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笑道,他嗓门极大,一笑周边人都看向他,“这也不赶巧,老爷不在庄里,只剩夫人。”他嘿嘿一笑道:“夫人生的比天上仙女儿还俏,你也想去瞧一瞧?”
同羽连连摆手,嚅嗫道:“不敢,不敢。”他心下一咯噔,都不见了?
汉子翻过篱笆,出小院,汗淋淋的胳膊搭在同羽肩上,很是自来熟:“你莫怕,老爷一家人都是和善人家,十几年没涨过租子,我们过得比其他佃户好多了,这村里都是兄弟,没人会去乱嚼舌根。”
和善人家?十几年没涨租子?同羽敏锐把握到汉子话里不对劲之处。外界都传杜少伤暴戾恣睢,对人动辄打骂,手上人命不少,这家人怎么也不该有和善之名。
再说十几年没涨过租子,杜少伤差点将祖业都典当充作赌资,怎会想不到涨租子?
同羽不动声色的四下打量,周边房舍青瓦石壁,孩童也都面色红润,无忧无虑,比他们见过的菱荷村不知好多少。
没说谎,确实衣食无忧。
青葙庄,杜少伤,杜老爷与外界传闻大相径庭,究竟谁真谁假?
同羽告别汉子,没有立刻回去汇报,而是装作想采买山货,在村中边逛边不动声色的打听消息,问了好几家猎户,从最后一家猎户家出来时,面露遗憾之色。
猎户将他送到门口,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俺们手上功夫没王大哥俊,皮子也剥的不齐整,王大哥能入深山手上不少好货,等他回来你肯定能满意!”语气自豪,显然对他口中王大哥很是推崇。
“这一路听了不少王大哥,小弟实在好奇,不知王大哥是什么人啊?”同羽憨厚一笑。
猎户来了劲:“王大哥是七年前来青葙村的,天生的猎户,手上功夫好,每入深山一背篓都能装满,嘿!不止,手上还得提着。他也不藏私,村中有想学打猎的,他都手把手教,带我们入山。”
“后来这些猎户,都是跟着王大哥学的。”猎户黝黑的脸一红。
七年前,时间倒也对得上。可这王猎户却也和之前了解的大相径庭。一面是别人口中下手狠辣能搏杀将军府密探的盖世凶顽,一面却是猎户口中的好大哥。
谁为真?谁为假?
同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匆匆告辞,去寻宋凌,这些动脑子的事还是交给聪明人吧。
作者有话说:
听时愁近,望时远怕,孤鸿一个,去向谁边。
贺双卿《惜黄花慢 孤雁》
第53章 百相(二)
天近晌午,青葙村人甚为热情好客,见宋凌与罗锦年两个生面孔也不警惕,反而邀请他们进屋用饭。
同羽找来时,宋凌正与一老翁对弈,罗锦年百无聊赖的坐在矮凳上。
宋凌棋力深厚,在他刻意而为下,不着烟火的与老翁拼了个旗鼓相当,最后棋差一招让老翁顺利屠大龙。
老翁抬手擦拭额角虚汗,感叹道:“真是后生可畏。”
宋凌拱拱手:“黄老棋艺高超,晚辈不如远矣,若不是黄老有意相让,晚辈早溃不成军。”
“你也不差,比我年轻时强。”老翁捋着胡子笑道。
正当他意犹未尽,想再与对面年轻人来上一局时,外头响起阵敲门声。宋凌耳尖微动,二长四短,是同羽。须臾后他收回心神,歉然道:“黄老,晚辈书童来寻,恐有急事。”
“唉。”老翁叹息一声,“公子有正事,且去忙吧。”
宋凌起身告辞,罗锦年听见告辞二字涣散的瞳孔瞬间有了光彩,他忙不迭站起来就要先行,仿佛多在这里待一刻都是酷刑。
“咳。”宋凌轻咳一声,不动声色的瞥他一眼,罗锦年脑子清醒了,记起来他如今是宋凌书童,不该越过主子先行。
时至今日,慢半拍的罗少爷品出宋凌这个计划的恶毒,出门在外,身负重任。他们不能暴露身份,只能任劳任怨的扮演书童,受宋凌名正言顺的欺压。
先前他沉浸在宋凌求他保护的虚荣心中,一口答应,如今才算吃到苦头。
他憋着气低眉垂首侯在一旁,等宋凌先过,心里不住的盘算,待回府,看我怎么炮制你!
同羽等在门外,见到宋凌二人,他看了眼稍微落后的罗锦年,用眼神示意道:能让大少爷知道吗?
宋凌微不可查的点头,三人一路行到僻静处,罗锦年却是半点没看出这主仆二人打的机锋,若是被他知道指不定便撂挑子不干了,何事得瞒着少爷?
仔细检查周边,确认没人后,罗锦年急不可耐道:“都打听到什么?”
同羽却不敢直接回话,偷偷观察身侧宋凌神色后才答道:“青葙村确实有一位王猎户,不过他前些日子带内人往上京问药去了,至今未归。”
“这青葙庄与王猎户都很是怪异。”同羽将在村中探到的消息一一如实道来,既不夸大事实,也不妄加猜测,一切交由宋凌评判。
罗锦年抢答道:“有人在说谎,前后反差不可能如此大,我们再回去审一审张椿,这小子很可能没说实话。”他就站在宋凌身侧,自然注意到同羽说话前先是观察了宋凌反应。顿生不满之意,同样都是将军府的公子,你同羽为何更看重宋凌?
他生在罗府,以滔天权势与如渊富贵养出一身无边傲气,近乎狂妄的傲气。强势与霸道与生俱来,随着年纪增长愈演愈烈,罗锦年就是中心。
他要做话事人。
“人有百相千面,暴戾恣睢是杜少伤,宅心仁厚也能是他。狄戎恶狼是王猎户,古道热肠就不能是他?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能尽信,同羽再去探。”宋凌仿佛没听天罗锦年提议再审张椿。
“同羽和我返程再审张椿。”当与宋凌出现分歧时,罗锦年下意识看向第三个人。
同羽硬顶着罗锦年威胁的目光,躬身一礼,转身迅速离开这处火药味十足的战场。
罗锦年更加憋闷,粗声道:“你怎能确定张椿没有说谎,他口中的王猎户可与青葙村的完全不同,简直就像两个人。”
宋凌轻笑一声:“张椿没有说谎,至于我为什么相信他,那是因为我清楚外界看法都有失偏颇。像兄长,对内爱护弟妹,对外重情重义,常有惩奸除恶的义举。但外人不了解兄长,传兄长顽劣不堪,不学无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真真可恨。”
重情重义,爱护弟妹。罗锦年被这两句话砸懵了,他一直都认为宋凌这样的好学生是看不上他的,可没想到宋凌私下里却这样敬重他。他面上飞上两团红霞,所幸为了易容涂着厚厚脂粉,不然可要丢人。
按住心中窃喜,佯装镇定:“长兄如父,爱护弟妹是应该的,你用不着太感谢。”先前的不满早烟消云散,也忘了要同宋凌争一争这回事。
我是爱护弟妹的兄长,让一让他也无妨。
宋凌嘴角含笑,但笑意不达眼底,他生在梨花巷,漫天流言与肆意诋毁让他自卑,随着年岁增长,化为病态样的自尊。生来不在中心,那就去争!去抢!到那最高的顶点,叫世人再不敢轻慢于他,神明见他亦垂首。
话事人只能有一个,不容许出现别的反对声音。
罗锦年还在回味宋凌一番话,回过神来宋凌却已经走出去很远,只遥遥望见一清瘦背影,他忙追上去,“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接着下棋。”
罗锦年脚步顿住,扶额道:“我在此处等你。”
等宋凌消失不见,罗锦年突然觉得奇怪,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冥思苦想半天一拍脑额终于察觉矛盾之处。
宋凌怎么确认王猎户就是狄戎人的?尽管他有诸多疑点,但眼下没有铁证指明王猎户就是狄戎人,一切都是他人之言。宋凌自己也说,他人之言不可全信,所以他为何前言后语自相矛盾?
依照宋凌往日性格,绝不该如此武断啊!
等下!如果王猎户真的是狄戎人那接下来只要找到他的踪迹,任务岂不是就完成了,这么简单?
罗锦年心中疑窦丛生。
宋凌漫步到黄老门口,天上下起小雪,上午下雨这会儿下雪,真是怪天。
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眼神晦暗不明闪烁不定,确认王猎户身份容易,找到他踪迹也不成问题。
张椿没说谎,但他也没全说,说一半留一半可比谎话有误导性多了。
待指尖雪花化为冰冷的水,宋凌收拾好表情,噙一抹笑意,曲指轻叩小门,笑道:“黄老,晚辈又来叨扰了。”
第54章 百相(三)
青葙庄里有待客用的小院,宋凌一行生人出现在村中早早就有人报给了庄中管事。一局还未下完,管事已经寻上门来询问情况。
他没有打断对弈,安静站在一旁,等对弈结束管事上前来拱拱手道:“不知客人该如何称呼?从何处来?来我庄中又所为何事?”
因着这管事待人有礼,并无豪奴盛气凌人的作派,宋凌对他,对青葙庄的评价又上两分,把拢起的大袖放下,起身回礼笑道:“我主仆三人原是上京城人士,城南范主薄乃是我叔父。我姓李名蒙,此行前来是因家中祖母即将生辰。听闻贵庄有位王猎户擅猎,这才特意前来想寻一张上好皮子,充作寿礼。”
城南确有一范主簿,李蒙也确有其人,田氏提前已经替他们安排好身份。但这身份嘛,可经不起推敲。
管事并不因来人只是主薄子侄而轻慢,态度依旧温和有礼,笑道:“李郎君来的却是不赶巧,王猎户去了上京城,不知何时方归。郎君来者来客,如今老爷不在庄中,便由我越庖代俎招待郎君,还望郎君莫要介怀。”
“管事何出此言,是蒙冒昧来访多有叨扰。”宋凌歉然道。
“庄中有待客小院,如今天色不早,郎君可愿在庄中暂住一晚明日再走?”
宋凌作迟疑状,来回踱步,最终摇摇头:“出门时未告知家里人今夜不归,蒙怕长辈忧心,就不多叨扰了。”
“郎君来到庄中若未多加招待便让郎君离去,待老爷回来指定揭了我的皮子,郎君可怜可怜我,郎君家中我可派人前往告知。”管事苦着脸,商量道。
宋凌心中了然,这是示弱,以情动人。
他似有意动,但最终还是拒绝道:“实不相瞒管事,蒙此行入京是为来年春闱,委实不想空耗温书时日。”
管事急切道:“郎君不必忧心,庄中藏有许多珍奇孤本,可供郎君翻阅。庄中还藏有几块上等毛料,郎君也可挑拣一二,全当老爷送给郎君的见面礼。”说完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太过迫切,管事补充道:“郎君从上京来想必也听过我家公子传闻,唉,公子他行事不羁,最不喜念书。老爷对他也没有法子,因此见了别家念书的郎君难免心中欢喜,老爷出门前特意叮嘱过,若有读书人来访需得好生招待。”
听着倒是合情合理。
这是利诱,若他真是李蒙,家中底蕴不深,就算品性高洁不为财帛心动,身为读书人也定拒绝不了孤本诱惑。
见火候差不多,再矜持下去,管事说不得要抢人了,宋凌借坡下驴道:“那便叨扰管事了。”
管事见他点头,终于松了口气,在宋凌提议先去找两位书童后也欣然答应,左右再耗点时间,煮熟的鸭子还怕飞了不成。
待寻到罗锦年与同羽,在管事的带领下四人前往位于村子后方矮山半腰上的青葙庄。
青葙庄中广植松柏,秋冬不枯,绿华如盖。回廊依山而建,藤蔓绕柱,上开零星黄花,自有野趣。
管事领着宋凌三人穿过回廊,来到客院,客套一番后,告辞离开。
罗锦年一直没说话,全程紧绷着身子如临大敌,宋凌见状调笑道:“向午不必紧张,杜家虽然家大业大,待人却和善。”
同羽已不动声色的将院中仔细检查数遍,确定没有暗手后朝宋凌点点头。罗锦年见状松了口气,转身想合上门窗。
“白日里门窗紧锁闭门不出,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等心怀鬼胎吗?”
罗锦年脚步一顿,走近宋凌压低声音:“真有你的,不声不响就把我们带青葙庄中来了,青葙庄有没有问题还是两说,宋凌你真是不怕死?”
他忍了一路,终于找到机会质问。
同羽低眉垂首侯在一旁,像木头人,这种场面出门几天他见过多次,早习惯了。
宋凌眉眼含笑:“兄长惯会惹人注目,如今不闹出点动静对不起兄长一身惹祸的本事。”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趁口舌之……”
等等,“闹?”
罗锦年陷入沉思,这一路行来宋凌行事颇为鲁莽,实在不符合他往日作风,他一直都感觉到宋凌有事瞒着他,如今初见端疑。
宋凌为何让他引人注目,他们这一行从未刻意藏匿行踪,在菱荷村时宋凌说他是进京赶考迷失道路的举子,而到了青葙庄又成了为祖母寻贺礼的小官子侄。
前后说法不一致,一行人两套说辞,菱荷村离青葙庄不远,若是心去查,定能查出问题。
所以宋凌到底为何这样做?
一瞬间,罗锦年灵光一闪,试探问道:“我们是明饵?”
宋凌欣慰一笑,似乎在说你也不是完全没救。
他点头肯定了罗锦年猜测:“先生另有暗探,我们一行高调错漏百出,心中有鬼之人自然紧盯我们不放,暗探更好藏于暗处。原本确认王猎户身份便算完成任务,但王猎户藏于青葙村多年,我怀疑青葙庄可能同狄戎人有勾结,这才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