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的请安时间和别的婶子大不相同,不是早晨,是傍晚。按她自己说的,早晨困乏,她起不来,但宋凌这些年对她也有些了解。田先生大抵是觉得妯娌们吵闹,这才特意错开。
刚到田氏院门口,却见等着的不是紫苏而是田氏本人,宋凌吃了一惊,怎的先生亲自出来。
还不等他上前行礼,田氏柳眉倒竖,先发制人的厉声喝问:“宋凌,你可知错!”
音浪激起停枯枝上的飞鸟,不停拍着翅膀,昨日残雪从枯枝落下,底下扫地的女婢肩头衣物濡湿大片。
她眼观鼻鼻观心,眉毛都不抬,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手上挥舞扫帚的动作越来越慢。
宋凌先是一慌,他首先想到了昨日之事,去风雪楼,见花魁,晚归,到底是哪桩哪件惹了先生不快。
去风雪楼是罗锦年强迫,见流罗也是为了名声不得已而为之,晚归也是罗锦年直接造成,怎么算都是罗锦年的错处,算不到他头上啊。
宋凌旋即反应过来,如果先生是真生气,那他昨夜就不会安稳睡着,而是和罗锦年一起跪祠堂。先生也不会当着下人的面训斥他,她就算再生气,也只会私下训斥,不会伤他脸面。
此番作为必有缘由,宋凌灵光一闪,配合着深深作揖,声音颤抖:“学生知错,请先生息怒,怒极伤身。”任谁看都是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可怜庶子。
田氏声音冷冷,怒气不减:“认错挺快,进来和我说说错哪了。”
宋凌顺从的跟在田氏身后,随着两人进院,院门啪的一声合上。
几位路过的丫鬟婆子,对暗号样互相看了眼,等做完手上活计,不约而同的汇聚在一偏僻水井旁。
“二少爷像是惹了夫人不快。”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主母哪有喜欢私生子的,总算是装不下去了。”
“这些年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少爷都骑到正经少爷头上去了,啧啧。”
“你们懂什么,主母也不是省油的灯的,这叫捧杀。”
枯木下扫雪的丫鬟不知所踪。
田氏领着宋凌直接进内室,拧了拧博古架上摆着的青铜马。
“咔嚓。”
房梁上灰尘扑簌簌往下落,一道暗门缓缓打开。田氏回头看了眼宋凌,眼神示意他先进去。
宋凌毫不迟疑,也不问田氏为何会有一道暗门,直接进入里间。
暗门里是一间密室,里头没点油灯却有柔和白光,宋凌抬头一看,只见密室顶部凿空,内里嵌着颗硕大东珠,正散发无量毫光。
田氏紧随其后,暗门又缓慢合上。
她拍干净手上的灰尘,头也不抬道:“这府中探子极多,委屈你了。”
果然如此,宋凌暗叹一声,自八年前皇觉寺遇刺后,先生便开始盘查府中细作,如今看来却是成效不佳。
田氏自嘲一笑:“枉我自诩治家手段严明,可这偌大将军府还是被渗透的像筛子。”
宋凌问道:“先生,这探子有哪几方势力的?”既然田氏这般说,那探子就绝不是一个两个。
“狄戎,凶真,相府,各位大员。”说到这里田氏隐晦的看向宋凌,眼神幽暗难测,心里默默补充道,皇宫。
她立刻移开视线,智珠在握般道:“水至清则无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们盯着将军府不放,探子便犹如过江之鲫,找不完。让府中乱起来,我们才好浑水摸鱼。”
宋凌瞬间明了田氏想法,接口道:“已知身份的探子还能利用他们传递假消息,扰乱敌人视线。”他毫不客气的将相府,狄戎,凶真打为敌人。
“所以先生刚在院门发怒便是做给有心人看的,现下探子背后的主人都会收到消息,罗府二少爷惹主母不快,先生可是有事交给凌去做?”难怪他这些年总觉得下人们规矩不如以往,原来是田氏有意为之。
田氏笑意僵在脸上,她似气似恼,上前一步,示意宋凌低头,宋凌不明就里,顺从的低下头。
田氏伸出手一把拧在宋凌脸上,嗔道:“下次不许这么聪慧!”
她原以为在院门一声呵骂,宋凌该惶恐不安,正好耍耍先生的威风,哪知道她这学生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将她的打算猜的八九不离十。
师威何在!
宋凌手搭在脸颊上,一脸茫然,他觉得先生这回是真生气了。
手感真不错,田氏忍不住在另一侧脸颊上又掐了一把,两边红的对称,她才满意的点点头。
宋凌皮薄肤嫩,略微一碰就泛红,此时脸上像晕开两团胭脂,煞是好看。
“八年前刺杀,刺客尽数伏诛。”
田氏松开手说起正事,紧接着她话锋一转,“但有一人走脱,正是刺客首领。”
“他能在礼朝境内发起如此大规模的刺杀,手段远迈常人,身份定不简单,甚至很有可能便是狄戎某部的狼主。”
“这些年,我发动人力明察暗访,但他却像泥牛入海,毫无踪迹。”
“直到前些日,我收到消息,城外三十里西南方菱荷村有人发现疑似狄戎人出没的踪迹。”
“消息还不确定,若真是走脱的狄戎首领,他为何已经出城却还徘徊在上京城附近,他大可以远走高飞。此事疑点重重,凶险异常,传回消息的暗探此后再无讯息,恐怕已经遭遇不测。”
“凌儿,你可愿意走上一遭,探探虚实?”
第47章 可笑
“为先生分忧,凌之愿也。”宋凌没有丝毫迟疑,拱拱手道。
田氏欣慰一笑,此事凶险她已讲的分明,府中好手无数,她本可以派遣密探,但她却让宋凌去,而他也没有丝毫犹豫。
甚至没有问为什么。
她自然不会让自己一手培养的学生前去送死。其中原因有二,一是宋凌身份,他不可能一辈子当将军府的儿子。
皇帝将他隐藏如此深定有原由,虽然她猜不出皇帝目的,但定然不是为了让他安稳过一生。三年前皇帝顶不住傅御施压,已经同意在宗室中挑选嗣子,一共选了四人,如今已入皇庭。
而宋凌作为皇帝亲子,在大皇子体弱多病不成大器的情况下,他将来被皇帝过了明路,迎接他的必然是腥风血雨,一路荆棘。
将军府也不知能否支撑到那时,若将军府没了,那宋凌就是孤军奋战,朝堂上心思叵测的大员。一心想把持皇位,成为君父,狼子野心的傅御都不会放过他。
更有四位嗣子,哪一个不是吃人的豺狼?
他们会放过宋凌吗?
唯有在将军府还护得住他时,让他多加历练,在生死存亡中铸就悍勇之心,于痛苦磨难中砥砺坚韧之心,在云橘波诡中成就谋算之心。
他才有可能闯出一条生路,杀出朗朗天青,才有可能跳出执棋者棋盘。
其二便是,自皇觉寺遇刺后宋凌背后之人被惊动,派遣暗子暗中跟随,保护。尽管他们隐藏得极好,但仍被她窥出蛛丝马迹。
走脱的狄戎人首领这些年一直藏匿上京城,却半点马脚不露。她从未一刻放松对他的搜捕,如果没有熟悉将军府之人暗中策应,任他本事滔天又怎么可能在将军府的天罗地网中来去自如?
策应之人必然身居高位,能够接触到将军府隐秘,他有可能是心腹手下,有可能是私卫中的任何一人。也有可能是……
宋凌身后藏有第三方势力,无论狄戎首领和他背后之人想做什么,又在谋划什么。他们定然没有考虑到宋凌这个变数,和他身后隐藏的庞大势力。
变数越多,事情越不可控,背后之人才有可能露出马脚。
田氏眸中冷光一闪,躲在暗处的老鼠,千万躲好,这次被找到,便让你试试手段!
此事不止是历练,也是考验,如果宋凌表现的不如人意,将来没有左右大势,与诸多凶顽较量的潜力。那她便暗自将他送走,再不回上京,作为凡人普通过一生。已将军府暗地里的势力,躲过皇帝眼线,她有八分把握。
田氏心里思虑重重,面上不显,笑骂道:“又在同先生咬文嚼字。”
宋凌顺从改口:“凌儿愿意为先生办事。”他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应承的如此快自然有自己考量。此事虽凶险,但他相信先生不会让他去送死,让他前去自然是有原由。
作为学生,若不相信先生还能相信谁?
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
他记仇!
八年前的刺杀,他没有一刻忘记。时时从脑海中提拎出来抖落灰尘,以此保证恨火不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第八年,也该让主谋偿命!
宋凌心思一动,说起来他还有桩恩怨未了,
“先生,此行凶险,我一人恐力有未逮,兄长习武多年,武艺高超。凌想与兄长一同前去,有兄长策应,方为万全。”
田氏思量片刻,狭促的看向宋凌,会心一笑道:“锦年性子不服管教,他若是坏事你怎么办?”
宋凌正色道:“凌打算换个身份前去暗访,就委屈兄长扮作小厮跟在凌身后,他要是任性妄为,凌也有立场制止。”神情严肃,语气诚挚,似半点没有私心。
田氏心头敞亮,也不揭破学生小心思,不置可否道:“凌儿想的周全,那便让锦年同你前去。”
商议完毕,二人出密室,入内堂。
田氏火速变脸,声音怒气深藏,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去风雪楼,那地是正经人家公子去的吗,我平日里真是太纵着你,纵得你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
“紫苏。”
侯在房门外的紫苏应声而入。
“传我令下去,宋凌行事张狂,不识礼数,罚他禁足,全府上下谁也不许去看望!”
……
“听说了吗,那位被主母罚禁足。”
“到底不是亲生的,亲儿子只跪两天祠堂,那位却不知要被禁足到什么时候。”
“嘿!你们太年轻,老婆子我在做妈妈几十年,见过的权贵阴私比你们吃的饭都多。主母只说让那位禁足,没说禁足到啥时候。禁足到明年,错过春闱,恐怕才是主母打算!她自己儿子不争气,自然见不得私生子争气。”
众人恍然大悟,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软刀子杀人,要人命啊。
宋凌刚回到自家院子,府中流言已经满天飞,刚换好衣服,同羽便走了进来。
“少爷查清楚了,夏士远,廿三,白湖书院学子,尚未娶妻,今次秋闱落第。”
“父家是做豆腐生意,他母生的貌美,有豆腐西施的美名,因着他母,他家豆腐生意做的红火。”
一切正常,宋凌眼神示意同羽接着说。
同羽:“夏士远非是他父亲生,他母与运送豆腐的牛车夫私相授受已久,夏士远也是牛车夫的儿子。”
同羽乃罗府豢养私卫,血刃的一名小队长,手下有五名私卫。这支小队是罗青山送给宋凌十三岁生辰礼,平时藏得极深。
连宋凌自己都只清楚同羽一人,剩下五人姓甚名谁统统不得而知。
宋凌轻笑一声:“告诉牛车夫,夏士远不是他亲生儿子,让他去夏士远家闹上一闹,安排地痞流氓等在夏士远家门口,等牛车夫一闹,便将事情传出去。务必使街坊邻里,师长同窗全部知晓。”
同羽领命出去,到门口时宋凌突然叫停。
他不解的回头,问道:“少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宋凌沉默片刻,缓缓道:“先将他母亲远远送走,给一笔钱财。”
这事闹大,夏士远做不成人,但他母亲也定活不了。
宋凌自嘲一笑,狠也不彻底,仁也不彻底,到底可笑。
第48章 心甘情愿
出发前,宋凌先去赴槐花巷之约。先生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他,他原打算带府中护卫,让他们暗藏一旁,情况一有不对或可将邀约人直接抓捕。
但现在藏匿府中的明探暗探不少,要是一不小心选了个奸细出去,私下与人相约事暴露不谈,万一奸细对他图谋不轨,岂不危险?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几经思量,他最终决定只带信得过的同羽。
槐花巷位于青龙街东南,内里诸多脂粉铺子与成衣铺子。
百姓家的女子没有官宦权贵家规矩多,带好幕篱不叫外男窥见容貌便可出行。
这也是上京城规矩才如此繁琐,像宋凌长大的梨花巷,女子大可随意串门子。
槐花巷也是一等一的繁华处,只现下天冷难耐,往日热闹的小巷子略显清冷。
午时二刻,宋凌乔装打扮穿粗布麻衣,带一顶士子帽出现在槐花巷口。
同羽混迹人流中暗自跟随。
宋凌认为送信人既然以如此曲折的方式约他出来会面。那便不会这般轻易便确定最终会面地点。说不得到了槐花巷便出现一幼童,告诉他下一个地点,几经辗转,才能窥见庐山真面目。
这才符合密会。
一刻钟后,午时三刻整,毫无动静,宋凌严阵以待。
槐花巷口种着颗大槐树,枝叶繁茂,即使冬日已至仍有翠色点缀,树干极粗,需两人合抱,地面上根系虬结。
有一体格精瘦的男子自树后绕出,他瘦而不干,高而不羸。上身穿褐色棉服,下身是农家常见窄口袴。
青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轮廓为倒三角,眼珠子眼白极多,凶煞自显。
他就这样平平淡淡出现,没有宋凌想象中的跌宕起伏,也没有暗中埋伏,平淡的就如同一寻常百姓约友人一起吃茶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