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钱不够,得四钱。”
“行。”
他又像想起什么补充道:“等夜里再去,你先寻个由头说与村长听,让我们再滞留几天。”
“那张椿可有看清打斗之人面貌?”罗锦年随口一问,他也没想再得到什么额外消息,如今知道的消息本就来的古怪。
突然出现一个张椿,又恰好看见二人争斗,还奇迹般的没被灭口,准确无误将消息告知他们,简直,简直就像特意等着他们前来。
谁料,同羽面露古怪之色,“他还真看清楚了,他说争斗二人,一人黑巾覆面,另一人却没有,他也恰好认得。正是离凌荷村二十里地的青葙庄的王猎户。”
“王猎户经常在附近乡里售卖自己猎到的山货,因此他识的。”
罗锦年神情凝重:“必定有诈,那张椿表现的过于明显,就像被人丢出来的靶子。很有可能只是诱饵,扰乱我们视线,真正居心叵测之人不会这般错漏百出。”
同羽赞同的点头,正是因为张椿太有嫌疑,反而没有嫌疑。
两人同时看向宋凌。
宋凌淡淡一笑:“既然主人家热情邀请我们去青葙庄作客,那自当赴约,总不好扫了主人家脸面。”
“明知有鬼你还要去?”罗锦年紧盯着宋凌不放,想从他表情变化中窥出蛛丝马迹。
但宋凌经年扣着面具,真实想法哪里是罗锦年看得出来。
他调笑道:“兄长在侧,凌自然性命无忧,有何不敢去?”
罗锦年没被他的吹捧乱了心神,这小子有事瞒着我。他对自家这弟弟也有些了解,最是小心谨慎,最是惜命,最是足智多谋。他绝做不出以身犯险之事,做一切反常之事都另有原由。罗锦年暗恨,这小子有事瞒着我。
同羽从不质疑宋凌说的话,见没有再要商量的,先行去寻村长。
时间推移,夜色深重,同羽顺着夜色直奔张椿说的粪池所在,到了地方他没有立刻出现,足尖轻点,飞身上了一课大树。
借着枝干与夜幕遮掩,他仿佛木雕,呼吸微不可闻。三刻钟后,确定下方无人,他轻巧落在地面。
粪池里秽物起伏,恶臭难闻。
同羽面无表情,纵身飞入,没有丝毫勉强之色,与在罗锦年面前的不情愿截然不同。
他的真实身份只能宋凌一人知晓,这就是血刃神秘的原因。
入水声极小,不注意看还以为是小石子落了进去。
片刻后他拖着一具尸体出现在地面,解开尸体衣物,仔细查看后又将尸体推回去。
只身离开,鹊起鹊落间出现在一处溪水边,把一身污秽仔细清理干净,低头闻闻还是有淡淡异味。
又去周边农户家中拿了件衣物,再悄无声息的回到溪边,整个过程似灵猫轻巧,无一人发现。
屋内二人心中各有计较,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宋凌率先打破寂静,“你可知道青葙庄是什么地方?”
罗锦年猜不出宋凌瞒着他的事,正是烦躁,听他发问没好气的接口:“什么地方?”
宋凌神秘一笑,语气幽幽:“二婶子母族所在。”
“什么!”
第51章 《情谊》
宋凌作为最不堪的私生子来到将军府时,幼鸟羽翼未丰,他的母亲已经将他推入万丈深渊,暗夜加身。他没学会撒娇卖痴,学会了察人脸色,斟酌言辞。
初来时,不知府中情况,能做的只有谨言慎行,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件事,不奢求不该得到的。对府中仆从也礼遇有加,等再大些,就设法打听府上诸位主子,喜好,忌讳。
活的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这些是罗锦年不能理解的。
他不仅知道二婶母族在青葙庄,还知道二婶与家中不睦,自出嫁后便与家中断了联系。二婶子还有个同父异母,小妾所生的庶弟,杜少伤。
二婶子闺名杜春杏,母为普通秀才之女,父原为老罗将军手下一名武将。二婶子生母在她十四之时便撒手人寰,死前为她定下与当时的罗府二少爷罗青融婚事。
杜春杏为母守孝三年,十七岁时嫁入将军府。但据说她出嫁时幼弟已有两周岁,这意味着在孝期之时,杜老爷便和原为杜夫人贴身丫鬟的小妾有染,珠胎暗结。
待杜春杏一出嫁,杜老爷就急不可耐的将丫鬟抬为妾室,真是半点也等不得。不知杜夫人泉下有知,会不会心存怨恨。
宋凌猜测正是杜老爷做的这些腌臜事,才让二婶与杜府恩断义绝,再不联系。
再说那杜少伤,他由于是杜老爷老来子,自然万般宠爱,生生将他养成只知欺男霸女的废人,这些年犯在他手中的人命不少。
但都是寻常百姓无人愿管,他这才能活蹦乱跳到现在,他一路闯祸,杜老爷一路跟在背后收拾烂摊子。
观他二人,知道的知道是父子,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孙子和祖宗。
长到廿五,仍然没有定下亲事,杜老爷这才急了,腆着老脸为他谋了个看管侍卫亲军南城武器库的闲差。
杜老爷原以为有了差事,杜少伤能收心,日后好说亲事。可谁想到,没过几日杜少伤便与亲军中的老兵油子混在一起,杜老爷更加约束不住。
杜少伤被狐朋狗友勾搭着,染上了赌博恶习,只半年时间就将家中财产败了大半。为着此事杜老爷还曾找上将军府来,跪在地上求女儿出银子救她幼弟一命。
因着此事,二婶被气的大病一场。
这些龌龊事罗锦年一概不知,他被保护的很好。
“引我们去青葙庄的不安好心,此事与二婶,二婶娘家定无关系。”若真如张椿所说,王猎户杀了罗府武艺高强的密探灭口,那他的身份自不用说。不是走脱的狄戎人,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而王猎户一直藏匿在青葙庄,让人不得不怀疑青葙庄主家与他是不是也有勾结。
罗锦年清楚这一点,但他第一时间选择相信二婶,相信她母家,没有丝毫迟疑。
正如罗府众人毫无保留的爱着罗锦年,罗锦年也同样如此。
他情绪放大,似乎想感染宋凌,让他也相信。
宋凌笑道:“我只是提醒你,担心到了庄中对二婶娘家人有失礼数。”
过了会儿他又补充道:“你恐怕不知,二婶与娘家早断了联系,青葙庄就算真有问题,也攀扯不到二婶身上,且宽心。”
语罢宋凌越过罗锦年推门而出:“我去寻同羽。”算是交代去向。
罗锦年目送宋凌背影湮没在茫茫夜色中,嘴唇翕动,那句我陪你去到底没说出口。他不信宋凌,他明显对二婶心存疑虑,不然他为何特意点出青葙庄是二婶娘家?
他不能同自己一样全心全意信任家人,罗锦年到底心存芥蒂。
宋凌刚出门没多久,遇上了正往回赶的同羽,他没说话,只略微点头,往一旁树林中走去,同羽会意跟上。
主子有事不能让大少爷知道。
冬日里树上叶子落了个干净,天上挂着一轮凄月,惨白的月光刺穿狰狞的枝丫洒在宋凌单薄的身子上,影子被定在结着寒霜的地面。
树影与人影相互穿插,形如万箭穿心,说不出的吊诡。
寒鸦初啼。
同羽头发还没干,冷风一吹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派人盯着张椿。”
“主子刚不是说张椿是被抛出来的鱼饵,刻意用来扰乱视线吗?还说他是被人利用,那他只是一步废棋,为何要浪费人力盯着他?”同羽不解道。他并非对主子决策有意见,只是此行危险已经初露端疑。
他手下只五人,若调走一人,恐护不住主子。
宋凌仿佛并不在意同羽的质疑,“说给罗锦年听的,他太蠢了些,知道太多容易叫人窥出破绽。”
“凡事不可直接下定论,万物多变,将每种变化都推演一遍,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张椿此人由于太过刻意,自作聪明之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幌子,从而打消对张椿的疑心,转而看向迷雾重重的青葙庄。明极生暗,张椿顺利转为暗棋。”
“如果对他没有防备,日后幕后之人便可轻松启用暗子从容布置,我等没了主动,失于先机,甚至抓不住致胜的关键一手。”
见同羽再无疑虑,宋凌接着道:“派一人回府,将那物取来。”边说边用左手在空中比划。同羽瞳孔一缩,半晌凝重点头。
夜色更重,同羽担忧道:“回吧主子,天寒。”
宋凌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清神情,只有冷冷的声音响起,如万载寒冰,“原来我是主子。”
同羽一阵颤抖,他喉结滚动,眼皮狠狠合上,抽出腰间挂着的短刀。
屈膝半跪,短刀平举。
雪白的刀身渡上层月色,像凝了一层白霜。
一只比雪更白三分的手接过短刀,命令道:“睁开。”
同羽倏然睁大双眼,宋凌捏着刀身把玩,一不留神大拇指被划开道口子,他面不改色任由暗红的血液顺着刀身滑落。
“主子,小心伤手。”同羽艰难道。
话音刚落,左肩一传来阵尖锐的疼痛,皮表受损,温热的血液即将汹涌而出,却被一柄刀身堵住,只渗出少许,染红肩侧衣物。
侧脸有些麻痒。
宋凌弯腰垂首,一缕发丝垂在同羽脸侧,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刀柄,轻声道:“血刃规矩第一条是?”
同羽颤抖道:“不质疑。”
宋凌松开刀柄,起身离开,任由指腹上鲜血滴落于枯叶之上。
嘀嗒,嘀嗒。
同羽怔怔跪在原地,他错了,大错特错。
宋凌不是少爷,不是公子,更不是他自作多情异想天开认为的朋友。
是主子。
他从不曾将情谊赐予他一丝一毫。
第52章 百相(一)
赶路的白日里,乌云横天。浓重的水汽在云层中翻滚酝酿,天与地的界限不再分明,似苍天将倾。
路边一间破败道观,屋檐上有只雀儿停留,在第一声冬雷奏响时瞥了宋凌一眼。
宋凌领着身后二人往道观去避雨,昨日夜里同羽回禀尸体确为密探后,三人未多做停留,五更天便动身前往青葙庄。
这一路走的颇为压抑,总爱招惹他的罗锦年不发一言,而同羽明了主仆有别,也是沉默。他亦不是话多之人,三人一路无话。
礼朝道门兴盛,像这般破败道观少见。道观大门倒在一侧摔成两半,内里地面上杂草丛生。
观里供奉三清,雕像油漆斑驳,面部被虫蛀大半,只能从摆放位置判断身份。
三人刚入观,雨幕降临。
水汽裹带泥土腥气与观中腐朽的霉味儿混杂在一起,宋凌站在观门处眺望雨幕,身旁忽有热气靠近,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终究还是罗锦年先开口,他学着宋凌也往外眺望,不去看身侧人。
“宋凌。”直呼其名,语气也是难得一见的郑重。
“世家大族最忌互相猜疑,许多大族就是因为疑心不消,或心魔肆虐互相攻讦自取灭亡。或引外魔,各出手段,一家一族在不怀好意之人捣鬼下,逐渐凋敝。”
“猜疑,祸乱之始。”
宋凌不答,只几息说话的功夫,外头云雨已收,来得急去得快,看似盛大实则过眼云烟。
正如他一般,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是海市蜃楼杯中月影。而罗锦年却不同,他得到的爱恰似脚下这厚实大地,而宋凌得到的,是那空中白云。你若信了,要伸手抓住,只有一片空。你若不主动追逐,等风儿一吹,白云跑远再寻不着。而大地,无论你身处何方,只消低头,它永远在脚下。
罗锦年能做到能全身心信任,他不能。
“兄长教训的是,凌知错。”宋凌笑道。
罗锦年将信将疑:“真的?”
许是这残破道观,许是只响一声的冬雷,许是命不久长的冬雨,从不自怨自艾的宋凌突生愁思,吟道,
“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望向谁边。”
手腕忽然一紧,握他之人像是怕弄疼他,没多用力,却有不由分说的强势。他倏然抬头,恰好撞进罗锦年瞳中,视线交汇的那一刻,罗锦年展颜一笑:“这诗我听着不大好,给你改改,孤鸿成双,望向我边,顺口多了。”
被这一打岔,宋凌心中愁思与诗意消散干净,暗骂一声棒槌,抽回手往道观外去。
罗锦年眸色沉沉,入了罗府还想着做孤鸿,真不把我这当兄长的放眼里?
青葙庄及其周围一百二十亩地都为杜家产业,周边是为主家耕耘的佃户,汇聚在一起也成了不大不小的村子,名字也简单,就叫青葙村。
杜少伤赌到疯魔时曾想变卖家中田地,若不是杜老爷拼死拦着,这一家人早流落街头。
宋凌三人到青葙庄时,换了个说法,三人是附近村庄的,听说王猎户卖的山货品相极好,这才特意来寻。
深山老林中凶兽猛禽常见,能多次入山毫发无伤,手上功夫应该不差,他在青葙庄该有些名头。
同羽随意寻了个正在劈柴的汉子,隔着篱笆扯着嗓子喊道:“大哥,我们来找王猎户买山货,你知道他住哪吗?”
汉子停下手上动作,身上腾起白烟肉眼可见,“知道嘞,小哥你来的不赶巧,王猎户他家娘子又害了病,他领着娘子往上京问药,不知道还有多久回来。”
不在?
同羽又道:“大哥,我们想去拜访主家,不知道主家有空没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