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居然亲自去过焉支山?”宋凌吃惊的问,他这是真的吃惊不是装的,焉支山地处新鄂里草原神秘异常,他是真没想到田先生居然去过!
田婉见宋凌震惊,顿生骄傲之情,起身去里间拿出一本线装的纸质书,路过中堂顺便踹了一脚跪在屏风后的罗锦年,轻斥道:“跪端正!”
书籍纸页已经泛黄显然有不少年头,牛皮的封面上用金丝绣着四个大字——婉婉游记。
她将书递给宋凌,重新端起茶碗,抬眼示意宋凌翻开。
宋凌郑重的翻开书页,他对田先生说的话深信不疑,他动作小心翼翼怕损坏了这积年累月已经脆弱不堪的纸张。
甫一翻开,第一页画了两位少女的小像,一人关神态分明是田婉,而另一人却不知是谁,见田婉没有介绍的意思,宋凌也不问,接着往下看。
书上说。
入捏古斯地界,面向神女峰一路往北可见焉支山。
草原上下了场暴雪,入目皆白,地面上积了一尺厚雪,有两行人牵着马独行于天地一白的草原,领头那人仿佛发现了什么突然停下——正是石修远和方同二人。
方同牵着马追上看着雪地发呆的石修远,焦急道:“先生我们带的干粮快吃完了,这雪也来的突然,马匹的草料也无处去寻,若是再找不到路恐怕……”
他们已经在草原迷路半个月,又遇上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风雪,穷途末路近在眼前。
石修远却半点不慌,盯着露在雪外的一截兽骨,问道:“当家的曾言当初遭遇强人追赶,被捏古斯骑兵救下,当家的可还记得是在何处遇见的捏古斯骑兵?”
方同正为找不到路心烦气躁,急道:“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个!”
石修远却定定的看着方同,这些天他越想方同曾经那番话越觉得诡异,若方同所言皆为真,他确实遇见了捏古斯骑兵。可在哪遇见的也是大有文章,他若是慌不择路闯进捏古斯领地遇见了骑兵野猎,那情况还不算糟糕。如果是在乞颜领地遇见的呢?
方同被他看的后背发凉,压下心中烦躁仔细回忆了一番,试探道:“似是没过照雪湖。”石修远紧紧握住他的胳膊:“给我肯定的答案!”胳膊被捏的生疼,方同猛的闭上眼最后睁开:“我确信没过照雪湖还在乞颜领地。”
在乞颜领地遇见了大量捏古斯骑兵?
石修远瞳孔瞬间放大,一路上的种种怪异之处终于串联起来,为何向来主和的乞颜突然收拢战马,又为何强令牧民聚集在城池,电光火石间得出了答案——乞颜恐怕已被捏古斯踏破!
就算不是如此,那这两部也该是秘密制定了协议,若草原上的部落联合起来,那礼朝危矣!
石修远脸色黑沉,如今需赶紧查看秃马部情况,若是三部联合那情况是真的不妙了。
方同见石修远脸色不对也不敢出声打扰,他拿出一把铁锹蹲在地上抛开厚厚的雪层,想找一些幸存的草料喂给马匹。
再这样下去马匹不是被饿死就是被东西,两人虽但心的事情不同,但皆愁容满面。
“跟我来。”
忽然一道沙哑的男声从远处传来,方同猛的起身握紧铁锹,警惕的看向来人。
“你是谁?”
石修远上前一步安抚性的拍了拍方同肩膀,遥遥拱手高声道:“敢问兄台为何而来?”
来人身穿一身雪白胡服,站在三丈开外,脸上带着个造型别致狐狸的面具,身量高而不羸弱体型瘦而不干柴,他没有回答石修远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跟我来。”
第34章 望江楼上
上京城外护城河名为邺江,江水奔腾白练激射,江道弯曲盘旋似璃龙盘绕,护上京城于中心。临江修一望江楼,楼高五层,飞檐吊脚古朴大气,常有文人来此。或独身登高眺望江面,抒哀愁情思;或三五好友结伴,点几壶美酒论天下事,家国事;又或十数人成行,在此举行诗会。
一楼大堂多为平民百姓家的读书人,二楼多为小官子嗣,三楼专供王公贵族高官子弟,渭泾分明,互不相扰。四楼则为帝王专属,闲杂人等不可入内,最顶层的五楼,只有每三年的状元才能一窥其貌。
一楼。
一行五人正围坐于圆桌高谈阔论,观其衣着皆是藏蓝色儒生袍,观其形制当为一家书院的学子。其中一名学生藏蓝色的衣物浆洗发白,足上黑靴打有补丁,显然家境贫寒,即便都为寒门子弟,在家境上也有高低不同。
但同行四人包括路过酒客皆无一人敢轻视于他,只因他腰间悬一双鱼衔尾青色环佩,唯有秀才能佩戴,这位面容清臞高眉深目衣着寒酸的寒门子弟俨然是一位秀才老爷!
只听桌上一体态圆润,眼细而长的学子轻摇折扇提起话茬:“诸位兄台对明年春闱谁人能得会元可有见解?”此时正值冬月,厅中纵使烧着地暖也冷冽异常,圆脸学子却像感觉不到冷意,一顿三摇的晃动折扇。
同桌马脸学子接话道:“若说会元当非傅丞相之独子傅明心莫属,他就读国子监,授业恩师皆为当世大儒,同窗同学皆为官家嫡子。每年国子监业考,傅明心皆为魁首,他亦是上京城秋闱解元,会元舍他其谁?”言语间对太学院,官家嫡子多有羡艳之意。
另一人冷哼一声反驳道:“那傅明心只是上京城解元,天下英才何其多,春闱济天下英才于一堂之间,可谓群雄逐鹿。江东王弗阳,海州黄明坚,柳州崔崇应哪个不是一州解元?哪个又差了傅明心半分?上京城有国子监,江东亦有逐鹿书院,单论文人墨客,上京远不如江东多矣。”说话的人祖籍原是江东,自然对江东推崇备至。
“夏士远!纵使江东果真英才辈出,和你这不敢在江东参考,阖家远赴上京城的懦夫又有何干系,就连同你口中不过尔尔的上京学子比,你也比不过,同样没考中秀才,不知哪来的胆量鄙薄上京学子,鄙薄傅明心!”马脸学子不满夏士远对上京城对太学院言语轻慢,直接反唇相讥。
夏士远士子脖子涨得通红,显然马脸学子之话正好戳中他的痛处,但同行几人皆是上京城本地人士,对他刚才那番话也多有不满,竟无一人出言相帮。
正当夏士远下不来台时,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沉默的秀才突然开口:“我却是觉得罗家二子或可为会元。”
因他是唯一的秀才,难免得诸人看重,听他发言当下也不再计较夏士远冒犯之言,开始凝眉思索是哪位罗家二子。
攒着折扇的圆脸士子思索半晌,也没想到哪位罗家二子能得陆秀才青眼,罢了,与其冥思苦想还不如直接问正主。
“观相,你所说的罗家二子可是回谷巷罗大人一家?他家二子我也曾见过,虽有些小才,但他连秀才都还未中,何来会元一说?”
陆言陆观相抿抿唇,笑道:“非也我所说罗家二子乃朱雀街罗将军府上二公子。”
“噗嗤,哈哈哈哈。”
夏士远没甚城府,也没甚没脑子,属于读书读迂了的典范,当下忘了刚才的窘迫失笑出声:“陆言你可是收了那罗锦年的金银,这般吹捧他家那私……,他家二公子,且不提罗家世代出武夫,文曲星见了他家门前煞气都得绕道走,还会元呢!哈哈哈哈哈哈,他家二公子来历谁人不知,前些年罗青……罗大人为让二公子入国子监就读,亲自拉下脸求陛下下旨,却被国子监祭酒以只收嫡脉为由拒之门外。这上京城的一大笑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圆脸学子惊恐呵斥道:“夏士远慎言!罗家可是你我能议论的,先不论罗家权势,就你这话要让罗锦年知道了,少不了一顿好揍,可别连累了我等。”罗锦年可是上京城一等一的混世天王,皇亲贵戚都说打就打,何况他们这大猫小猫两三只?若是被有心之人将这番话传到罗锦年耳中,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他们在上京城混不下去。
圆脸学子警惕的打量四周,发现其余客人神色如常,无人注意他们这里的变故,这才长舒口气。
陆言神色一肃:“罗家世代忠烈,为我礼朝为礼朝百姓为我等付出良多,岂可说出如此不敬之言!”眼神锐利的盯着夏士远。
陆言也暗自后悔,不该提罗家二子,让罗家受这等小人耻笑!他会知道罗家二子,全是因为他家老师原是江东有名的大儒。
曾被罗将军聘请为罗家二子的西席,可只教了半年,老师便教无可教,自请离席。现在老师也常常私下和他感叹罗氏宋凌乃天纵奇才,若做文官,可为一代名相,若成全心治学,或可为当世大儒,名传千古。
对被老师这样评价的人,陆言本身也聪慧过人,自然不服气,直到老师拿出宋凌十四岁所做的一篇策论给他看,陆言才惊为天人,彻底拜服,再也起不了比较之心。
但为何上京这么多年却没有一点关于宋凌才学过人的传闻,陆言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当宋凌生性谦冲,不想显才名。
三楼。
靠近楼梯的包厢门紧紧合着,只有一扇窗户打开,包厢中隔着案几跪坐两人。
包厢边角放着炉银丝炭,热气均匀铺散在包厢内,温暖如春。
相对而坐的两人,一人身穿白色锦袍,头束玉冠,额上绑二龙抢珠绯红抹额,俊眉修目唇红齿白,却不显女气,年约二十上下,气质清俊,正是楼下众人讨论的傅秋池傅明心。
另一人着浅青色锦袍,衣袍质地细腻,犹如水光,细看之下有兰心蕙质的绣娘用银丝在衣袍上绣修竹,纹飞鹤。日光偏移照在衣物上正如飞鹤振翅,欲舞竹间。这人年岁看着小些,只十六七光景,眉宇间似笼尽天下清气。天下清浊二分,浊气为世人分去,二分清气被柔美女子分去,剩余八分此少年人占绝!正是道韵天成。
第35章 试探
案几上放一风炉,并两只白瓷茶碗,一套茶具,一侧小几上放几十种瓶瓶罐罐。
风炉以铜铁铸之,如古鼎形,厚三分,缘阔九分,三足,足上刻字。
一足云:坎上巽下离于中
一足云:体均五行去百疾
一足云:大礼将破胡虏日
炉上又开三窗,分别刻字——伊公,羹陆,氏茶。
风炉中点着五百年桑木烧制成的炭,果木香气扑鼻而来,青衣少年取五木罐,依次加入茶壶。
初沸时,汤面如鱼珠微有声。一股甘冽清香蔓延开来,闻之只觉心旷神怡,脑清目明。而对坐煮茶之人,不徐不疾,一动一静都自有风韵,真真君子风范。
烟雾缭绕随着对面那人动作,傅秋池心底暗藏的焦躁也渐渐平息,面容恬淡。
到茶水二沸之时,汤面边缘如源泉连珠,汤翻白浪,除去甘冽的清香,一股花果香气渐渐被熬煮出来。
见青衣少年似还要煮,傅秋池阻止道:“独玉,我闻这茶叶的各种风味都被煮了出来,再煮就该煮老了去。”
宋凌手握银夹拨弄着炭火,手上动作不停:“这煮的是混茶,一沸只能初步将茶的清香激发,二沸时各种茶味开始融合,只有三沸才能让种种名茶混为一体。”
三沸时汤面腾波鼓浪,隐见茶叶翻腾,甘冽的清香,花果香都消失无踪,融合成略带苦味的清香。
宋凌用白布包住茶壶把柄,提起茶壶沏茶,碧绿的水浪凝成一股落在白瓷碗中,至三分之二处停手再沏另一碗。
汤面成浅碧色,边缘隐带浅紫。宋凌将一碗茶推到傅秋池身前示意他品尝。
待茶汤微冷,傅秋池两手端起茶碗,轻微抿了一口,极苦,极涩,傅秋池忍住吐出的欲望,吞咽下去。放下茶碗略带惋惜的看了一眼:“你这茶果真煮老了,苦得很。”
宋凌轻轻拨弄茶碗,发出沙沙的细响,闻言笑道:“非也,正是恰恰好。”
“那茶为何这般苦?”傅秋池不解道。
宋凌端起把玩的茶碗一饮而尽,笑道:“此混茶我取名为百味,取巴山悬崖上生长的铁观音,产自柳州黄龙壁的落龙茶,江南上供的雨前龙井,福州黑铁土上生长凤鸣茶,以及产自海外的月中雪。”
“这五味茶都是当世一等一的名茶,分开享用,或冲,或煮都别有一番风味,可将五茶混煮却只得苦味。”
傅秋池一愣,苦笑一声,再端起茶碗学着宋凌一饮而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所学众多,琴棋书画诗礼乐皆有涉猎,虽都得大儒指导,但到底贵精不贵多,就像这碗茶汤,混杂在一起只余苦味。”
“明年春闱,我恐怕比不上江东王弗阳,他一心致学,我则三心二意,差他远矣。”
“可我父为当朝丞相,风华绝代,我自当样样出色样样做到最好,才能不坠我父名头,当得上一句丞相独子。”
宋凌叹息一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他和傅秋池相识多年,也算是朋友,不忍看友人误入歧途这才以煮茶为例,试图提醒傅秋池当分清主次。
可傅秋池明显是心中清楚,甘之如饴,他也只能闭口不言,即使是朋友也不对他人活法妄加评点。
“明心唤我出来到底所为何事?”宋凌换了话题,转而问起傅秋池约他在望江楼相会的目的,三日前傅秋池送上名贴,直言请宋凌三日后于望江楼一会。
傅秋池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直接开门见山道:“独玉可要参加明年春闱?”
宋凌也曾参加秋闱,在他有意收敛下名次不上不下,既不引人瞩目,也不落于凡俗。正如他与傅秋池相识多年一样,傅秋池也了解他,傅秋池知道这个弟弟才是明年春闱会元的有力竞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