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他莫非想单枪匹马去端了狄戎老巢?宋凌深觉但凡是个人,会思考,就干不出这么缺心眼的事。但这人换成罗锦年,他又觉得合理。
罗锦年向来心里没数,府中师傅,小厮没一个敢下他的面子,将他吹捧得好似武神下凡,世间无敌手。
出门寻衅滋事,人人都惧他背后权势,对他自然退避三舍,能忍则忍。
偏生这个不要脸皮的,将这一切全部归结为自己超凡的武力。
平日里耀武扬威便罢了,真犯到狄戎头上,他们可不管你是是谁家的小崽,不会照顾你颜面,说不得知道了是老对头罗家的儿子,更要下死手。
宋凌黑着脸回院换了身骑装,黑钉靴踩得嘎嘎作响,他去到罗锦年专属的马场,解下罗锦年小老婆样伺候的乌云踏雪的缰绳,利落的翻身上马。
乌云踏雪是一等一的烈马,就连当初罗锦年也是挨了它好几蹄子,摔了个鼻青脸肿才好不容易骑了上去。
平时也宝贝的不行,供祖宗似的供着,才勉强让人骑一下。
突然被生人上了背,寻常马驹都忍不了,何况是乌云踏雪。
它被养野了性子,平时除了罗锦年谁也碰不得,谁也不敢靠近,惹了他不高兴准撅蹄子踹在身上,谁也吃不消。
抻着修长脖子长长嘶鸣,四只蹄子狠狠跺在地上,马背高高扬起来,想将背上胆敢冒犯它的人狠狠甩下来。
宋凌两腿死死夹着马腹,上半身起伏不定,似汹涌波涛中的一叶扁舟。
“听话,”他摸了下鬃毛,低声警告。
乌云踏雪却仿佛受到了挑衅,挣扎得更厉害,柔顺的鬃毛生了力量,舞动地快打结。
宋凌单手攥着缰绳,另一手拔下插在乌发上的白玉簪。
噗嗤!
带着欲要刺破内脏的狠辣,狠狠扎进马背。
“嘶!嘶嘶嘶!”
第90章 千劫(六)
嘶鸣声不断,因为背上传来的巨痛,马匹挣扎的更厉害,誓要把罪魁祸首摔下来摔个头破血流,才能消心头之恨!
但那人就像焊在它背上,看着单薄无比,一蹄子能踹死七八个,但却韧性十足。
一番拉锯下来,反而是它先害怕了,无他,它能感觉到再挣扎下去,背上之人真的会杀马。
感觉到乌云踏雪有服软的意思,宋凌反而将簪子插得更深,此马有灵,此刻若放松警惕,躺在地上的就是他!
宋凌俯下身,贴着马脖子,簪子在皮肉中转了一圈,冷声道:“别动。”
束发的簪子没了,满头乌丝泼墨般泻下,淌在染血的浅银色鬃毛上。
终是烈马怕了狠人。
烈马低下头颅,呜咽一声以示臣服,宋凌拔出白玉簪子,血蝴蝶飞舞。
“铛!”
簪子砸在地上,弹了弹,摔成两截。
拉紧缰绳。
“驾!”
烈马应声而动,踏碎一地烟尘,往角门奔驰而去。
途中吓坏丫鬟婆子无数。
一名提着针线盒子的小丫鬟远远瞧见一烈马驰来,忙不迭拉着身旁同伴躲开,针线洒落一地。
丫鬟吃了一鼻子灰,望着烈马离开的方向怔怔出神,她扯了把正蹲在地上捡针线的同伴,“你看清没,过去的是谁?”
同伴啐了口,在草皮中摸索针线,翻了个白眼,心说,你不帮我找就算了,还要搡我,扎了手找你个小娘皮算账,“还能有谁,大少爷回来了呗。”
“我瞧着怎么像二少爷。”
一路行至角门。
“开门,”宋凌拉紧缰绳,烈马嘶鸣一声停在原地踱步。
守门的自然认得大少爷的宝马,想当然的以为坐在马上的是大少爷,正打算上前说两句漂亮话讨个赏,又听见句冷冷的,“开门。”
这声音冷极了,是纯粹的命令。
守门的不敢置信的揉着眼珠子,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他一时不知该惊奇二少爷也学会了纵马的纨绔作派,还是惊奇大少爷的小老婆让别人骑了。
宋凌平日里倒也愿意装出个谦谦君子的模样,对下人也温和有礼,可今日他只要一停下来便被怒气点燃,脑海中不断浮现罗锦年躺在血泊中的一幕幕。
“啪!”
他一扬马鞭,狠狠抽在守门的脚边,“开门。”
“好,好,好,”守门的一个激灵,忙不迭推开角门,眼瞅着大少爷小老婆消失不见,舔舐着手背上被马鞭擦出的血痕,心里不住的犯嘀咕:吃火药了?
同福赌坊在的一整条街都是做赌博的买卖,背后各有势力支持,百姓们给这条街取了个浑称,人不入,鬼不出——鬼人街。好人不会进去,进去了不成鬼出不来。
是游离在律法外的灰色地带,平日里弄死个把人都算不上事。负责这一片的京官收足了好处,对此处暴行视而不见。
曾经也有愣头青不知死活的想为生民立命,管了鬼人街的闲事,结果隔天愣头青的一家老小便被入室抢劫的凶徒斩首,无一存活。
如今的京官都受了历练,手里收着供奉,四字真言存心中,莫管闲事。
鬼人街何必便是寻常百姓做生意的祥泰街,正所谓人鬼两隔。
帮人写书信的穷书生与算命的瞎子比邻而居,早早出了摊。
对面是卖糖葫芦的小贩和编竹篾的小哥,一列排开,好不热闹。
穷书生拿着人脸大的粗粮馒头,木板上还放了碗隔壁摊子买的两文钱石磨豆浆,尖着耳朵,正在听算命的和卖菜的说坊间闲话。
他可是读书人,就算没考上秀才,也是喝着墨水长大,怎可与粗人共闲话?
“听说了吗,同福被指挥使张大人派人围了。”
“何止啊,我听说还有罗府的人。同福背后的大人物,你知道吗,就那个那什么宜山侯都落了马。被陛下下旨抄家,满门抄斩,什么夺爵位。哎呀,惨得不行!”
“褫夺。”穷书生忍不住插话,一群文盲。
算命的瞎子翻了个白眼,突然就不瞎了,懒得搭理自命清高的书生,感叹道:“报应啊,报应!”
“可不是嘛!同福害了多少汉子性命,终于是遭了报信,老天开眼啊!”
书生正想再接上两句,摆在木板上的滚烫豆浆突然浇了他一头一脸,起了一连串的大水泡。
“咣当。”
木板上摆得墨汁砸了一地,穷书生捂着眼睛滚在墨堆里,不住哀嚎。
余光只瞥见一只翻飞蹄子。
嘶鸣声不断,扬起漫天灰尘。
未被波及的‘瞎子’抱臂瞧着笑话,半点没帮忙的意思,“哎哟,大才子这可是遭了无妄之灾啊!你翻了个马仰,可能没看清。我帮你看了眼,撞翻你摊子的是罗府二少爷。大才子可要上门讨个说法,你们读书人都是孔子门人,比高官士族还要金贵些,要不让二少爷亲自上门给‘您’赔罪?”
穷书生身上沾满墨汁,特别脸上,红一片,黑一片,还有几个白森森的水泡,看着和地府恶鬼也没甚区别。他咬着牙,怨毒的盯着马匹离去方向,“将军府的风水真养人,专出纨绔!”
宋凌小脸被刀子般的冷风刮得惨白,同福,到了。
此时的同福早没了先前气派,打手被全被光着膀子,两手反绑在身后,挨着挨着赤脚蹲在墙脚。
大门大打开,里面赌博用的摆件被砸了稀碎,禁卫正一趟接一趟的往外搬东西。
同福周围用白麻布拉起了警示线,阻止闲杂人等靠近。
周围的赌坊都大门禁闭,生怕惹祸上身,禁卫都是饿狼,要是多看一眼,他们也不介意多抄几家,丰润自家腰包。
宋凌停在警示线后,目睹这番兵荒马乱,自嘲地摇头,关心则乱。
赶在禁卫注意到他之前驭马离开。
既然罗锦年没死在同福,那自然是在别处作威作福,上京城就是他家后花园,犯不着替他操心。
宋凌将马栓在罗家名下的一处布庄,吩咐伙计替马止血,又换了身衣物,戴上兜帽挡住面容往风雪楼去。
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妨顺道将风雪楼之事了结。
第91章 千劫(七)
冬日里天黑得早,刚酉正二刻大日便赶趟似的翘了班,连最后的余晖也舍不得赐给大地。
风雪楼也赶趟似的往外撵人,别家花楼站在门口的花娘,巴不得拖着路人往楼里去,偏生风雪楼特立独行。
不是它求人,是人求它,花楼做到这份儿上,也算是头一份。
城西的许秀才打着偏儿被龟奴半推架的搡出门,下盘一飘差点栽倒在地,嘴里还口齿不清的念着相好的花名,不停倒着几句车轱辘话,“岂有此理……有辱斯文!”
周围楼里的迎客娘鬣狗养闻着味儿就扑上来,抢食样想把风雪楼不要的残羹冷炙往楼里带。
风雪楼惯会看碟下菜,赶人也很有讲究,穷酸书生往街上一带,任他如何气恼,栓在脖子上的狗链却还被姑娘们紧紧攥在手里。
不怕跑了。
家中有权势的,或是真有才学的,则由庆妈妈亲自相送,若是问到为何今日不迎客。庆妈妈将手巾子往眼角一抵,颔首露出纤细玉颈与胸前蜜桃,半哭半恼呜咽一声,“罗家那位公子来了,奴实在没办法。”
公子们见美人垂泪,一时热血上涌,加之罗锦年在上京城名声确实臭不可闻。
一切罪责自然都算在罗锦年头上,对风雪楼反而更加怜惜。
风雪楼女子柔弱不能自理。
待送走客人,庆妈妈摇身一变,又换了副面孔,招呼着楼里最俏的姐儿,一气往顶层包间里带,打的是把罗锦年榨干的主意。
人财两空。
庆妈妈刚过三十,在一众十五六花娘里头年纪着实大了些,但也绝说不上半老徐娘。反而多了些成熟的韵味,一抬手,一垂眉都是演练过无数次,恰如其分的大方,点到为止的勾引。
年轻人啊,最吃不住。
庆妈妈想到罗锦年冠绝天下的丽颜,无可匹敌的家世,身子都软了半边,眼底氤氲一片。
她站在包间门口,把抹胸往下压了压露出大片白腻,胸一抬,臀一翘,连眼神都带着风情,这才轻叩房门。
跟在庆妈妈身后的花娘,忍不住翻白眼,骚不死你。
“罗少爷,奴家把姑娘们带来了。”尾音上翘,拐了十七八个弯,腻得发慌。
罗锦年端酒杯的手抖了抖,酒水洒了对坐着的傅秋池一身,嗓子一扯,“舌头捋直了说话!”片刻后又补了句,“进来。”
庆妈妈一僵,雀跃之情被浇灭大半,暗啐一口,不识好赖的小兔崽子,笑嘻嘻的推开门。
叮铃环佩作响。
莺莺燕燕一进门,馥郁的脂粉香揉成一缕柔媚的女儿香依偎在鼻息间,满鼻子的土腥味终于被冲散了。
罗锦年绕出屏风,撩开珠帘,背着手踱步到庆妈妈身前,选妃样得上下打量一水儿花娘。
花娘们也算是见过不少男子,但来往多是读书人,穿着身圣贤皮,再是情动也不曾这般赤裸裸的盯着瞧。
何况天下又有几人能赶得上罗锦年皮相?
花娘们羞红了脸,羞怯又期盼。
罗锦年看了个来回,撇了撇嘴,心中下了批语,没宋凌好看。
意识到自己又想了宋凌,罗锦年不由得气恼,漂亮的眉眼染上戾气。
庆妈妈惯会察言观色,急忙上前,“罗少爷可是女儿们惹了您心中不快,我这些女儿们都是养在深闺,未见几个男子,初见少爷这般天仙人物,羞怯难免,都是群不中用的,少爷担待些。”
养在深闺?罗锦年轻睨庆妈妈一眼,还真把他当二傻子糊弄?
不过他也懒得计较这些,难为庆妈妈编一阵瞎话。
但也不全是瞎话,可不是不中用吗,一群花娘,生得还没个男子好看。
罗锦年随意点了个花娘,眼神之飘忽,态度之随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谁也没看上。
“行了出去吧,你,就你,留下。”
庆妈妈一口银牙快要崩碎,特意簪上的大红花蔫啦吧唧搭在发髻上。
快出门时,“停,换个好点的熏香,这香太闷冲鼻子。”
“啪。”
庆妈妈接住迎面飞来的一包金锞子,掂了掂重量,喜笑颜开地应了声。
虽然混账,出手却大方。
等庆妈妈一众人走后,罗锦年踩在地毯上也不动,和抱着琵琶的花娘大眼瞪小眼。
琵琶不轻,抱了片刻花娘手腕便酸软难耐,见罗锦年还是没动静,花娘心里盘算着,这是位爱被勾引的主?
她年纪虽小,形形色色却也见过不少客人,有些人啊,分明是色中恶鬼,偏要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爱玩书生与狐狸精的把戏。
她猜测罗锦年或许也是这种人?心一横,平软的毯子平白生出道坎来,绊了她一跤,弱柳扶风地往罗锦年怀里扑去。
罗锦年眼皮子一掀,直接错身躲开,任由美娇娘扑倒在地上。
摔了个结实,虽然铺了毯子,花娘惊呼一声小臂重重磕在琵琶上,痛得冷汗涔涔。
“峥,峥!”
琵琶被擦出一片金戈音。
“没眼色的东西,抬把椅子都不会?”
音符灌入花娘耳道,她气得手抖,错了都错了!罗锦年站着不动并非在玩什么情趣,单纯是没将椅子抬到他面前,大少爷不肯挪动尊臀。
好一个混账!
花娘忍着疼,将琵琶放在桌上,又抬了把椅子放在罗锦年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