每每外出逢人都要显摆两句,开场白定是,“我家凌儿不得了,那可真是个念书的好材料。”
甚至在别人交谈时他只要从旁边路过,也总能寻着空隙插上几句,“我家凌儿…”现在全上京都知道,罗家新寻回来的小儿子是个读书的“好材料”。
只罗将军这话说出去信的没几个,大家都普遍认为,大老粗眼里的好材料,约莫就是个识字的“文盲”。
“二兄,你看我!”
一道奶气声奶气的声音在窗边响起,宋凌放下手中书本往窗边看去,那里趴了个小人,奶娃娃两手撑在窗边,只露出个圆圆的脑袋,头上梳着对花苞头用两根粉色的缎子绑着,缎子垂到白嫩的脸颊旁,生了对水汪汪的鹿眼,眼睛弯成月牙儿,笑嘻嘻的看着宋凌,正是罗芊玉。
这小丫头不知怎么抛弃了原最喜欢的大兄,改缠上了新来的二兄,时常来宋凌院子里,一待就是大半天,一开始白氏还叮嘱两句。到了现在只要罗芊玉不见了,只管往宋凌院子里去寻,一找一个准。
罗芊玉个子矮,趴在窗边上小腿够不着地,在半空中不停的扑腾,宋凌从出门绕到她身后,张开两臂护着,无奈的说:“芊玉你先下来。”
“好的,二兄。”罗芊玉顺从的落在地上,刚踩稳就往书房里跑去,等宋凌跟在她身后进去时,罗芊玉已经从书房角落里找出个为幼童专门订做的圈椅,正费力的推着。
宋凌赶紧上去帮忙,将圈椅安置在宋凌书桌旁,罗芊玉坐了上去,转过头冲宋凌说:“二兄你猜我今天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又是哪家铺子新出的糕饼?”宋凌坐在罗芊玉身旁问道。
“猜错啦,是糖葫芦!”说着,罗芊玉从身侧挂着的小布包里翻出两根油纸包着的棍状物体,递了根给宋凌,然后迫不及待的拆开了另一根。
宋凌接过放在一边,起身在旁边的书架上翻找着,边找边回答罗芊玉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二兄,你说狄戎人是真的都长了三只眼睛四双手吗?”坊间常用这些谣言来吓唬晚上不睡觉的小孩子,“狄戎人和我们长的一样,他们只是稍微高大了些。”“那二兄,我将来长大了能成为和我娘一样优秀的大夫吗?我想给很多人看病,救好多好多的人。”
宋凌顿了顿,礼朝的女人只有两条路,要么绞了头发做姑子去,要么就安安分分嫁人,相夫教子在后宅里终老一生。生在平民家的妇人生计所迫还能有出门的机会,做些简单的活计贴补家用,高门大户的娘子们连走出宅院大门的机会都少有。
只有每年特定的日子,能够一窥天光。
“能的,将来芊玉定能走遍大好河山做一名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宋凌答道。一问一答间从书架深处抽出个檀木制的小箱子,取出个精巧的九连环递给罗芊玉。
罗芊玉为何喜欢黏着他,宋凌也想不通,他话少,性子也不活泛,做不来哄小姑娘开心的逗趣事。
“芊玉你最近为何总来寻我?”宋凌忍不住问。罗芊玉正和九连环作斗争,手指都快打结,头也不抬的说:“是二兄想让芊玉陪着你的呀。”
宋凌取了本书坐回椅子上,笑着看向罗芊玉似是默认,心说,哪门子的歪理,他自启蒙以来五年严冬酷暑无不是自己熬过,做学问要的就是清苦,耐得住寂寞,这小姑娘跑来他这里躲清闲,还说是他想要人陪。
无言,只余翻页的沙沙声,和玉环相撞的清脆之声,偶尔还有类似小松鼠样的咀嚼声。
宋凌感觉袖子被人扯了扯,他勉强从书海中分出心神看向捣蛋的人,罗芊玉嘴上糊着层糖渣子,许是糖葫芦吃多了声音都甜腻腻,“二兄我娘说小孩吃多了糖葫芦长不高。”
罗芊玉眼神黏在宋凌搁置在一旁的糖葫芦上,那叫一个难舍难分,她替自己狡辩道:“二兄我不想你长不高。”
所有人都知道宋凌是个小孩,除了他自己。
宋凌将糖葫芦递给罗芊玉,心里盘算着,寻个由头将这话多的小鬼头送回去。
还不得他想到理由,那头的罗芊玉又开口了,她贪心惯了,一口气塞了两个糖葫芦在嘴里,腮帮子鼓鼓,说话也含糊,“尔兄,珠目说让泥过去一趟。”
宋凌没听懂,“什么珠目?”
罗芊玉重复着:“就是珠目!”
“祖母?”
罗芊玉点头。
宋凌一时失语,小丫头居然是带着任务来的,可她居然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说。
他不敢耽搁,在翻到的书页里夹上片芸香叶,这种香草既可以防虫还能签使,白氏送了他许多盆,都养在书房里,那香草也好养只需浇水,如今长得郁郁葱葱,绿意喜人。
低头看了眼,罗芊玉已经开始舔起了手指缝,他叹了口气问道:“你随我一道去?”
罗芊玉忙得很顾不上说话,只抬高手肘,她喜糖,又一惯懒散,身体圆圆手和脚像插在圆球上的胡萝卜,宋凌走到她面前,弯腰架着她胳膊,足足使了两次劲才将人抱起。
多亏他跟着田先生习武,加上这几月吃下的流水样的补品,要换了刚入府那会儿,他定是抱不起这小胖妞,他又叹了口气,一想到罗芊玉将来会长成个胖姑娘,他就止不住的发愁,不是怕她将来嫁不出去,而是想着这胖姑娘长大后会顶着宋凌妹妹的名头,丢人呐。
两人摇摇晃晃的出了院子。
宋凌个子长得慢,翻年十岁的人个子却只比四岁的罗芊玉高了半个脑袋,伶仃的胳膊环着圆润得腰身,真怕胳膊断了去。
一路上有下人想来搭把手,都被宋凌拒绝,罗芊玉看着他越来越白的脸色,忍不住说道:“二兄,你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上京城刚下了场大雨,将军府地上多泥泞,宋凌扫了眼罗芊玉脚上穿的新鞋,纯白色的鞋面,脚尖上还嵌了块硕大的东珠,他是穷苦惯了的,舍不得这样精致的一双鞋沾上泥点。
“二兄,让丫鬟姐姐抱我吧。”罗芊玉又提议道。
“不用。”宋凌一口拒绝,抱不动自己妹妹还算是男人吗!
终于到了蟠寿院,宋凌一条命去了半条,他将罗芊玉递给迎上来的老妈妈,憋着气,不肯叫人看见他的狼狈样,待老妈妈抱着罗芊玉先进去,他才弯下腰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等他进去时,罗芊玉已经坐在老夫人腿上吃起了糕饼,宋凌严重怀疑她是只米虫成了精,没长腿,只长嘴。
“凌儿快过来。”老夫人乐呵呵的冲宋凌招手,待他到跟前便抓了把零嘴塞进他怀里。
宋凌抱着零嘴刚问安,老夫人又剥了个板栗糕递到他嘴边,长者赐不可辞,宋凌张口含着栗子糕,一边咀嚼一边想,祖母怕不是有喜欢看人吃东西的爱好。
他入府狠狠大病了两场,婶子们有送补品的,有送珍奇的,祖母总是变着法的送些吃食,有时是新颖的糕饼,有时是外头新出的菜式,花样百出,宋凌算了算,至今还没见过重样。
老夫人捏了下罗芊玉的小屁股,“自己去玩会儿”,又对宋凌说道:“凌儿随我来,祖母有小玩意儿送你。”
进了老夫人的小库房,宋凌看着地上打开的几只木箱,久久走不动道。
木箱是楠木制的,为了防潮表面上涂了好几层蜡油。
只粗略一扫,他就看见数张名家字画,还有古籍孤本,他大惊,“祖母,这些孙儿不能要。”他没想到祖母说的小东西竟是这些千金不换的珍宝,他觉得祖母说的太过轻描淡写,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今日的祖母和往常的祖母不太一样,她带着一抹笑,像是在回忆往昔,又像是欣慰,她拿起一张字画展开,轻柔的抚摸。祖母的手已经不年轻了,褐色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岁月在皮肤上镌刻了数不清的纹路。
但宋凌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一位正值妙龄的少女伸出青葱玉指抚摸自己心爱之物。
“凌儿这些都是我父留给我的,你几个叔叔包括你爹都不是读书的材料,锦年更别说,这些东西交到你手里才不算是埋没。”老夫人笑着看向宋凌。
宋凌从她眼里看到了不容拒绝的慈爱,他眼底泛酸,说道:“孙儿定好好爱惜。”
夜里。
宋凌提笔写下两封书信。
他将两封书信揣在怀里,连夜交给了领着他入府的苏狄。
一给生母,二与恩师。
谁也不知道宋凌写了什么,偶然窥见只言片语,大抵是,
爱凌者甚多,勿念,恭请福安。
第20章 风雨欲来
礼朝的官员与前朝比起来轻松许多,只说上朝,前朝官员是日日上朝,四更天就得到宫门口候着,宅邸选些的官员更是三更天就得起来。
如今是三日一小朝,一月一大朝。
外边天还黑着,傅丞相已经起身了。
在侍女的服侍下着紫色曲领大袖,腰束革带,头戴幞巾,腰挂金色鱼带,脚踩乌靴。
小厮轻声推门而入,躬身道:“老爷,车已经备好了。”
傅丞相挥退屋内候着的下人,“走吧。”
丞相府门口停着辆装饰华美的牛车,车夫匍匐在地,小厮撩开车帘子,傅丞相踩在车夫身上上了牛车。
候着的婢女端着木托恭敬上少,上面铺了层锦帕,锦帕上放着玉做的笏板,傅丞相拿起笏板,小厮放下车帘子。
“出发。”
车头站着的两名三告官齐声高呼,“丞相出行,百官避退。”
三告官走在牛车前头,手里拿着棍杖敲击地面,牛车晃晃悠悠的跟在后头。
“丞相出行,百官避退。”
朝会在连绵不绝的打杖子声中拉开序幕。
到了今午门口,傅丞相下车,车夫驾着车停在道边,他们要在这等丞相出来。
身后跟着的小厮跪在地上整理丞相衣袍上的褶皱。
收拾妥当后傅丞相两手执笏板走到今午门左侧首位站定,他来的早了些,今午门前只有他一人。
又过了半刻钟,才陆陆续续的又有人来,来人穿着青色绿色花纹不同的各种朝服,腰间有的挂鱼袋有的则不挂,但都无一列外的先拱手对站在首位的丞相行礼,傅丞相一一回礼。
挂鱼袋的按着自身品阶依次站在傅丞相身后,没挂鱼袋的站在右手边,但都将首位空了出来。
大人们也是人,人一多就免不了喧闹,三三两两的交谈着。
“李大人你前阵子说的那家酒楼我去吃了,味道是真不错。”
“王大人狄戎那批战马的事有进展吗?”
“那狄戎探子一事……”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时间,将入五更。
有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官道上传来。
“哒哒哒”像细密的鼓点敲在人心尖上。
傅丞相老僧入定般的面孔泛起波澜,他掀动嘴角,因着嘴角的这一抹弧度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新雪方消,梨树生初白,傅丞相本就是玉做的俊俏郎君,他转身越过人群面向官道而站。
马蹄声近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匹神骏的夜玉照狮子,通体雪白生无杂色,马背上坐了位高大的汉子,面上棱角如同刀削斧凿锋锐逼人,肩宽体阔,身上罩着深紫色朝服。
“吁”
汉子勒紧缰绳,一个翻身下马,宽大的朝服下隐约可见精壮的肌肉线条。
天边上新阳初升,浅薄的金色细密的撒下,夜玉照狮子雪白的毛发被渡上层金边,毛发根根分明,细小的灰尘在毛发间来回飞舞。
一道身影似高墙挡住了阳光的蔓延,他冲对面站着的人拱拱手朗声道:“傅丞相有礼。”
声音洪亮,空气传递层层音浪,响在今午门前,人人听得清楚。
傅丞相站在汉子制造的阴影中,笑得温和,举了举手中笏板,回礼道:“罗将军有礼。”
“轰隆!”
五更天已到,今午门被两队侍卫缓缓推开。
罗将军和傅丞相相互见礼后分开,各自站在首位。
门内站了位公公,他清了清嗓子一甩手中拂尘用尖细的声音喊到:“五更天到!敲钟!请各位大人入门。”
巍峨连绵的宫墙,错落有致雕梁画栋的宫殿群在随着今午门大开,露出庐山真面目。
紫宸殿上。
官员由着文武分成数列而站,三品以上的大员站在最前头,皆低头双手持笏。
昌同帝穿着深色便服高坐龙椅上,他手上戴着檀木做的扳指,神情肃穆俯视众人。
宦官抱着拂尘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身穿朱红色朝服的太仆寺少卿和自己顶头上司对了对眼神,得到肯定得答复后,率先脱队而出,他将笏板高举过头顶,朗声道:“臣有本启奏。”
宦官答道:“言。”
“启禀陛下,前些日子与狄戎谈妥的五百匹战马,不料对方忽然变卦,拒绝在两国交界的角加镇交接,要求入境,在我朝边境上进行交接,否则便不与我朝交易。”
此言一出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战马在礼朝属于稀缺军事物资,礼朝本土上只有体格瘦弱身材矮小耐力不足的黄马,够资格做战马的马种只有狄戎国境上才有产出。
且狄戎为了防止礼朝用狄戎马培育出新品种马匹,交易给礼朝的马匹皆是骟过,在狄戎私自贩卖马匹更是杀头的重罪。
昌同帝扶额思考片刻后答道:“可,就依他们所言,在我朝境内交易。”
此言一出,一位身穿绿色朝服的武官走出队列,高呼一声:“陛下不可!狄戎人狼子野心,万万不可放他们入国境啊!此次以马匹为挟妄图入境,其心难测,望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