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锦年也不坐,只乜了眼花娘。
花娘回过味儿来,拿了张软垫放在椅子上。
罗锦年终于肯赏脸一坐,极没坐像地歪在椅子上,瑰丽的瞳孔半开半阖,审讯样,“都会弹些什么?”外面软垫比不上家中的银狐儿毛,硌人,将长腿收拢盘坐,“下回机灵些。”
“寻茱萸,卷珠帘,西子游情,天上人间,奴都会些。”
“别整这些情情爱爱的,听着烦人,会塞外行吗?”罗锦年说话没给人选择的余地,‘吗’字在他那不是询问,是肯定。
弹一首塞外行。
“会。”
“弹大声些,这琵琶啊,力气小了咿咿呀呀的像吊丧,白白坏心情。”
花娘端起琵琶开始调音,冷不丁的用力拨弄琵琶弦。
刺耳又生硬。
罗锦年站起身,“就这样弹,大声点。”
说罢转身剥开珠帘,去到屏风后。
第92章 千劫(八)
谈话声湮没在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琵琶音中。
傅秋池无奈地看着罗锦年,他隔着一张屏风将罗锦年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你不惯是爱惨了美人,怎得如此失风度?”
“那算哪门子的美人,”罗锦年一撩袍子座下,不耐烦道:“你今儿找我出来什么事?还弄得这般神秘。”
傅秋池指着桌面上高高低低的酒坛子,“先喝酒。”说完,抓起一坛仰脖子灌了下去,酒水洒出打湿大片衣襟。
罗锦年知他心中烦闷,也不多劝,抓起另一坛痛饮起来。
他心中又何尝不烦闷?
愁到深处唯有一醉方休。
他刻意露了行踪给身后的小尾巴,宋凌此刻应该得了消息,他回了上京。他原想着在同福等宋凌亲自向他赔礼道歉,谁料却突然被傅秋池叫住。
一路来了风雪楼,傅秋池遮遮掩掩装作小厮随他上楼,不知葫芦里卖得哪门子药。他刻意在风雪楼搞了出清场。依着那群闲得没事干,专会说些尖酸话的穷书生性子,恐怕早就将他嚣张跋扈,霸占风雪楼的事传得上京皆知。
不论宋凌是受母亲所托来拿他回府,还是良心有愧,想同他道歉,此刻都该找来了。
但宋凌却迟迟不至。
简直岂有其理!少爷施舍你个台阶下,你不但不下,反而一脚将台阶踹倒,这是什么道理?
他憋闷更甚,正巧外头花娘弹得手软,琵琶声渐渐小了下去。
罗锦年随手摸出一块金锞子,曲指一弹,金锞子绕过屏风落在花娘脚边,“大点声,爷还没死,用不着你吊丧。”
花娘被金锞子晃了眼,愤懑,清高全被这一两金子碾得稀碎,手也不疼了,弹得越发卖力。
“锦年,你帮帮我,帮帮我,”傅秋池在刻意放纵下不一会儿就酒意上头,胆气也壮了几分。
“帮你?帮你什么?”罗锦年仰头抠着酒壶的嗓子眼,他就爱喝这神仙醉,别的卡嗓子。
“退婚。”
罗锦年一下醒了酒,他说傅明心这厮今日怎么神神鬼鬼,原来在这儿等着。
推开酒瓶子,就要往外走,傅秋池突然爆发出醉酒之人不具备的反应力,一把扯住罗锦年袖口,“你帮帮我,帮我这一次。”眼底清明,带着哀求之色。
“不可能,”罗锦年挥开傅秋池,“明心,你可想过,你只管潇洒退婚,王家娘子该如何自处。林小娘子那等身份,她是清倌儿!就算退了婚,你父亲也绝不可能让她进你家门,与清倌儿有染一旦传出去,你的名声,你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傅明心你若铁了心要退婚,那就别怪我手狠,先送林小娘子下黄泉。”罗锦年眸光一冷,并不是在说玩笑话,他虽在田氏的教导下相比其余纨绔有几分良知,但骨子里还是霸道强势。况且林小娘子身份本就存疑,她原是城内湘河畔一卖艺清倌,哪来的诸多机会与傅秋池多次偶遇,巧合?也就被情字迷晕了头的傅秋池信这鬼话。傅秋池是他好友,若真的铁了心要自毁前程,哪怕让傅秋池恨上他,他也绝不会放任不管。
小小一清倌与好友前程,孰轻孰重?
罗锦年说完愣了愣,想到他与宋凌对如何处置武器库守门人的争执,他曾高高在上的指责宋凌视人命如物件。
可他又能好到哪儿去?不过事不关己,可以表一表善心。
或许他生气的本就不是宋凌想杀人,而是宋凌要弄脏自己的手。
罗锦年的反省只有片刻,这都算不上反省,只是偶然想到。他从来不会错,自然谈不上反省二字,我错为他错,他错为错上加错
万事万物合该围着他转。
傅秋池瞅准了罗锦年愣神的片刻,倾着身子往上攀了攀,环住罗锦年小臂,“我有法子不拖累王娘子,还能让颦儿入门,亦不会影响仕途,你可愿帮我?”
还有这等妙法?怎的不早说,罗锦年推开傅秋池重新坐下,“起开,两个大男人黏黏糊糊,你恶心不恶心。”
“什么法子?”
傅秋池松了口气,凑上来悄声耳语。
“你疯了?”罗锦年面色古怪的看向傅秋池,末了又诚心实意的夸了句,“你是真狠。”
林小娘子到底何德何能居然能迷得眼高于顶的陌上公子找不着北?”罗锦年狭促地努了努嘴。
提起心上人傅秋池别开脸支吾着:“她自然是万般好,”大冬天的掏出不离身的折扇狂扇起来,把火往罗锦年身上引,“我看你今日也是心里有事,愁得很,两条眉毛都拧成一股了,可是也有了心悦之人?”
谁料,罗锦年似火烧屁股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休要胡说八道。”
傅秋池摇折扇的手一停,这是真有事?他本意是想逗一逗罗锦年,没料到他反应居然这般大。
“还是说说你想让我怎么帮忙吧。”罗锦年岔开话题,狠瞪了眼傅秋池,威胁之意明显。
再问就不帮你了!
傅秋池将折扇合拢抵在唇边,示意不会再问,“我想你将颦儿带走藏起来,我父好像已经察觉到了颦儿存在,再待在别院里不安全。待我处理妥当后,我再来接回颦儿。”
“行,”罗锦年大方的点头,说着又要开酒来喝,意识到神仙醉已经空了后,烦躁地将酒瓶掼在地上。
“咚!”
“嘎,嘎!”琵琶弦似被弹断,刺耳异常。
罗锦年又拿出金锞子,曲指射向地上酒瓶。
“膨!”
酒瓶爆射开来。
“该碎不碎,生就一副倒霉像,”罗锦年眼底蕴色过浓,酒瓶子烧得太牢固,想听个响儿却固执地不肯奉陪。宋凌也是!本就是卑贱的私生子,本该供着他,捧着他,偏生要同他对着干!
傅秋池若有所思地扫了眼碎酒瓶,状似不经意间开口:“和宋凌吵架了?”
“谁和他吵架?他有什么资格同我吵?是我单方面宣布私生子不配再侍奉于我!”酒气上头,罗锦年眼尾染上抹红。
顶层包间的窗户正对着风雪楼后院,包间里地炉烧得太旺,傅秋池觉得有些闷热,便起身推开了窗户。
罗锦年随意一瞥,一道清瘦之极的背影映入眼帘。
宋凌于他,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中最亮眼的霜花,是一眼就能看见的瞩目。
罗锦年先是矜持地欢喜,被傅秋池调侃拧成一股的眉毛舒展开。
瞧瞧,还不是主动来找我了。
等看清宋凌去的方向后,罗锦年蹭的站起,“好!好得很啊!”
“你居然敢私会花娘!”
第93章 千劫(九)
梗在花月地的小院是那般格格不入,像浓墨重彩的水粉中多出的一笔黑白。
栽种在墙根边上的红梅,张牙舞爪的往外探出枝节来,生了朵惹人怜爱的红,就要叫所有人都瞧见,不肯埋没在院中。
外头墙根站了个身形单薄的小姑娘,她正踮脚张望,宋凌一靠近她便眉眼带笑,比上回见时活泼不少,“郎君,娘子正在等你。”
宋凌拂下兜帽,“流罗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劳烦小娘子引路。”
“你不问问娘子怎会猜到你今日来吗?”小姑娘扁了扁嘴,走在宋凌身侧,与他肩侧隔了一拳头的距离。
见她眼角眉梢都在说着,快问我吧快问我吧。
缚在宋凌身上,厚重的枷锁松了松,他故作疑惑,“小娘子何以教我”
小姑娘原也算个忠心不二的,原只是想逗一逗俊俏郎君,但眼下被男色所蛊,竟真一五一十揭自家娘子的短,“哪算什么料事如神,娘子她,”声音低了低,“每日都叫我在这里等着。”
“这算未雨绸缪。”宋凌一本正经道。
“嘎吱。”
云杉包边的窗棱被生生掐下来一块,罗锦年视线从离地面五层高的楼阁中投下,跟着宋凌背影移动,也眼见他与一花娘越走越近。
花娘是个狐媚子的,说话就说话,好端端地把脑袋凑那么近做甚?欠抽吗?
宋凌也是,每日里端得凛然不可犯,还不是暗地里逛花楼,女色是穿肠药,女色是蚀骨酒!
罗锦年脸色越来越臭,将一手双标用到了极致,他逛花楼是天经地义,公子风流。宋凌逛花楼就成了枉读圣贤书。
他恨不得掐着狐媚子脖子掼到地里,叫她再不能勾搭好人家公子。
以什么立场?罗锦年摩挲着手中碎木块,刺挠的倒刺扎手,还真没立场。
不论从立场还是情谊,立场上他没有正当性,上京最纨绔的就属他罗锦年,哪能义正言辞的阻止宋凌逛花楼。情谊呢?他还没忘记和宋凌上一次分别的不欢而散,情谊被怄气堵着,暂时也出不来。
真没法子了?
花娘似是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差点失去平衡,宋凌站在她身后以手肘抵住花娘后肩。
两人离得很近。
全被站在高处之人收入眼帘。
碎木上的倒刺再没扎在手心,它扎在眼底。
身体比头脑先一步动作,罗锦年腿一抬,踩在窗外琉璃瓦上,手按在窗台上,身子前倾,作势要跳。
“罗锦年!你疯了不成!”傅秋池见他动作骇了一跳,一个纵身飞扑上来锁住罗锦年咽喉,“你就算是想不开,要抛开万贯家财去死,也要先把答应我的事办了!到时候你随意,投河也好,跳楼也罢,我绝不拦你。”
正说着,他注意到罗锦年片刻不离的视线,顺着往楼下看去,只看见一片拐入小院的衣角,他意识到这才是罗锦年想跳楼的原因,试探的询问:“这是谁?”
“宋凌,”罗锦年咬牙切齿道。
宋凌还不知有人正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跟着小姑娘绕到后院,入目是潺潺流水绕着后院一圈,又汇聚到院中,形成一口方形小池塘。
有一露天竹亭,流罗正于亭见点茶,她穿着蓝白二色的素色衣衫,清冷亦出尘,似世外仙子。
但宋凌一想到这位仙子让婢女日日守在门外,只为显出副高深模样,便有些忍俊不禁。
仙子的疏离感生生被打散,反倒有些精致的可爱。
流罗见也不起身,只点头示意,指了指乳白茶汤示意他坐下。
待饮过茶后又拿出前次宋凌赠送的棋盘,两人对弈数局,各有胜负。
“郎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流罗把玩着一颗圆润旗子,仿佛果真不知宋凌所来为何。
由于府中事多,宋凌也无意在外多停留,直言道:“为了娘子所说的真相。”
流罗放下棋子,毫不避讳宋凌探究的眼神,“古丘巴勒之事确实是我的手笔,是我找上他说有人能帮他,也是我假借妩娘送信于你。”
“那……”
“你想问我为何如此做?”流罗点了点石桌,托腮笑道:“当我无聊想找些乐子?”
宋凌自然不信她这套说辞,但她不愿说,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转了话题,“娘子所言真相可是指杜少伤假死一事?”
“是,亦不是。”流罗手指沿着厚胎茶碗内壁转了一圈,就着残留茶汤在石桌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大圆包着小圆。
指尖点在小圆中心,“这是你了解的真相,而我所说的……”
宋凌懂了,是大圆。
他刻意来风雪楼一趟,可不能空手而归,既然流罗能找到古丘巴勒。那她想必也清楚自己和古丘巴勒的交易,如今妩娘已死,己方失去了筹码,古丘巴勒定不可能再告知他当年的幕后黑手。
或许此节能落在流罗身上?
宋凌试探道:“那娘子可知我于古丘巴勒的交易?”
“知道啊,”流罗抬袖拂去桌面上的大圆小圆,神秘道:“我不止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当年刺杀你之人到底是谁。”说完她直勾勾的看着宋凌,好像想欣赏宋凌惊愕的神情。
你在试探的,你在猜疑的,我都能如实相告。
如此轻易?宋凌心中泛起惊涛骇浪,他猜到了流罗或许了解内情,但非亲非故,她为何要平白告诉自己。宋凌已经做好了你来我往的试探准备,最后要付出能接受的代价换取,但居然如此轻易。
“娘子想要什么不妨直说。”宋凌斟酌良久,还是决定先听流罗所求。
“郎君只需告诉我,知道了当年刺杀之人,你打算如何处置古丘巴勒?”流罗轻笑道。
流罗对古丘巴勒是何态度?宋凌心中思忖,古丘巴勒私下里和她有接触,甚至她也知道古丘巴勒藏在何处。况且据她所言,古丘巴勒的娘子——妩娘,也是她至交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