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府与罗锦年撬开了一条缝隙,堂而皇之地住进宋凌心里,成了他的亲人,他的软肋,他的柔情。
“那我就去。”罗锦年一口答应,半点没有犹豫,理所当然道:“同羽一个半吊子哪能成大事。”顿了顿,不屑的轻瞥宋凌,接着道:“至于你,更不用提。”
宋凌沉默良久,突然走近罗锦年,仰头问道:“此行危险,你若不愿意那就此作罢,我们还有其它机会,用不着以身犯险。”
罗锦年转身抽出藏在书篓中的乌竺剑,手腕一抖剑鞘顺着刀身滑落,“咚咚”两声,刀鞘落在他脚边。
“唰唰唰”
一道白光打在他双目之上,他单手握着剑柄在空中转了个剑花,坚定道:“魑魅魍魉,自当一剑破之,有何惧?”
他没问宋凌,古丘巴勒为何会告诉他这些,两人合作的前提是什么,他又许诺了古丘巴勒什么东西,古丘巴勒又用何物做报酬。
他知道宋凌是将军府的儿子,是他的弟弟,绝不会做危害将军府之事。宋凌铁了心做君子,绝不会做不利于大礼朝,不利于黎明百姓的事。知道这些就够了,其它的无需去问。
“所以古丘巴勒何时来?明日还是后日?我得好好准备。”
宋凌躬身拾起剑鞘,语气平缓不起波澜:“今夜。”
嘎吱,嘎吱。
声音从房顶传来,像有猫从房顶掠过,发出细微声响。
第57章 百相(六)
罗锦年头顶正上方房顶裂开一个大洞,断梁瓦片泄洪般砸落,他条件反射下捞起身侧宋凌连连后退,退出烟尘波及范围,乌竺剑斜挡在身前。
这就来了?他脑子还有些发懵。
一道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影出现在洞口,他单手抓住边缘,身子下沉,像一只灵活的猿猴,轻巧落在断壁残垣之上。
他眼神锐利,瞬间锁定罗锦年与宋凌,抽出腰间短匕,小腿后撤,身子前倾,以迅雷不及掩耳只势直刺罗锦年要害。
罗锦年推开宋凌,手腕一压乌竺剑挡住刺向下腹的匕首。
“铮!”
一道刺耳的金属交戈之音响起。
难言的巨力从剑身传到剑柄,再由手腕传到全身,罗锦年虎口发麻,整条胳膊被震得失去知觉。他咬着牙,大腿向外分开,扎了个马步,将恐怖的力量导向地面。
黑衣人变招极快且出手狠辣,招招攻向要害,犹如狂风暴雨永不停歇,罗锦年疲于应对狼狈不堪,如暴风雨中无助的一叶孤舟只能随波逐流。他心中暗骂,这是做戏?这分明是要少爷的命!
但在外人看来他却是占尽上分,打的黑衣人连连后退。
这是完全由黑衣人主导的战斗。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守在门外的同羽,他顾不上思考违反命令会不会受到处罚,一心只有宋凌安危。一脚踹在门上,大门摇摇晃晃倒下,厅中场景暴露无遗,他一眼就看见正打得不可开交,招招致命的二人。同羽更加焦急,在厅中来回巡视,直到看见宋凌好端端的站在一旁才狠狠松了口气。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正在搏命的两人中有一人是自家大少爷。他手腕一抖,一截剑尖从衣袖中露出,步伐后撤就要上前襄助罗锦年拿下贼人。
“同羽。”站在角落的宋凌突然轻唤一声。
打斗依然激烈,只有战圈边缘的同羽仿佛时间停滞,露出的一截剑尖重新藏回衣袖,看也不看罗锦年直直奔向宋凌。
算了,左右主子不会让大少爷吃亏。
罗锦年看似一路压着黑衣人打,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憋屈,黑衣人且战且退,退到他弄出来的大洞下,突然身子一歪闷哼一声,仿佛不敌罗锦年。
他重重一踩地面,借力而起,从破洞蹿出,‘落荒而逃’。
罗锦年嘴角抽搐,也跟着追了出去。
宋凌朝同羽一使眼色,两人也跟着追出。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守在客院附近的青葙庄人,有一人飞快往管事处去汇报情况。
另外三人对视一眼,将客院周围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正要取下别在腰间的鸣镝射出箭头,身旁同伴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声道:“管事吩咐过,不可闹出大动静。”取鸣镝之人也想起这茬,将鸣镝重新别回腰间。
由于罗锦年与黑衣人是从房顶掠过,他们只拦住了走大门的宋凌与同羽。
“站住!”
宋凌无意与他们多加纠缠,吩咐道:“拦住。”
同羽领命而上与三人战成一团,宋凌趁机突围而出,直奔罗锦年与黑子人离去的方向。
罗锦年一路追着黑衣人,冬风刺骨,他握剑的小臂颤抖不止,一追一逃过了半刻钟,黑衣人当着他的面闪身进入一座小院,再不见踪迹。
此处分明就是宋凌与他提过的黄知翁家,古丘巴勒果然将他引到了此处,到目前为止事情发展和宋凌描述的分毫不差。
罗锦年停在小院不远处,并未直接进入。小院极静,灯不明,烛未燃,鸡不鸣,狗不吠。细细听来,连人的呼吸声也无,院子的主人黄知翁和刚进去的古丘巴勒都仿佛从世间蒸发。
它像盘踞在夜幕中的凶兽,将所有误入之人吞噬殆尽。
罗锦年咽了口唾沫,没有鲁莽的直接进入,而是从地上捞起一块碎石子,握在掌间曲指轻弹,石子斜射进大打开的院门。
“铛铛铛。”
一连串的碰撞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又等了半刻钟,小院仍是静静,罗锦年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向院门。
甫一进门,他一眼便看见靠站在院中树下一动不动的古丘巴勒。
冬风卷起地上枯枝败叶,一股血腥味顺着冬风钻入罗锦年鼻腔,他眉头微皱。
哪来的血腥味?
又仔细打量一圈小院,没有打斗痕迹,小院开阔,亦没有能供人藏匿之处。
奇了。
尽管看起来没有异常,他仍然被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刺激的精神紧绷,半点不敢放松。
罗锦年曾有个晕血的毛病,被田氏逼着每日杀一只鸡,杀了足足一个月,才有所好转。
但也因此对血腥味异常敏感。
背对他而站古丘巴勒一言不发,罗锦年也不敢轻举妄动。
罗少爷的耐心到底还没修炼到家,慢慢的他忍不住了,小心翼翼一步三回头的向古丘巴勒走去。
他等在这儿应该是想告诉我什么吧?
走到古丘巴勒身后与他只隔三尺距离时,血腥味越来越重,罗锦年悚然一惊,足下生风,用比来时快了不止百倍的速度后退。
冬风起的汹涌,院中老树被冬风抽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靠在老树身上的古丘巴勒忽然直直往后倒下。
当着罗锦年面砸在地上。藏了半夜的弯月不再遮掩,他也终于看清了倒在地上的古丘巴勒。
他左胸开了朵绚烂的红色鸢尾花,糜烂的血腥花香从破洞传出。
露在面巾外的一对招子瞳孔扩散,不见光彩。
显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空无一人的小院,左胸被利刃开了大洞的死尸,手持利刃的自己!
简直,简直就像是他杀了古丘巴勒!
罗锦年直觉不对,转身就想先离开小院,回去寻宋凌商量。
眼下情况若是叫人看见,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他与古丘巴勒交过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古丘巴勒的实力。堪称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古丘巴勒进入此间再到身死,不过短短半刻钟。
不,不是半刻钟。
应该是一照面就被杀了,不然不可能没有半点动静传出。
不论真凶是偷袭还是强杀,能一照面杀了古丘巴勒都能说明他实力不凡,自己绝不是对手。
若真凶还潜伏在这,那?
罗锦年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不由得沁出一层白毛汗,动作越来越快。
眼看就要离开这是非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凄厉的喊声,
“我儿!”
第58章 百相(七)
一声惨厉的凄嚎自肺腑响起,渡尽精血自喉骨喷涌而出,悲接穹顶,怆通九幽,闻之同伤。
还有人?
罗锦年后退的步伐一顿,这分明是陷阱,哪有这许多巧合,他刚追着古丘巴勒到了此处,古丘巴勒就死了,又正好被人堵在现场。
但他追出来之前同宋凌通了气,也想到了是陷阱的可能,因此很快镇定下来,开始分析局面。
不能走,走了便是作贼心虚,有理变没理,事后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我儿?
他敏锐注意到了身后之人的喊声,据他所知古丘巴勒可没有中原爹,是来人认错了人,还是死的根本不是古丘巴勒?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罗锦年就直觉这才是真相,古丘巴勒何等高手,谁人能于须臾之间将他无声无息毙于掌下?
世间无此遮奢人!
将来的他必定会有如此实力,可如今天下绝无同他一般的俊杰。
话又说回来,他亲眼目睹古丘巴勒进入此间,而后待他入院见一身着夜行衣之人靠在树上,夜色深重识人不清,自然先入为主的认为那是先一步入内的古丘巴勒。
正当他思量时,来人却猛得往前一扑,罗锦年看得分明,来人观其年岁当在七十上下,体型富态,身量略矮,狭长的丹凤眼被挤得只剩两条缝。
看着隐约面善。
他步伐踉跄,也不看身侧的罗锦年,三步做两步往前,到快要靠近尸体时,小腿开始小幅度的颤抖,颤抖由下而上,最后整个身子都抖动起来。
他动作越来越慢,犹如耄耋老人,最后颓然跪倒在地,手脚并用爬向尸体。
目光在尸体上来回寻挲,在左胸创口上停留良久,嘴唇发白,抖如筛糠。他眼狠狠闭上,探手扯下尸体面部蒙着的面巾,将面巾扔在一侧,费力的掀开一只眼皮匆匆一觑。
已是失声。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浓烈巨大沉重的悲伤酝酿,一朝爆发。
“伤儿!”
罗锦年虽是纨绔,但性子却被养得极为天真,快意恩仇,伤他人之伤,悲他人之悲。最见不得生离死别,人世间诚挚的情感往往能打动他。
以心印心,他被情绪感染,却突然被一声伤儿惊醒。
伤儿?
身处青葙庄,除了外出办事多日不在庄中的杜少伤,他真想不出还有哪个伤儿。
死得是青葙庄少庄主,杜少伤?那来人便是庄主杜老爷,二婶生父?
罗锦年忍不住往尸体靠去往下一瞥,一张中原人面孔映入眼帘,尽管天色暗沉,也能依稀辨认死者五官略扁平,绝不是狄戎人。
狄戎人有海外血脉,都生得高鼻深目与中原人大不相同,若不做遮掩是极好分辨的。
谁料正是他靠近的举动,彻底惊醒沉溺悲伤中无法自拔的杜老爷。
杜老爷缓缓抬头,一眼便看见罗锦年握在手中的乌竺剑,他猛扑向罗锦年,发冠因剧烈的动作而掉落,披头散发状若厉鬼。
“是你,是你杀了伤儿!我让你给他偿命。”
罗锦年往侧边一个闪身避开杜老爷,解释道:“老丈听我解释,我只是追着歹人来到此处,也是不久之前才发现令郎尸体,令郎之死与我无关。”
杜老爷已经被刺激的失了神志,哪听得进罗锦年解释,他早些年于罗老将军帐下效力。
武力远超常人,尽管十几年来养尊处优,本事日渐荒废,晚年又发福明显身子肥硕不复年轻时灵活矫健。但在生死之间,于战场之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活命本事早已融入骨血,化为本能。
眼下又受丧子之痛,杀子仇人近在眼前,仇恨与悲痛蒙蔽心灵,对罪魁祸首罗锦年可谓是恨之入骨,欲生啖其肉。
一身潜力尽数激发,一招一式凌厉异常。
罗锦年念他丧子在前,又是二婶生父,对他多有退让,只退不攻。
但渐渐的他也起了火气,他虽天真,但究其本源,罗府给他的是唯我独尊,是霸道狂傲,是我错为他错,他错乃错上加错。
路遇卖身葬父孤女,他会心有不忍,施以钱财,可之后那孤女守不守得住钱财他却不关心。良善虽存,自我为先。这便是上京牡丹,罗府锦年。
再次闪身避开杜老爷,罗锦年提剑立于尸体旁,剑尖斜指杜少伤咽喉,冷笑一声:“老丈给了我好大一口黑锅,既然不听解释就认定我为真凶,”剑尖下移,点在杜少伤喉结之上,“那我何不让他再死一次,坐实罪名。”
罗锦年念着杜老爷为二婶生父,将嘴边那句老匹夫咽了下去,喊一声老丈已经是他最后的忍耐。
杜老爷动作一顿,神志清明两分,嗓子嘶哑死死盯着罗锦年:“你若敢伤我儿,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可惜罗锦年吃软不吃硬,你硬他更硬,闻言也不趁口舌之快,手臂用力剑尖刺破杜少伤皮表,用行动证明,“却想知道老丈如何将我碎尸万段。”
杜老爷急道:“住手!住手!”
“老丈现在可愿听我解释?”
杜老爷面色黑沉,他清楚若是说一句不愿意,对面那疯子就敢让他儿子头身分离,死也不得安宁。
“愿意。”他从齿缝唇间中挤出两字。
罗锦年这才满意点头,但剑尖依旧指着杜少伤,不徐不疾道:“我名向午,乃李蒙公子书童,上京人士,听闻青葙庄有一王猎户擅猎,恰好临近府中老夫人寿辰,公子这才带着我等前来青葙庄寻一张好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