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见他走远,也不着急赶上,又多给了两文买下装粥陶碗,一起递给了蹲在街角行乞的乞儿。
守着伶仃乞儿将热粥灌水样呛进咽管,才起身去寻罗锦年,他从来都清楚,罗锦年的天真近乎残忍。罗锦年施舍的仁慈,只是随手为为,完全不考虑被施舍者是否想要,是否要得起。
施舍了,你就必须千恩万谢的领着。
“来两斗梨干,这个,还有那个都包起来,”罗锦年站在蜜饯铺子里,看似挑挑拣拣,眼睛却一直瞟着门外,熟悉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才偏过头,作一副认真挑选模样。
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与耳边轻微的呼吸声,罗锦年松了口气,追上来了。
他又取出鼓囊囊荷包,慢条斯理地抽开系子,曲指探入其中拿出块金锞子。刚想扔给快流哈喇子的掌柜,又像是想到什么动作一顿,最终将金锞子推回荷包,搡了搡身侧宋凌闷声道:“你来付钱。”
宋凌正在将过于甜腻的蜜饯挑出,这一大包的蜜饯买回府,难免尽落了芊玉肚子,她从小就嗜甜如命,上月刚坏了牙,再不能吃太甜。
猛地被搡一胳膊肘,挑好的蜜饯又掉了两块在油纸中,他耐心地拾起,“兄长自结吧,你不是带了银钱出来?”
罗锦年来了脾气,埋怨道:“方才你不嫌弃我大手大脚,败家吗,现在又让我自己给,你不怕我再给金锞子出去?”他想,宋凌在将军府养这些年,还是改不了小家子作风,不就一金锞子?也值得他特意拿回来,实在丢不起人。
“你是这样想的?”宋凌愣了愣,自己结了账,一手提着绑在油纸包上的麻绳,一手拽着罗锦年胳膊往外走。
掌柜的眼看到手的金子飞了,看宋凌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看罗锦年又变了变,眼神能拉丝,只恨自己不是俏姑娘,勾不回公子的心。
待出了门,罗锦年自然的接过一大包蜜饯,“那你说你是怎样想的?”
宋凌原不会对罗锦年解释这些,但又想到此前对罗锦年的冷落,心里有些欠疚,解释道:“卖腊八粥的百姓,无权无势,形单影只。你给他金锞子,我知你是有心帮他,可他却没命享。”
“哦,”罗锦年讷讷的哦一声,他倒没想如此多,不过他心里不挂事,转一转也就过去了,边走着又边问话,“你同流罗到底讲了些什么?”说着将麻绳挂在胳膊弯上,曲起两根手指比划着,“你们待了有足足一个时辰两刻钟!”
眼见再过两条街就到朱雀街,宋凌有些焦急,他不想罗锦年这样快回府,见罗锦年提起话茬子他也乐得打太极,反问道:“你怎么不先说说你与明心在风雪楼做什么?”
“你怎知道我和明心?”罗锦年惊了惊,一对猫曈睁得溜圆,不敢置信地看着宋凌,“你还真能算命啊。”
他梗了梗,不断盘算到底是替兄弟保密重要,还是问清楚宋凌到底和流罗说了什么重要。最后他替自己寻了个理由,傅秋池这厮早就同宋凌说过退婚之事,想来是不介意让宋凌知道的。
这样一想,他瞬间有了底气,对,这不算泄密。
宋凌见罗锦年垂首不语,了然笑笑,他本就没真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罗锦年与傅明心多年情谊,定不会告知他,他只是寻个话头拖一拖。
“他说要退亲。”
突然响起的一句话让宋的凌心狠狠跳了跳,他没料到罗锦年真的告诉他,也没料到这两个坏种凑一起,又旧事重提!
他一把掐住罗锦年腕子,冷冷道:“你可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罗锦年错开眼睛,不敢看宋凌,他难得的有些心虚,支吾着:“自然记得,但秋池想了个万全的法子,”说着他胆气壮了,身为兄长委实不该被宋凌吓住,大声道:“他可是我兄弟!我当然要帮他!”
“什么法子?”宋凌声音急到变调,他实在不放心,傅丞相哪里是好相与的,若罗锦年真分不清轻重跟着傅秋池搅黄了婚事,那……
傅秋池是傅丞相儿子,虎毒不食子,但罗锦年呢?哪怕将军府权势滔天,一只手就那样长,总有够不到的地方,他真怕……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与流罗说了什么,”罗锦年见宋凌着急,心里得意,小尾巴都快翘上天。难得的几分机灵全朝宋凌身上使,讨价还价起来,“你先说,说了我就告诉你。”
宋凌捏着罗锦年的手一松,“你可还记得当年皇觉寺,有人派死士混在狄戎人中刺杀我之事。”
“自然记得,”罗锦年尾巴翘得更高,毕竟当年救下宋凌是他干过的缺德事里,唯一值得称道的,也是宋凌对他态度改变的开始。
他恨不得每日在宋凌面前念上百十来次的丰功伟绩。
“幕后之人是大皇子。”哪怕周边无有行人,宋凌也垫着脚凑到罗锦年耳畔,声音极低。
说完,他脚后跟放平在地面上,观察罗锦年神色,等到罗锦年小腿一动,宋凌眼疾手快地把住他小臂阻止他撒蹄子狂奔,沉声道:“告诉我你和傅秋池的法子。”连明心都不喊了。
罗锦年都快气撅过去,耳边尽是轰鸣声,望着玄武街方向咬牙切齿道:“他不举。”
第97章 将雨(三)
不举,倒也确实是个好法子,若傅秋池不举的事在上京传开,不论是真是假。凡是要脸皮的人家都不会再将女儿往“火坑”里推,要真为了攀附傅家连脸都不要了,是会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而礼朝士大夫最爱惜羽毛。
放出不举消息,坐等王家上门退婚,损毁的只会是傅秋池名声,于王娘子无碍。
也正是因为不举,林小娘子才有进门的机会。
宋凌心里想着事,手上力道一松,稍不注意罗锦年就撂开蹄子,撒欢样儿冲出去。他忙不迭赶上,又拽住罗锦年,“你做什么?”
夜深,就这一会功夫喧嚷长街已经没剩下几人,收摊的收摊,归家的归家。连方才买蜜饯的铺子也放下了门板,在檐角突出的铁钩上挂上风灯,供路过人照明用,替发奋学习照亮前路。
这是礼朝明文规定,凡有铺面的商户,有地契的人家,入夜熄灯后都得在外檐角挂上风灯,灯油钱每季度凭地契在官府支领。
灯影幢幢撞入人眼,又有细碎流光逸散,罗锦年瞥见视线尽头的宋凌,放慢脚步任由他追上,听见问话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当做回应,“哼,做什么?去寻宋承熙算账!我寻思着是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罗府下手,原是这孬种。”
“你与他相识?”宋凌听罗锦年口气,直呼皇子名讳,话语间熟稔,似是早就相识。他想到大皇子生母余贵妃娘家在苍州,而田氏娘家田国公府也在苍州。或许这两家有些联系,罗锦年也正因这层关系才与大皇子相识。
果不其然,罗锦年又冷哼一声,挣开宋凌按在他小臂上的手,“认识,他母妃余娘娘与我娘是手帕交,幼时也曾与他来往。”
“他只顶了个皇子的名头,胆子却比藏在沟沿里的隐鼠强不了多少,宫中连个稍有权势的太监都能欺了他去。我看不惯他战战兢兢作派,没再来往。越大越没出息,这些年闭门不出,真成了隐鼠。”罗锦年很看不上宋承熙,说话时总是轻蔑。
宋凌:“大皇子母妃乃是堂堂贵妃,就凭母妃的体面,宫中何人敢欺他?”
“宋凌,你是真清楚还是装不懂?”罗锦年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笑意,不知是在笑宋承熙还是在笑别的什么人,“余娘娘是进宫来做活菩萨的,娘娘可不是贵妃,她是统御中山王旧部的活兵符——人质”
“只有她在宫中,中山王旧部才会甘心受朝廷派下的酒囊饭袋驱策。”
“咚,咚,咚”
一阵沉闷的木板敲击声响起,宋凌一转身,发现自己二人原一直站在别人门户前说话,扰了别人清梦。他朝罗锦年使了个眼神,两人一道往小巷子里去。
宋凌边走边想着,罗锦年虽鲁莽,但向来粗中有细,天生的直觉让他懂得规避风险,方才一听他说宋承熙三个字便往皇子府冲的行为,实在有些刻意了。
就像是故意演给他看,显然罗锦年不信流罗,不论他到底看不看得上宋承熙,但从他话语中却能看出,他对宋承熙母妃余贵妃很亲近。哪怕是为着余贵妃,他也不能坐视线谋杀将军府公子的罪名落在宋承熙身上。
最简单直当的方法,无非是当面对峙,这也像罗锦年能想出的法子,他向来自负。
宋凌不耐与罗锦年打官司,还没等进巷子最深处,他抢道:“罗锦年,如若真是宋承熙所为,你当如何?”他声音藏进夜色,连带的也盖住了惶恐。
他迫切的想知道罗锦年答案。
突然被叫了全名,罗锦年愣了愣,宋凌顽固的守着尊卑,从不连名带姓的喊他。他肩膀无形的手往上提了提,难得正式道:“亲疏有别,若真与他有关系,我绝不心慈。”
梗在胸腹间,粗而重的浊气被缓缓吐出,宋凌难得松快,“走吧,去皇子府,看他有什么说道。如若是冤了他,那便去找流罗算账。”他方到十六年岁,本是少年活泼时,脊背却被压得死死,露出暮气。
此刻才算鲜活。
“可是有了心悦之人?”
罗锦年不肯错眼,又贪婪的盯着宋凌,脑海中没来由的跳出风云楼中傅秋池打趣他的话。
他被突然冒出来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狠狠啐了口傅秋池,这鳖孙,自个儿生就花花肠,不想功名想红装,还要拖累老子。
择日不如撞日,两人趁着夜色一路往玄武街去。
大皇子是个可怜命,历代皇子最少也要在宫中养到十二岁再放出宫,另开别府,得宠些的甚至会在宫中留到冠礼。只这大皇子,六岁时就被昌同帝以宫外适合调养为由送出皇庭。
偏生罗锦年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做什么都要头一份儿,谁也不能越过他去。而在上京能与他在身世出生上一较高下的,只有这位出生皇族,尊贵无匹的皇子殿下。
加之二人年岁相仿,罗锦年就和赶不走的牛轧糖样,非得赖着宋承熙别苗头。以习武切磋为由寻上皇子府,按着宋承熙狠狠揍了几次。
“这就是你说的密道?”宋凌站在墙根边上,弯腰打量墙根上裂开的尺长洞口。
罗锦年蹲在地上,伸手剥开洞边积雪,一阵悉悉索索后拍了拍手,站起身很得意似地指着洞口,“当年宋承熙怕我,让宫人守在门口不让我进门……”
罗锦年还在絮叨他的丰功伟业,宋凌不忍直视地瞥了眼‘密道’,闷声道:“我不钻狗洞。”
“咳咳……”罗锦年像被掐住了咽喉,干咳两声,尴尬的说:“是密道!”说着弯下腰,薅了把‘密道’里的地皮,“都说不是狗洞,”话音未落,突然脸色大变,快速收回手,看着手心上黄澄澄黏糊糊的狗屎,不敢置信地闻了闻,抬头懵懂地看向宋凌。
宋凌憋着笑,“别哭,小心让人听见。”
地面仿佛填了滚烫炭火,罗锦年跳着脚直往后蹦,看见棵被老鼠啃秃噜皮的老树,也不管树愿不愿意,死乞白赖地凑上去。死命用掌心蹭着树皮,看架势,不脱层皮不罢休。
拉屎的狗不知吃了些什么,一臭臭出十里地,宋凌顾着罗锦年脸面,强行忍住拿手巾捂住口鼻的冲动,只隔的远远调侃,
“密道?”
第98章 诡疑(一)
罗锦年半跪在地,让宋凌踩着他背脊往墙头攀,他抬起腰腹往上送了送,让素来柔弱的宋凌上得更轻便些。
待背上人腿往墙上蹬时,罗锦年眼珠子一转,坏心眼的将手掌心洗不干净的余味抹到宋凌袍子上。
等宋凌坐稳墙头,他站起身退后两步,一个助跑脚尖在点在墙上,替身上纵,单手撑在墙头,再一个利落翻身轻巧落在地面。
“嗳,”罗锦年猫着腰四下张望,见护院还没绕到这头来,才松口气,一只留有余香的手高抬。
宋凌转了转,两腿悬空,手拢进大袖。隔着布料按在罗锦年手上,稍一借力从墙上跳了下来。
两人一路鬼祟,往大皇子居住的碧月院摸去。
刚转出墙角,罗锦年突然回头恶狠狠剜了眼墙根的‘密道’。等着,明儿就拿三斤黄泥给堵上。
宋凌跟在他身后,拿胳膊杵了下罗锦年腰眼子,以气声道:“别停在这儿,当心被发现。”罗锦年恋恋不舍地回头,挤在抱厦后拿眼偷觑小花园里巡逻的护院。
皇子府造型别致,分东西二府,以一小花园隔断。他们二人目前正在东府,碧月院在西府,想到碧月楼就必须过小花园。
他捞起块石子,曲指一弹,石子在空中滑出一道弧度,嗒一声砸在裸露的石板上,又沿着石板滚进被雪掩着的草地。
“有动静!”巡逻的护院,耳尖一动,眼睛透着光倏地看向石子落地的方向,劈手躲过提灯招呼人往前去探。
趁着这功夫,罗锦年翻手将宋拦腰夹起,提物件样扣住宋凌腰线,沿着混沌阴影掠过小花园。
飒!
护院前进的脚步一顿,疑惑转身,提灯光线晃着洒落,照出一片亮堂,他四下打量,只有被风推着滚的枯叶。“你们可有听见什么?”
同行护院茫然摇头,“没听见。”
“难道听差了?”
罗锦年和宋凌帖面饼样挤在假山缝隙里,不停喘粗气。罗锦年送开宋凌,狠提一口气,劫后余生道:“娘了个腿的,也太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