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得脱相,伶仃二字用在他身上都显丰润。看骨相与地面上假货有几分相似,不作他想,这位正是真正的宋承熙。
见宋凌不说话,“行尸走肉”先开了口,“怕了?”声音干涩至极,似两块发霉木块相互摩挲,沙沙掉碴子,他自嘲道:“有谁能不怕。”
宋凌还真不怕,他只是有些恍然,难怪宋承熙从不在外走动,难怪他需要以假身见人,他如今模样与冥府幽魂有何区别。
“交谈来往,见的是人心气,只要心气不坠,便与常人无异,哪来害怕一说?”宋凌目光毫不躲闪,直视宋承熙残躯。精舍内没有一人伺候,摆设也都比常人用的矮些,显而易见的宋承熙是事事亲为。他虽被困缚在破败残躯之内,心气仍是不屈。
宋承熙眼距比常人宽些,本是天生的懵懂长相,此刻没了血肉,一对眼珠子快掉出眼眶,显得格外可怖。他的一只鸡爪子按在手推椅边侧,上面有个木制小齿轮,轻巧一拨,木轮嘶哑着往向宋凌驶来。
“咯吱,咯吱”
手推椅停住,宋凌近距离打量宋承熙,发现他下半身盖着一床猩猩红褥子,算是全身唯一的亮色。
他一靠近,辛辣的药味铺天盖地一齐袭来,几乎将人溺毙,宋凌强行制止不受控制想往回退的小腿,定在地上。久病之人向来心绪难测,阴晴不定是常态。宋承熙一见就知道是病魔怔了,这一退万一刺痛了他可悲的自尊心,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别惹疯子。
“倒是好胆识,”宋承熙想露个笑脸,面部骨头一阵运作,瞧着比年画上的门神都狰狞,现成的镇门材料。“不是让你过了正月初五再来吗,怎的这就上门?”
宋凌一听就回过味儿来,宋承熙的事本是流罗告诉他,可听宋承熙语气明显就知道他会上门,恐怕就是宋承熙本人托流罗告诉他真相,还约了个上门日期。
这俩人,是一伙的,流罗真不是个东西!拿现成的巧宗儿卖人情!
不论心里怎么想,宋凌说话却滴水不漏,“流罗姑娘确实嘱托我正月上门来拜访殿下,可我怕殿下等得着急,提前几日前来拜访,殿下别恼我这翻墙的恶客便是。”
“呵呵,妙人,”宋承熙又是一笑。
宋凌真想劝一句,别笑了,提不上气憋死在这儿,算谁的。
“你今日上门是寻仇,我让你上门是为谈桩生意,现在开出你的价码,要什么条件才能将你对我的“仇”一笔勾销,作为将来的合作对象最忌讳心存怨怼。便是想要我这条命,你也尽管拿去。”
什么疯话!宋凌愕然不已,果然久病成疯。
第101章 人之所求(一)
宋凌没将偿命之语放在心上,这当不得真。他反而在意大皇子所言合作。当今格局,陛下择三嗣子,分别是安乐王府宋志远,简肃王府宋宝鱼,常平郡王府宋正明。
而经过前些年安乐王与丞相傅御勾结诬陷罗青山一事,能看出安乐王与傅丞相是同谋,傅丞相支持的是宋至远。另外两家也各有势力,只有大皇子孤掌难鸣,难道他所说的合作是让罗府上他的战车?
自从镇国将军罗青山丢了枢密院领事一职,不再有执掌天下兵马的殊荣,在朝中势力逐渐被傅丞相一党蚕食,甚至一些武官也已经靠向文臣。
局面已经逐步向文官倾倒,陛下虽对罗家暗中多有照拂,但陛下自身尚且不得自由,又能帮衬多少?
罗家大厦之所以到现在还未倒塌,全因为驻扎柳州的十万大军,罗家一亡,大军必乱。傅丞相也因此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但罗家自被陛下从世代驻守的柳州调回上京后,这近三十年再未回过柳州,在军中的残余威信还剩几分?
眼下陛下还在,等陛下去了,傅御扶持傀儡上位,想必首当其中挨刀子的就是老对头罗家,怎能不生忧?
破局之路有多条,柳州为军事重地,粮草军备充足,且驻扎罗家常胜军十万余,若宋凌为罗家之主,定潜渡回柳州以清君侧为号,号令十万大军,与世代受罗家庇佑的柳州百姓,枪指皇庭。
若能占据柳州,是进是退都有余地。
这是其一,直接掀翻棋盘。
其二,则可以和傅丞相一样也暗中扶持皇子,与他争上一争,此乃迂回之法。
可不论第一条,还是第二条,罗青山都绝不会去做,无召令自回柳州与谋反无异,而罗家是礼朝的罗家。
至于扶持皇子,无论是出于和当今陛下的私交,还是出于身为臣子的本份,罗青山也不会去做,他注定了只能做纯臣。
但宋凌能确认一点,罗锦年心里肯定也清楚罗家如今形式,一直没有动静或许另有打算。而他如果贸然与大皇子接触,很可能会打乱罗青山计划。
宋凌思虑清楚,说道:“殿下当年我被刺杀一事,兴许是有些误会,殿下不必过于介怀。至于合作一事,我虽仰慕殿下才情,可年岁尚小,又是庶子,家中着实轮不上我说话。合作一事殿下不如与我父详谈?”一番话推了个干净,半点不沾身,就差将不想与你多接触写在脸上。
“呵呵,”宋承熙扯着个鬼脸笑道:“劳烦尊驾推我回案前。”
这手推椅装了机括器械,不用人推也能运作,宋承熙摆明了是在示弱。
宋凌撩起大袖绕到手推椅背面,也笑道:“殿下言重了,” 他不介意做些面子功夫。
推到案前,宋承熙咳嗽一声,“再劳烦尊驾将第二排第三张帖子拿出来。”
宋凌闻言往案上一扫,数着轮次在一叠又一叠的书册中准确拿出帖子。
帖子纹理厚重,封皮上包着牛皮,中间烫金的四个大字,昭雪饮帖。
谁家送来的帖子?因大皇子这些年避不见客,京中都快忘了这号人,更别提往皇子府送请帖。而且看这帖子,用材华贵,绝不是小门小户,难道有谁家已经暗中靠向了大皇子?
宋凌刚想将帖子递给大皇子,却听他意味深长道:“不妨打开看看。”
看看还能少块肉?宋凌心里轻啧一声,对大皇子这些故弄玄虚的手段很看不上,哪怕这帖子里记了些看了就要人命的东西,又有谁能证明他看过。
哗啦啦,他信手抖开帖子,内折的银纹纸抖出好长一串,被拉弯了腰。帖子没记什么要紧事,只是主人说在家得了暹罗产的名茶,在府中备下茶会,想请大皇子腊月十四赏脸亲临。
腊月十四不就是今天?宋凌轻轻摩挲纸张,略有惊疑,居然是银纹纸。
银纹纸号称纸中君子,向来是论尺卖,一尺被炒到三两白银的天价,还需要提前预订。而罗青山一年的俸禄也才三十两白银,紧紧能买一丈银纹纸。
而送帖子的主家,甚是奢侈,足足裁了四尺银纹纸来做请帖,只装了那小小几行字,以小见大,上京有此财力的人家可不多。
帖子末端写上了主家姓名——张庭谨上。
张庭!
都指挥使张庭,掌握皇庭禁军,一等一的实权人物,有传言说张庭有意靠拢傅丞相,可他私下里居然和大皇子有交集。
皇庭禁军全归于张庭之手,历朝历代皇帝所在的皇庭安危都是重中之重,为了防止守卫皇庭的官员起异心,守卫皇庭的兵权往往是分散给许多人,互相制衡。
可今朝却与前朝不同,新设一枢密院总管天下兵马,都指挥使想要调动超过千人以上的禁卫需要禀告枢密院,由枢密院领事印绶亲自盖章,方可调动。
可如今枢密院领事一职在文官手中,张庭一旦彻底倒向文官,以傅丞相为首文官势力将无法遏制。
不论如何,皇子与实权臣子私下里接触,还是张庭如此至关紧要的人物,这往大了说,若有人检举甚至可以定一个谋反之罪。
宋凌心中警铃大作,杀人灭口!
他将请帖收拢掩在衣袖中,警惕道:“原来殿下今日已经有约,那我就不多打扰。”不过片刻,他将大皇子想杀人灭口的念头压了下去。这帖子本就是大皇子给他看的,而且若真想杀了他,在皇子府时就能将他与罗锦年一刀两断,又何必大费周折的引他来地下相见?
“不必紧张,你是头回来皇子府做客,论一论亲疏,我与你兄长还有些交情,说句冒犯的话,心里也是把你当亲弟弟看。这帖子用的是银纹纸,本是张大人赠送,而你年少聪慧,在京中颇有才名。为兄厚着脸皮借花献佛,将银纹纸转赠给你,还望你不要嫌弃为兄小家子气才是。”宋承熙说得真诚,仿佛真不知道那帖子上记了能要他命的东西。
“我的诚意已经给了,不知凌弟愿不愿给为兄化干戈为玉帛,补偿你的机会?”
第102章 人之所求(二)
话都说到这份上,而宋承熙甚至能两手奉上能致他于死地的把柄,宋凌也愿意信他是真想化解干戈,可既然如此当年又为何要派人行刺于他。这么想的他也这样问了,“殿下能否告诉我,当年皇觉寺为何想要我性命。当年我初来上京城并未得罪过任何人,而殿下本身也与我家有几分渊源,我完全想不到殿下那么做的理由。”
“不知殿下可否为凌解惑?”
就算是真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得罪了宋承熙,也得知道到底是哪得罪了他吧,要知道当年但凡罗锦年怂包些,他宋凌早已经命丧黄泉。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为何而死,死了也是糊涂鬼。
宋承熙脸上一刹那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神情,有愤怒,有怜悯,有惋惜,最终酿成一声深沉长叹,“若我说是为了救你,你信吗?”
你觉得我信吗?宋凌只觉荒谬至极,杀他为救他?难道说他未来的路比死亡更痛苦?
不想说大可以不说,无需说些糊弄人的鬼话,有些人故作高深,说话不说透总喜欢说三分藏七分,让听话的人去猜。等猜的人急到抓耳挠腮,他再气定神闲的解惑。巧得很,宋凌正是这类人,又不巧得很他最厌恶的也是这类人。
“殿下自己信吗?”宋凌没好气道。
“呵呵,”宋承熙锯木头样干笑,“当我讲了个玩笑话,这其中真正原委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待你知道“真相”那一天,也是我们合作时。”他这段话说的有些长了,一口气用老,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一声又一声,零散又随意搭着的骨头架子快要散架。
“殿下注意身子,”宋凌实在看不下去,怕他将肺腑一并咳出来,起身上前有规律的轻拍他后背,替他顺气。
刚弯腰,左手刚按在椅背上,右手指尖一个不注意在猩猩红毯上一抚而过。
宋承熙无端生出了天大力气,长在臂上的枯枝死死箍住宋凌腕子,铁铸般。
“别……别……咳,别碰!”他面似厉鬼,没有血肉支撑的瞳仁倒影着宋凌的惊愕。攒着一身力完整说完这句,宋承熙忽然喉咙一痒,弯腰呕出一大口鲜血。淅淅沥沥透进衣物。
宋承熙穿了一身不透光的黑,胸口衣襟露出来的一截都是黑色,宋凌原只当他偏好玄色。但实情恐怕不能归到风雅趣好那一档去,谁家衣裳禁得起这样糟蹋,那玄色有几分黑几分血?
宋凌闻到了辛辣药味里混着的血腥,他忽然觉得宋承熙也是可怜人,他虽生在天家,却不受父亲喜爱,母子分离不得见,还生就一身病骨,瞧着也不像能活许多年。世间最苦非为死别,而是生离。
他哂笑一声,哪轮得上他可怜人。
血吐了约莫有二两,宋凌后退两步冷眼瞧着,他清楚宋承熙这种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在人面前示弱。
刚吐完血,宋承熙从袖中抽出手巾擦拭嘴角,没事人样又和宋凌打招呼,开口直掉血碴子,“吓着你了吧,我腿乃陈年旧疾,冬日里疼得很。”算是解释了一句他刚才的反应过激。
既然宋承熙要当没事人,宋凌也懒得自找麻烦,“殿下既然给了诚意,那我还真有一事想托殿下相助。”
宋承熙见宋凌不拿架子也识趣,斜靠在椅背上爽快道:“只要我有的,能做的,君大可直言。”
“我要一个身份,能瞒过学官参加春闱的身份,”宋凌也不客气,直勾勾盯着宋承熙。以他的身份再参加春闱,摆明了想昭告天下,罗府想将手伸到文官里,别说傅丞相,哪怕陛下也会心生不满。
但本就属于他的凭什么要拱手让人?哪怕不能以宋凌之名夺得榜首,他也不会平白让给别人。
“此事却有些艰难,学官由天下名士组成。他们一则不入仕,二则脾气又臭又硬,恐怕不是好糊弄的,”宋承熙迟疑道。
宋凌吊起眼皮觑一眼宋承熙,讥诮道:“不必使这些话术,殿下尽管放心,哪怕你一口答应,我也断不会坐地起价。”
“说笑了,说笑了,”宋承熙捏了捏衣角,又故作思量一阵才艰难地将此事答应下来。
“补偿”敲定,宋凌也不愿在“药罐子”里多待,告辞一声往外退去,快出精舍时他背对舍内,头也不回道:“殿下将来想合作之人,是我还是罗家?”
宋承熙一挑眉——难怪外头有传言说罗府二郎,生就七窍玲珑心,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自然是与君。”
“那今日我便能给殿下答复,我拒绝。”宋凌这才回头,外头亮堂堂的明珠映在他眼中,不屑与讥讽毫不遮掩,“忧心殿下活不到我知道“真相”那日,先告诉殿下答案。”
流罗与宋承熙故弄玄虚的卖弄他们所谓“真相”,可在宋凌眼里,他们的真相一文不值。他们仿佛料定自己会咬上鱼饵,施施然布好棋局,等自己入局。主动权握在他们手中,谈什么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