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行事向来独断,他曾言明年春闱我定是会元,可我清楚自身才学比不上王弗阳也比不上你,可我父说过的话都会实现,他恐会对王弗阳不利。”傅秋池愁眉苦脸道。
宋凌心下一惊,傅秋池既然敢这样说自然就是有了七八分把握,傅丞相会对王弗阳动手。可江东王氏为传承上千年的大世家,历经数个朝代不倒,族中也曾出过丞相,近些年在傅丞相有意排挤下在朝中的影响力才淡了下去。但这不代表王氏是好相与的。
傅丞相竟这般有恃无恐?宋凌暗暗思忖,就算傅丞相在朝中一手遮天,他也绝不敢害了王氏嫡脉性命,应该是用手段污了他的名声,叫他无法参加春闱!
宋凌压下内心想法,调笑道:“明心倒是信我,不怕我将令尊打算昭告天下?”
“就算你说出去,也没人会信,我父的手段你想象不到。”傅秋池打了个寒颤,显然极为害怕傅丞相。
“所以明心约我出来是想劝我别参加明年春闱,害怕令尊对我下手?”宋凌正色道:“我真实才学只几位师长与明心知道,不知令尊是如何知晓的?”
傅秋池坦然道:“是我告诉父亲的。”随即又解释道:“令尊为你延请众多西席,以我父势力,只要他想知道总能打探出来,还不如我告诉他,如此还有转圜余地。”
“实不相瞒,此行是受我父之命,前来试探你才学,若你要参加明年春闱,我当告诉回禀父亲你才学不如我多矣。”
又自嘲道:“独玉你别嫌我自夸自卖便好。”
“江东王氏我也会暗中派人传入消息,让王弗阳多加注意,若春闱结局早已注定,会元拿来何用?笔试天下英才才为我之所愿。”
宋凌望着傅秋池若有所思,傅秋池不满傅丞相举动,却不敢直言相告,只能私下动作妄图反抗。可他的反抗也仅仅是表面功夫,暗中传信给江东王氏,以傅丞相对他的了解程度难道想不到他会这样做?
信估计连丞相府的大门都出不去,就得被傅丞相截下来。而自己的真正才学,就像傅秋池说的一样如果傅丞相有心哪能查不出来,又岂是傅秋池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
而傅秋池对这一切恐怕也是心知肚明,他所做的种种举动,只是替自己良心找的借口,他根本没勇气反抗傅丞相,也无力反抗。
懦弱的胆小鬼,伪君子。
宋凌心底冷嘲。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流言
若易地而处,宋凌扪心自问,自己能接受这样完全被别人掌控的人生吗?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父亲,当然不!他宁愿挣个鱼死网破,也不做提线木偶享一世荣华。
“明年春闱,凌不会参加,凌年岁尚小还需磨砺。”宋凌不动声色的改变了自称,不复刚才亲近。
他没有撒谎,宋凌确实不参加春闱,不是不去,而是不能去。以傅丞相为首的文官不会眼睁睁看着镇国大将军的儿子中进士,入翰林。就连上面那位恐怕也不愿意武将之首的罗家把手伸到文臣中去,功高震主不外如是。
罗锦年这些年在上京城名声如此糟糕,然而他那些小打小闹比起真正草菅人命的纨绔子弟差远了,可上京城最出名的纨绔却是罗锦年,这里头少不了罗家的推波助澜。
而身为将军府二子,他自然也不能过于出众,原本以十六稚龄考取举人也算是奇闻一桩,足以令众人夸耀。
可前有傅秋池三年前秋闱一举夺魁,使人惊叹,他这不上不下的名头自然就不那么惹人注目。再加上他身份尴尬,上京众人虽碍着将军府威势,不敢在明面上多说什么,背地里却多加鄙夷,各家嫡子不谈,就连庶出的也自认身份比私生子高一头。
一句私生子足以抹杀宋凌所有的成就。
傅秋池长长舒了口气:“明年不参加也好,待三年后春闱当没人能对你造成威胁。”
宋凌暗道,宋凌不参加不代表我不参加,会元,状元,我都势在必得!纵使不能以明面上的身份参加,也没有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的道理!
纵使大势阻我,又如何,左不过争上一争!
该争!
心里波澜起伏,宋凌面上却恬淡如水,正是暗合静如处子,他转开话头问道:“明心眉间仍有郁闷之色,可是还有烦心之事?”
傅秋池苦笑道:“果然瞒不过你,家父替我寻了一门亲事,鸿胪寺卿王大人家的嫡长女,年方十五容貌端庄。去岁茶会我曾远远见过她一面,她一言一行皆合乎教条,是众人眼中的好妻子,可在我看来却如同庙堂里的泥塑菩萨,乏味至极。”
他顿了顿,目露憧憬之色:“我想要的妻子该是性子柔美,擅书擅画,前能同我煮酒赏月,后能知我心事,解我忧心,那王小娘子与我想象中的妻子相差甚远。”
宋凌颇感不适,纵使对自家未婚妻不满意,也不该对着外男随意评点未婚妻。但礼朝风气便是如此,向来视女子为男子附庸,是珍贵的物件。
他也懂了傅秋池言下之意,一不是不满未婚妻容貌,二是不满未婚妻性格木讷,但又不敢反抗傅丞相因此郁郁寡欢。眼下最合适的不是开解,而是倾听。结局已定,开解只是让人徒增烦恼。
茶过三巡,傅秋池一吐胸中不快,胸中盘绕的浊气略微抒发,起身冲宋凌行礼道:“劳独玉听我抱怨,今日我做那小女儿情态着实耽搁你不少时辰。”
宋凌起身还礼:“一解兄之烦闷,弟之幸也。”
两人联袂下楼。
侍奉在包厢外的小厮一见宋凌出来,立马抱着雪白的狐裘披风迎了上来,将他裹的严严实实。
宋凌无奈的任由他动作,他出门在外时时刻刻在意自己形象,在想象里,一袭青衣独立寒风冷雪中,该是何等的清高出尘,君子风范。可现在裹得像个白球,风连片衣角都吹不起,哪来的飘飘欲仙。
小厮一见他脸色,小声嘟囔道:“少爷,这可是饺子姐姐吩咐的,你可别怨我,要是着了凉小心五夫人再不让你出门。”
傅秋池就站在一旁不远处,听得清清楚楚,调笑道:“独玉倒是比女儿家养的都还金贵些。”
宋凌表面上坦然一笑:“让明心见笑了,凌生来便体弱,家中长辈时时牵挂,凌也不想叫他们担心。”心里却在暗恼,待回到府中怎么说也要将这笨重的披风换了!
一楼五人还在高谈阔论,其中以夏士远为最,他像是想证明自己不怕罗锦年淫威以彰显自己不向权贵低头的高洁风骨。
他一激动拍案而起嚷道:“不过是个来路不明,身份低贱的私生子,在场哪个差他一头。他就是个外室生的,小妇养的!能中举人谁知道是不是罗大人暗中使劲儿!”唾沫横飞,满堂皆静,夏士远感觉楼中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他身上。夏士远十分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正要再说却见旁的圆脸学子拽着他的衣袖拼命摇头,不停用眼神示意他看后面。
还不得夏士远转过身去,就见陆言起身大步往前,遥遥行礼歉声道:“二公子,夏士远此人狂悖,出言冒犯,我等绝没有此等心思。”
陆言向来敬重罗府二公子,还盘算着让老师引荐能有机会去罗府拜访。可眼下却被二公子听见夏士远的污言秽语,自己还和他混在一起,真是悔不当初!陆言只想火速和夏士远撇清关系,哪还有替他遮掩的心思。
剩余三人也都上前行礼,道歉连连。上京城私下议论宋凌的多,可没哪个是敢拿到明面上来讲。他们却赶巧,正好遇上宋凌同在望江楼,还被他听见夏士远的狂悖之言,真是晦气!
夏士远不敢转头,也不敢说话,冷汗顺着鬓角流下,两腿抖的像筛糠。
而正主宋凌依旧言笑晏晏,只是眼睛里却像结了冰渣子冻人心肺。身旁的傅秋池大惊失色,厉声道:“你们都是哪家书院的?背后嚼人口舌,待我去书院说上一说,看你们师长怎么处罚!”
陆言等被吓得魂飞魄散,大名鼎鼎傅秋池谁人不识,若他真去书院说了,被退学都有可能!
而罪魁祸首夏士远更是连头都不敢转过来,两腿软的像面条。
傅秋池正想宽慰身侧的宋凌两句,却见他脸带笑意,直直往夏士远方向去了。
在夏士远身后站定,语气不喜不怒,不骄不躁,平缓道:“兄台。”
第37章 绝争
夏士远被这一声“兄台”喊得魂飞天外,罗家权势在上京城人尽皆知,况罗家两父子都是护短的。若是叫他们知道,甚至不用自己动手,只要表达出一点要收拾自己的意图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的替罗家动手。
完了,一切都完了!
夏士远上下牙齿碰撞,发出声响,人到绝境总有急智!
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忽然间灵光一闪,夏士远眼神一亮,有了!
他暗暗给自己鼓劲,僵硬的转过身来,低着头不敢看宋凌,盯着自己脚尖狠咬舌尖,大声道:“你未入国子监却以十六之身考中举人,若说其中没猫腻我是不信的,这全上京城又有几个人信!你全靠有个好父亲,有个好靠山,以权势压人!我不服,我要与你比试一场!”
夏士远明白他已经把宋凌得罪透了,道歉是没用的。罗家虽然势大,可他们仇家也不少,如果自己能将宋凌完全踩在脚底。
让宋凌没脸让罗家没脸,说不定会有有看罗家不顺眼的大人物出手保下他来,只要他还在上京城一天,罗家就没脸一天!说不定还能踩着宋凌得大人物青眼,从此平步青云!
这就是一线生机!
夏士远认为宋凌不过靠着他爹权势才得了举人功名,而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难道还比不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嘶,嘶”
厅中传来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们都没想到夏士远居然如此大胆。
宋凌藏在披风中的手被自己掐的青紫,他生平最恨便是“私生子”三字,他面带笑容,使人如沐春风,似乎完全不介意夏士远冒犯之言,缓缓道:“君子尚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能包能容。利泽万物,施而不求报,善仁也。”
“凌确为私生子,但君子处世,不问出生不问来历,当看自身才学,看心胸气度。凌若立身持正,自不在意他人言语,这也是一种修行。”
“在场诸位多有寒门子弟,凌厚颜与诸位同比,诸君虽出生寒门,凌亦是出生有瑕。但若能明心修身,专心致学,将来大世未必没我等一席之地,英雄莫问出处。”
一席话说的在场诸人皆是动容,尤其是寒门子弟,他们或多或少都因身世遭受过世间不公,受过高门贵子白眼。宋凌一席话正好说到他们心坎上,英雄莫问出处!
今日我身份低微,来日呢?如今的当世诸位相公,世家巨子,往上数三代,十代,哪一个不是寒门出生!
众人心不自觉的便偏向宋凌,更有甚者想起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正暗自垂泪。
陆言也是内心震颤,脑海中如同敲响过洪钟大吕,看向宋凌的目光隐带崇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夏士远见场上氛围被宋凌牵着走,心下焦急暗骂一声小兔崽子,急道:“你到底敢不敢和我比!”妄图将众人注意力转移过来。
有人斥骂道:“夏士远你别不识好歹!宋公子大人大量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附和声不断。
夏士远脸色苍白,冷汗簌簌流下。心想,完了,全被这小子带着走了。
宋凌抬手示意前来帮忙的小厮退下,神色平和摇摇头接着道:“不比,与人比斗争强好胜,不合我之心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相信世人自有评判。”
“宋公子实乃真君子!”
“宋公子万万别中了夏士远这小人计谋,他不过是想借公子名声扬自身之名!”
在场诸人也不是傻子,平白任夏士远糊弄,到这份上大家也都看出来,夏士远提出比斗的用意。
宋凌却话锋一转,语气坚定,一字一顿,目露决绝之色:“凌不在意外人如何评判,可夏士远你辱及家父家母,凌受肉于母,养于父旁,若任由你侮辱父母那枉为人子!”
宋凌闭上眼睛,又猛的睁开,眼底的冰棱冻得夏士远如坠九幽,“凌要与你绝争,夏士远你敢不敢接!”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多少年没见过有人提出绝争了!
傅秋池更是眼神玩味,他完全没想过输的可能,同情的看了一眼夏士远,走两步找到看戏看入迷的店小二,冲他招招手吩咐道:“去把你家楼主清出来。”
绝争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见证人,这不就有现成的嘛。
绝争一说自前朝起就存在,原是流行于武者之间,两人若有深仇大恨无可解,为了避免祸及家人,便可以在德高望重的乡绅见证下举行绝争,多为比武,胜者可得到失败者的一切,失败者只有死路一条。
绝争之后恩怨自消。
绝争演变到今朝,在文人间也流行起来,但形式有变,如今默认的绝争便是文斗,败者终生不可参与科举!等同于断了仕途之路,无数文人寒窗苦读多年就是为了当官改变命运,不可参与科举,比死了都还难受。
且绝争与寻常文斗不同,绝争不能拒绝,拒绝就等同于自动认输。
“绝争。”
这二子如一把刮骨刀刮在夏士远身上,脸色更加苍白,全身的血液叛逃,夏士远一下失了力气瘫坐在地,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向宋凌,他怎么敢?他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