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靠近宋凌,为了显示自己没有恶意一直将双手交叠握在胸前。
这人甫一出现,混迹在人流中的同羽便不动声色往两人站的方向靠来。
前进到离宋凌一丈处,那人止住脚步,宋凌正准备后撤的动作一顿。他直视宋凌,没有丝毫闪躲,当着他的面一把扯下覆面方巾。
看清楚这张脸,宋凌身子不自觉绷直,瞳孔因过度震惊缩成针尖大小。
是他?
翌日天刚蒙蒙亮。
一行三人走在出城的官道上,为首公子头戴方巾,踏鼻,圆脸,生得寻常。只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叫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是有见识的,不敢等闲视之。
公子身后跟着两名书童,一人马脸高额,气质纯朴,身后背着硕大的书箱。
另一书童也是寻常样貌,他嘴里叼着根杂草,双手背在脑后,每走一步靴子便在地上重重一碾,发出声响。神态不羁,不像书童,倒似地痞流氓。
这三人正是宋凌三人,将军府五夫人白绮,娘家是有名的医圣后代,家学渊源。白家世代行医,数百年下来不止医术成就斐然,在其他方面也多有成就。而白绮一手易容术独步天下,宋凌三人这副模样正是五夫人的杰作。
可惜面目易改,神态难变,他们也不是专业做探子,所谓术业有专攻,若是有熟悉他们的人,尽管面容有变还是能一眼认出。
三人里也就同羽算专业人士。
像宋凌,清气难遮,傲骨难折,再平凡的面容长在他面上也自有气度。但他此行演的是公子,倒也说得过去。
罗锦年就完全不成样子了,一小小书童比宋凌这少爷派头都大。
他加快脚步,越过宋凌身边时,有断断续续的小曲逸散。
宋凌看着罗锦年欢快背影暗自纳罕,罗少爷向来睡到日上三竿,且起床气极大,若是没睡够时辰便被人叫起,脾气一作恨不得把将军府的地都犁一遍。
但今儿五更天就被叫醒,却一直没使性子,真是奇了。
更让他搞到感到奇怪的一点是,他虽有把握罗锦年不会违抗先生命令,但给他这死对头充作书童,充作护卫。怎的也该作上一作啊。
两桩事加在一起,罗锦年就算不脸黑如锅底,也该闷闷不乐出言相嘲,反正绝不是现在这样平静,甚至是愉快。
先生到底给他说了什么,让他这般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其实田氏也没说什么,她只找到在祠堂躺得四仰八叉,正在装睡的罗锦年,状似不经意道:“我给凌儿派了桩差事,有些危险。他想问我借一武艺高强之人同行。”
罗锦年耳尖微动,一个鲤鱼打挺利落站起,下巴微抬,口吻嘲讽:“娘,你怎让宋凌去办事。他练了这么些年也弱不禁风,出去给人当下酒菜都嫌不够格。”
田氏赞同点头:“凌儿自没锦年武艺出众。”
“那他可有说要借谁?”罗锦年绕到田氏身后替她捏肩。
“唉。”田氏叹息一声,偏头看了罗锦年一眼却满脸欲言又止。
罗锦年心如猫抓,急切追问:“娘,你快说啊!他到底要借谁!”就差把借我三个字刻在脑门上。
田氏暗暗憋笑,像是受不住自家儿子追问才勉为其难道:“凌儿倒是提了提你,但我想到你们二人平日关系不睦,你恐怕不愿与他同行,正要物色他人。凌儿应该也知道你看不惯他,所以没提让你同去之事,只说你武艺在同辈中当为翘楚。”
罗锦年像吃了一大口蜜酒,脚下轻飘飘似要飞向云端,他故作矜持道:“如果是为了娘,我可以勉强与他同去。”
“你愿去也好,锦年向来让娘放心,可你得以凌儿书童出行,娘担心你受委屈,要不还是算了吧。”
罗锦年却满不在意的摆摆手,随口道:“宋凌向来爱摆排场,我做兄长的让着他又怎样。”
他将田氏的话解读出两个意思。
宋凌夸他武艺独绝,宋凌需要人保护。
因此,得出结论,宋凌求他保护。
求这个字眼让人沉醉。
田氏勾唇一笑,知子莫若母,对罗锦年威逼无用,只能让他主动,心甘情愿。
第49章 以下犯上
三人于正午时分到了此行目的地——菱荷村。
村子不大,一条黄土路从村头通到村尾,两侧有茅草屋簇拥,村尾是一座青石小屋,已经是村里最体面的房子。
村口篱笆简单围住,充作路障,有一老汉靠在村头榕树上抽着旱烟。
罗锦年飞速下瞥看了眼靴子上的黄泥,转而移开目光,多看一刻都难以忍受。起风一送,呛鼻的旱烟味蔓延开,他鼻尖微动,眉头狠狠皱在一起,捂着鼻子后退。
退了没几步,又突然往前,脸色黑的可怕。
“做什么去?”宋凌不紧不慢的问。
罗锦年顿住,没好气的答道:“让那老头别抽了。”
听了这话,宋凌松了口气,不怕他闹就怕他不闹,憋着一肚子火,等闹起来就山崩地裂,神仙来了都收不住他。
罗锦年乖顺了一路,委实让他心惊胆战,眼下反而松了口气。
“向午不可生事,我身负重任,不可与人冲突。”宋凌语含深意。
向午?向午是谁?罗锦年愣了一瞬,转而想起他们扮演的身份,他是向午,同羽为向晚,宋凌为进京赶考的公子,李蒙。
他也不是真的蠢,只是身后的权势地位足以让他肆意而活,想做便做,想说便说。眼下很有可能深入敌腹,不可再张狂行事,反而能理智的思考。
安抚住罗锦年,宋凌率先提步往榕树去,他一稽首道:“老丈,叨扰了,晚辈有一事相询。”
老汉眯着眼打量宋凌,深深吸了口旱烟,懒散道:“打哪来的?”
“晚辈姓李名蒙,福州人士,此行为进京赶考,却不慎迷路,还望老丈能指点一二。”
老汉听不懂咬文嚼字的客套,但他听得懂进京赶考四字,眼睛倏的一亮,一骨碌站起身,拍干净身上沾着的杂草,讨好道:“居然是官老爷!”态度天翻地覆。
宋凌摆摆手:“不敢,不敢,晚辈只是一介白身。”
老汉眼珠子一转,他当然知道怎么去上京,但要是让这以后的官老爷去村子里走上一遭,说出去也有面子。要是官老爷高中后还记得这小小村子,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都能让他们吃撑。
“官老爷,老汉我一辈子没出过村,不知道怎么去上京,不过我们的村长去过上京,他肯定知道。”老汉心中忐忑不安。
宋凌作沉思状,片刻后才应答:“那便麻烦老丈带晚辈去拜见村长。”
老汉忙不迭答应,引着宋凌往村里去,生怕他反悔不去。
一进村,鸡鸣狗吠不绝,有妇人做门前织布,有男子逗弄孩童。
“老庄,你背后跟着的是谁啊?”
老汉尽力挺直弯曲的背脊,领着官老爷走一段是他莫大的荣幸,傲然道:“这是进京赶考的官老爷。”
此言一出,周围惊呼一片。畏惧,崇敬,渴慕,向往,种种情绪通过视线纷至沓来。更有调皮的孩童争先恐后的去给村长报信。
村长得了消息等在自家院门口,老汉先行上前将事情原委说明。
村长略微颔首,对着宋凌躬身一礼。
“老朽便是菱荷村村长,公子有礼。”村长果然有些见识。
宋凌侧身躲过这一礼,回礼道:“村长您为长辈,该晚辈行礼才是。”
村长摸着胡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说完领着宋凌一行人进屋。
等沏好茶,宋凌又说了遍来意,村长笑道:“去上京的路老朽确实知道,可为李生解忧。”
宋凌仿佛松了一口气,感激道:“受村长指点之恩,感激不尽,不知村中可有蒙能相帮之事?”
村长一听便知,这李生是不愿与一小村子多有牵扯,想尽快了结指路之恩,他略微沉思道:“不知李生可否为凌荷村重提村名?”他人老成精,眼光老辣,李生谈吐不俗,将来必成大器,还是见好就收,以免惹恼了李生,结恩不成而反结仇。
“此事简单。”
“还有一事要麻烦村长,晚辈与书童迷路多日,有些疲累,不知能否借贵宝地略做修整。晚辈会付银钱。”
村长自无不可,怕宋凌不喜与村人来往,特意将他领到一处僻静小屋,吩咐不许人来打扰。
待关好门窗,装了一路的罗锦年原形毕露,在小屋里不停翻找,在木柜中拿出张麻布,用指尖捻着一点点布料。
一手捂鼻,一手将布拿远使劲抖动,屋中灰尘漫天。
随后用抹布擦拭靴上泥土,动作粗暴。
宋凌和同羽没管他,对视一眼,一人检查屋内,一人检查屋外,确认没有人偷听后,宋凌压低声音道:“可有异常?”
同羽摇摇头,“目前没发现可疑之处。”
“先去寻府中失踪密探下落,若他还活着当能从他口中得到消息。若死了,再另想法子。”
“喂,怎么就没有异常?”
罗锦年一脚踩在矮凳上,手里拎着占满黄泥的麻布,挑衅的看向宋凌。
宋凌诧异道:“你有发现?”
罗锦年下巴微抬,将麻布扔进同羽怀中,抱臂道:“当然。”他知此行危险也没多卖弄接着道:“刚进村时,所有人都崇敬的看着我,只有一人除外。”
“他长得獐头鼠目,穿一身土黄,藏在村口第二家人的柴火堆后,看我的目光闪躲,行迹鬼祟,一看便有鬼。”
同羽将怀中麻布扔在地上,悄无声息的开了道门缝,消失不见。
“难怪。”宋凌轻笑一声,难怪是罗锦年发现不对,他在上京城整日里穿的花枝招展,专往人多的地方去,可不就是为了看别人迷恋的眼神满足虚荣心吗。在辨别眼神一方面,他也算行家里手。
“你笑什么?”
宋凌笑意不减:“兄长难得聪慧一次,不该笑吗?”
罗锦年脸一黑,到底没有开口,反正说不过他,何必去争口舌之利。他长臂一展,勾在对面笑意盈盈之人腰上,一把扯到近前。
对,我是说不过你,可你也打不过我呀。
吃亏这些年,罗少爷总算学会该如何正确反击。
他看着宋凌眼睛,警告道:“李公子,如今出门在外,无人给你撑腰,信不信我以下犯上?”
第50章 明饵
话刚说完,还不等宋凌动作,罗锦年已经将他松开,叹息道:“算了,我如此貌美,可不能糟蹋了。”
他退后两步,打量着宋凌经过乔装后平凡至极的脸,满脸欲言又止。
宋凌不再搭理他,从同羽放在屋中的书箱中拿出一本,开始翻阅,等同羽回来,仿佛成竹在胸不见急躁。
没人搭理,罗锦年一个人也唱不起来独角戏,他百无聊赖的在屋中转了一圈,最后靠在宋凌身边。
这屋中虽说收拾的干净,但这矮凳,这圈椅,没用香料熏过他自不肯坐。
村中饲养鸡鸭,难免有些味道,而宋凌身边总是有股清冷的香味。似朝间晨露,山巅新雪,罗锦年鼻尖抽动,终于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罗锦年已经倚靠在宋凌肩侧昏昏欲睡,他起得早,又赶路一上午身子疲乏,放松下来就犯困。
“你为何同意扮作我书童?”
他迷糊中好似听见宋凌声音,却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似梦似真。
他略带鼻音,头蹭了蹭宋凌肩窝,含糊道:“因为我答应了。”
宋凌放下手中书本,看着大半个身子都快靠在他怀里的罗锦年叹了口气,却没叫醒他,只单手撑着桌面保持平衡。
到底还是兄长,到底还有救命之恩。
日光透过窗棱,两人影子交叠,逐渐拉长。
“嘎吱。”
一声推门声将罗锦年惊醒,宋凌不动声色的将他推开。他腿一阵酸麻差点软倒在地,他比宋凌高许多,为了靠在宋凌身上只得曲着长腿。维持这别扭的姿势不知睡了多久,血脉不通,自然酸麻。
他刚醒,脑子混沌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进来的正是同羽,他关好门,低声道:“那人名张椿,是这村里有名的二赖子。我找上门去他便惊恐难当,不住喊着饶命。没用什么手段就全说了。”
“几日前,他半夜出去偷看寡妇洗澡,无意间看见两名黑衣人打斗,其中一人身亡,被扔进粪池。他吓得谁也敢告诉,今天见了我们,以为是杀他灭口。”
“粪池?”罗锦年终于清醒,正揉着酸麻的小腿。
同羽表情也一言难尽,“但这消息来的过于轻易,就像有人特意送到手上,我担心有诈,公子你怎么看?”
宋凌冷冷道:“捞起来一看便知。”
同羽茫然道:“谁捞?怎么捞?”
罗锦年与宋凌齐刷刷看向他,意思不言而喻。
你捞,跳下去捞。
同羽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最后他像是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指向罗锦年:“他也是书童,怎么不他去,公子你偏心。”
罗锦年站起身,脚尖轻点地面,嗖一下到了同羽身边,抬手便赏他一个爆栗,低吼道:“你还真把爷童!”随后一脚踹在同羽臀部,“赶紧去,废话哪那么多。”
“公子……”同羽捂着额头,眼底隐泛泪光。
“回府再涨两钱月钱。”宋凌偏头不看同羽,假装看不见他乞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