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不闪不避,与夏士远对视,瞳孔深处跳跃着火焰。
这是夏士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宋凌,他“见”过各种传言里的宋凌,有说他是私生子,有说他一步顶天土鸡变凤凰,从乡野村夫成了将军府二少爷,有说他不学无术能中举人全因有个好老子。
而真正的宋凌生仙人面,着清贵衣,令人不敢直视。
夏士远信心顿时被打击得摇摇欲坠,这样的人物真的是他能赢的吗?
若是输了,若是输了,那就再与仕途无缘,多年苦读毁于一旦。
若是输了,这四个字犹如魔咒响在夏士远心底,他瞳孔充血,目眦欲裂,突然仰天喷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还未比,已溃不成军。
宋凌藏在蝶羽下的瞳孔里满是嘲弄,就这胆量,他收拾好表情成悲悯状,叹息一声,转身吩咐小厮道:“同羽你送他去医馆吧,是我做的差了。”
紧接着宋凌又环视全场,“绝争一事是凌做的差了,只因涉及父母气愤难当,此事就此作罢。”冲在场诸人一行礼:“打扰诸君雅兴,今日所有花费便都记在凌身上。”
说完,他出了望江楼,天上下起下雪,落在脸上冰冰凉凉,望江楼里忽有人喊了一声:“宋公子真乃高义!”
宋凌轻笑一声,看着指尖上脆弱的雪花,眼神幽暗,转而用指尖捻碎雪花,只是不能参加科举实在太便宜他了。
第38章 拿捏
望江楼外道边有一茶棚,原是供平民百姓走商贩夫歇脚用的,地方不大却也热闹非凡。今儿个却冷清的厉害。
有数个做小厮打扮的下人守在茶棚外,将茶棚与喧哗的人潮隔开,独成闹市中一片净土。
此时雪越下越大,雪花打着旋从天空落下,落在地上,被行人踩过发出咯吱声响。一双深蓝色小皮靴踩在地上,靴子的主人是个年岁不大的男童,男童驻足在茶棚外,好奇的往里看了眼。
行人凡路过皆好奇的往茶棚一瞥,但都动作隐蔽,或用方巾遮挡,或装作与身边人交谈,像男童这般明目张胆的却没有。牵着男童的大人发现了他的停顿,正是奇怪自家孩子看什么看得入迷,半蹲下顺着男童视线看去。
视线穿过小厮构建的人墙,落在茶棚里。
茶棚里原有四五张桌椅尽数撤了,换上了一张软榻,一张乌木小几。地面上铺着雪白的地毯,四面边角各烧着一炉银丝炭,温暖如春。几上放一古拙青铜香炉,香烟袅袅,原本简陋破旧的茶棚被称的宛若神仙之地。
大人看得瞠目结舌,一边心痛燃着的炭火,铺在肮脏地面上的雪白地毯,暗骂败家子。一边又忍不住心中羡艳,这是哪家的贵子,好大的排场!
他忍不住身子前倾往前凑了凑,眼珠子瞪大几乎快掉出眼眶。充做人墙的小厮狠狠瞪了他一眼,怒目圆睁。
榻上有一人支着脑袋侧躺,穿绛红色劲装,衣边袖口用白色绒毛包边,红色既正且艳,常理来说该配些浅淡颜色,不然容易落于庸俗。可那人衣料上还用大团大团的金丝绣成尽态极妍的牡丹,像瑰丽的烈焰。
有含苞待放,有半开半合宛如羞涩美人,也有极力盛放,雍容华贵。
大人越加好奇,究竟是谁敢这样穿?他脚尖微微踮起,累得牵着的男童差点栽倒出去,终于看见了。
那人俊眉飞入鬓间,下生对波光潋滟猫曈,玉做的鼻梁笔挺,冲淡了由于过于精致眉眼造成的女气。唇色红润,似四月芳菲落人间。红色正,金色贵,唯有此人穿着才能不被喧宾夺主,艳冠群芳,他就是上京城最金贵的牡丹。
大人见了这脸却脸色惨白,宛如白日见恶鬼,连退三步差点跌倒在地,转而他回过神,一把捞起男童仓惶而去。
居然是这煞星!
宋凌甫一走近就看见这一幕,跟在身后的同羽低声道:“二公子,那里像是大……”
“同羽你看差了。”宋凌抬手制止他接着说,随后神色如常的折返,准备改道而行。上京城道路四通八达,不是非得这条才能回府。
守在茶棚外的小厮眼尖,在拥挤人潮中准确无误的锁定宋凌,挥着手臂大声道:“二公子,二公子,我们在这!”
因着声音过大,动作过剧烈,周围人齐刷刷看向宋凌,议论四起。宋凌额角青筋跳动,用力吸了口气,脚下动作越来越快,转眼往反方向走出一大截。
同羽扯了扯宋凌衣角:“二公子,真的是大公子,鹏举在叫我们。”
宋凌沉声道:“禁言。”
身后突然传来阵香风,宋凌鼻尖抽动,叹了口气,暗道,躲不过了。
他迅速调整出个笑脸转身看向来人,行礼道。
“未曾想在此处遇见兄长,正是巧了。”
罗锦年轻咳一声也跟着咬文嚼字:“今日大雪,兄突发闲情来此赏雪,正好遇见你,可愿与兄一同赏雪啊?”
宋凌看向那处被改造的茶棚,无语凝噎。赏雪,偶遇,恰好,多么闲情雅致,可他信吗?罗锦年向来牛嚼牡丹,常有焚琴煮鹤之举,信他突发奇想出来赏雪还不如信他是想出来臭显摆。
罗锦年与宋凌若是追根溯源,倒也不愧为兄弟,都被排场二字魇住。罗少爷衣食住行均得高人一等,以富贵金银铺就盛大排场,让人羡之嫉之。宋凌则对浮于表面的排场嗤之以鼻,庸俗,下成。他喜好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彰显个人修养,排场自成。
但若这样说,宋凌可不依,他怎么可能和罗锦年那莽夫一样?
至于恰好遇见,宋凌看了眼立在雪地里的小厮,肩头脚背已经积了层薄薄细雪,等了有些时候了。罗锦年若不是刻意等在这堵他,宋凌便真心实意唤他一声大哥。
罗锦年亲密的揽上宋凌肩头,暗暗使力,挟持着宋凌往茶棚去。
那茶棚被罗少爷改的面目全非,引人注目至极,宋凌绝不愿意坐在那处被人当猴看。可他深知罗锦年狗脾气,若是不能顺着他的意思,他能在大街上闹起来,到时候更丢脸。
宋凌与罗锦年僵持在原地,眼见罗锦年眼底隐有不耐,妥协低声道:“换个僻静处。”
罗锦年也没坚持,招呼了几个小厮跟上宋凌脚步。
有走商人看见惊咦一声:“这罗府两位公子竟然这般亲厚。”
刚从望江楼出来的一学子鄙夷的看了眼罗锦年。
“哪是关系亲厚,恐怕是罗锦年仗势欺人,二少爷性子宽和多有忍让。”罗锦年一行人还未走远,他声音压的极低。
商人仔细一瞧,只见罗锦年并四五个小厮成合围状将宋凌圈外中间,宋凌脸色苍白,似受胁迫,身侧罗少爷双手枕在脑后,压迫感十足。
越看越像那么回事,商人暗叹一声,真是可怜。
待一行人走远,学子咬牙切齿道:“不当人子!竖子安敢欺宋公子,待我联系同窗给他好看。”
天地良心,宋凌只是天生体弱,脸色白了些,罗府上谁欺负谁还真说不准。但在众人眼中,罗锦年便是张牙舞爪的恶霸。连私生子出生的宋凌和罗锦年比较起来都可亲了些。
两人皆不知外人如何谈论,一路行至僻静处,等小厮守好各处确保没人靠近后,罗锦年开门见山道:“秋池和你说了什么?他可有提议亲之事。”他向来性子急切又藏不住事。
原来如此,前几日宋凌一接到傅秋池帖子便觉得奇怪,他与傅秋池这些年虽也有些往来,可远没有他与罗锦年亲厚,傅秋池为何独约他会面却不叫上罗锦年?
今日傅秋池共说了两事,他原相信试探便是主要目的,可如今看来真正让傅秋池烦心的恐怕是第二件事,议亲之事。烦心到告诉罗锦年这莽夫无用,需要寻个聪明人排解。
这里面恐怕不止议亲那么简单,大有文章。
江畔骤然起风,猎猎风声响在耳畔,宋凌形如智珠在握:“自然该说的都说了。”
纵使傅秋池什么也没说,但他告诉罗锦年就等同于告诉宋凌。
罗锦年杏仁大的脑子不是任人拿捏?
第39章 高等纨绔
宋凌对窥探他人私事没有任何兴趣,更没有这方面的癖好。只是他再与傅秋池交好也始终记得他是谁的儿子,就算他不想,但若让傅丞相窥出漏洞,宋凌相信他不介意狠狠咬上将军府一口。
而罗锦年向来意气用事,说的好听是讲义气,难听就是没脑子,若他过度牵扯傅秋池亲事,难免惹上祸事,为将军府惹上祸事。
罗锦年到底不是傻的药石无医,冷冽的江风一过脑,他灵台忽的清明,没有像宋凌设想那般不打自招。而是将含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眯起眼上下打量起宋凌,“你在诈我,仔细想想傅秋池不会缺心眼到把那事告诉你,谁是他亲兄弟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亲兄弟?我们才是手足骨肉!见罗锦年一副管闲事到底的模样,宋凌更加坚定了要把事情问出来的决心,若任由这俩人瞒着事,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傅秋池若不和罗锦年混在一起,内有规矩束着,上有丞相压着,做不出逾矩的事。可一旦遇上无法无天的罗锦年,莽夫气一勾连,聪颖才智便直接被冲散了去。
宋凌略一思量有了计较,今日望江楼上傅秋池一言王大娘子不合心意甚是苦恼,二言心仪女子该是何模样。他莫非是另有心仪女子?
可以诈一诈,就算猜错了他也另法子让罗锦年把藏着的事吐出来。
“我诈你做甚?”
罗锦年:“那你倒是说说他说了什么?”
风起得大了,宋凌露在披风外脸冻得生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罗锦年见他动作,嗤笑一声,一时忘了问话:“你好歹也跟着少爷练了这么些年,都练到狗肚子里去了,瞧着比娘们还娇弱,出去别说是将军府的儿子,丢少爷的人。”
语罢一把伸手捉住宋凌手腕,一拉一拽与 他换了个位置,用带着少年人单薄的后背对着江边,挡住冽冽江风。
宋凌揉着发麻的手腕,古怪的看了罗锦年一眼,他这人也是奇了,分明是善意的举动,从他嘴里滚一圈吐出来却变得臭不可闻。好似直白的表达关切就是要了他的命。
宋凌心中欣慰,这狗东西过了这么些年也总算懂了兄友弟恭。
对罗锦年嘲讽的话他全当没听见,毕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语接上言:“明心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有了心仪之人家中却另给他定了亲事,心中烦闷找我开解一二。”
“他还真告诉你了!”罗锦年一时错愕,颇有些咬牙切齿道:“这鳖货,怎么谁都说。”
果然如此。
宋凌心中一凛,傅秋池乃傅丞相独子,他的婚事并不是简单的结两姓之好,更是权势博弈的筹码。若罗锦年掺和进去搅黄了这桩婚事,傅丞相难道不会联想到罗府身上?
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傅秋池到底有没有悔婚的想法,罗锦年又是如何打算。
正在宋凌斟酌该如何开口时,罗锦年却突然道:“你既然知道了,就劝劝他,别再想着林家姑娘,上京城许多公子,他唯独看得上你,你说的话他应该听得进去。”声音破碎在风中,再不复意气风发。
宋凌愣住,不敢置信的看向罗锦年,一时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你怎么……”
罗锦年转身,眺望辽阔江面,“你以为我会帮着他悔婚?”
“独玉,这上京城的波橘云诡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懂一事,大丈夫生于厮长于厮应有担当。秋池与林家姑娘互许终生,却没有排除万难娶林姑娘进门的勇气。现下与王姑娘定下亲事,却又后悔,想退婚。”
“他若是退婚王姑娘该如何自处,到时千夫所指之人不会是他,是被无辜牵连的王姑娘。”
“且不提退婚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林姑娘又能落下什么好名声?这世道,姑娘家若没了名声,是活不下去的。”
“因此他就此忘了林姑娘才是正理。”
宋凌听得动容,对罗锦年印象有所改观,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纨绔子弟,他是有担当的高等纨绔。他也懂了,傅秋池单独约他来望江楼恐怕也有和罗锦年意见不一致闹了矛盾的缘故,难怪罗锦年不直接找进来而是等在茶棚外。
知了罗少爷没有狼狈为奸的心思,宋凌大大松了口气,忍不住逗弄:“你与明心也差不多年岁,但现在也没议亲,父亲有意的几户人家你也全数推了,莫不是也有了心仪之人?”
罗锦年一噎,偏过头幽怨的瞥了宋凌一眼,他难得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这小兔崽子总拆台,真是八字不合,天生犯冲!
他似宣告似誓言,朗声道:“我将来若是有了心仪之人,不管她是何身份,是何地位,我也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她进门,纵使千般辛苦,万种磨难,也绝不退缩。”
千般辛苦,万种磨难。宋凌细细咀嚼这八个字,他自是做不到罗锦年这般义无反顾。对他来说情之一字不值一提,人这一生值得追求的事很多,情字过于单薄。
如果他的婚事能换来助力,他没有意见,更不可能像罗锦年这般由于没遇见心仪之人便抗拒亲事,亲事,不过一商物。
居高位,掌风云,这才是他想要的!
罗锦年见宋凌久久不语以为他是被自己豪言壮语震慑,转身看向宋凌,嘚瑟道:“怎么,对兄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吗?还不赶紧纳头便跪?。”
宋凌嘴角抽搐,“是纳头便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