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出,白氏站起身沉声道:“打一盆清水来,所有人先退出去。”
“都先出去,老夫人院里的去偏房等着,是一所有人,少一个后果自负。”田氏低声吩咐着,眼风转了圈,落在匍匐着的下人背脊上。
尽管语气淡淡,仍然使人不寒而栗。
待人都退出去后,白氏从医箱中取出银针扎在老夫人指尖上,鲜血顺着银针低落在清水中,竟泛出隐隐黑色。
白氏收起银针,将一花香扑鼻的黑色药丸化入水中,以银勺渡到老夫人口中,她心中已经有数:“请嫂子进来。”
丫鬟放好医箱,躬身退出。
不一会田氏撩开帘子,单刀直入道:“急症还是中毒?”
白氏轻拭老夫人鼻尖细汗,凝重道:“中毒。”
“此毒性烈,毒性霸道绝伦,若是直接摄入恐怕母亲现在已经……”
田氏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勿要扰了母亲休息,院中服侍之人我已经全数拘在偏院,你与我同去。”
“两位嫂嫂与四弟妹嫂子可让人去知会了?”白氏又将数味药丸化水,渡给老夫人。
田氏眉心狠狠一跳,想到宋凌与她说的话,刻意对杜氏避而不谈:“两位嫂子已经让人去知会了,不时便到。”
“嗒。”
药勺与瓷碗边沿轻微碰撞,白氏回头看了眼田氏神情摇欲言又止:“嫂子心中有数便是。”
“夫人,二少爷来了,此刻等在正厅。”紫苏撩起帘子步入内室。
田氏一挑眉诧异道:“弟妹,可是你派人告知凌儿的?”此前宋凌曾将青葙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按田氏的意思,杜氏是罗府二夫人,只要杜氏没做出天理难容之事,杜氏就永远是罗府的主子,她就永远会无条件的站在杜氏身后。
哪怕杜氏真的一手策划青葙庄的覆亡,甚至真如凌儿所说,杜氏还另有谋划。
又如何?
但若是杜氏真做出了背叛将军府,背叛大礼朝之事,她也绝不会姑息。
因此在她的默许下宋凌此刻应该在孤鹜院,好好摸清楚杜氏到底有何谋划。
白氏摇摇头:“我出来的急,许是哪个下人自作主张去说的。”
这么巧?田氏心中疑窦丛生,老夫人中毒之事恰好打断了宋凌问话。
是巧合,还是?
“嫂子?”
田氏回神看向紫苏:“让少爷去偏院。”
“我们也去,倒要看看是哪个鬼祟的又藏在暗地里使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白氏仔细交代了几名仆妇照顾老夫人,才随田氏一道往偏院去。
宋凌站在偏远门口,不时往正院方向看去,他不清楚老夫人情况,心火似起。
他瞧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下人,一股子戾气在体内上窜下跳无处发泄,最后冲向足尖狠狠碾在仆妇指尖上。
“啊。”
仆妇惨叫不断,却不敢缩回手,只好蜷缩着身子,足腹都收敛起来,活似被煮熟的大虾,“二少爷,奴今日只是在院中扫雪,并不知老夫人为何突然病倒。”
府上都说这二少爷是个私生子,来路不正,不得看重一直未上族谱。要知道上了族谱才能算将军府的儿子,不然永远都是不入流的野种。
连他们这些下人都觉着,二少爷这些年虽然伏低做小的博了主母两分欢喜,但还是来路不正。主母的欢喜啊,就是水中漂萍,指不定哪天就不愿赏你了。二少爷也就那样,凡事只需紧着大少爷便是。
二少爷也确实没因府中懈怠急过眼,逢人都带三分笑。府中资历老些的管事,妈妈,爱拿桥的都不把二少爷当主子,见着了也当是路边的阿猫阿狗,翻着白眼就过去了。
也没见他恼。
人人皆知,二少爷是天生的好脾气。
但她今日方才晓得,什么是笑面佛,阎王心!
“少爷,绕过奴这一回吧,求求您绕过奴这一回!”
仆妇晕过去前,模模糊糊好似瞧见阎王爷松开脚,转过身子躬身行礼,一截衣领子随着俯身动作下滑,露出纤细雪白的颈子。
“先生,五婶。天冷路滑仔细脚下。”
第86章 千劫(二)
田氏一来就定住了场面,她瞧也没瞧疼晕过去的仆妇一眼,叫宋凌站在她身后。让下人们依照各自的差事,挨着上前回话。
最先上来的是一班子负责老夫人三餐的下人,一名老妈妈并三个小丫头。
老妈妈看着稳重些,三个小丫头年纪小没经过事又哪里见过这阵仗,早被吓得三魂六魄飞了干净。倒不是说主母吓人,主母虽说冷着脸但她们都晓得,主母赏罚有当,若问题真没出在自家身上,主母不会过多为难。
真正骇人的是站在主母身后,勾着轻笑的小少爷。
她们算是见识到了。
因着宋凌这一吓,被提起来问话的都刮肠搜肚生怕遗漏一星半点,连上了年纪的老妈妈此刻都神思清明,老夫人上月吃了些什么都历历在目。
跪在地上的仆妇们,绞尽脑汁的组织措辞,冷风刮一刮脑皮都像阎王爷在盯着瞧。
谁都怕阎王爷不声不响的也给自家来上一脚。
前车之鉴,萝卜样的手指还瘫在地上呢!
问话效率出奇的高。
高是高了,但有用的却没有。
直到最后一位仆妇上前来,由于刚梳上妇人头的仆妇小腿抖得过于汹涌,宋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给自己壮了半日胆的仆妇彻底软倒在地,“今日是奴陪老夫人往小佛堂礼佛,老夫人命奴念了卷……念了,念了《地藏菩萨本愿经》。”她哆嗦着吐完这段话,没听见上头有说话的声音,以为是主子不大满意,鼻尖出了层薄汗,“哦,对!对!还有四夫人院里的金元宝姐姐送了一只手钏子过来,说是四夫人特意从江东庙里请回来,高僧过光的。”
四夫人王氏因着娘家是行商的,身边的丫鬟起名也很有富贵气,像什么铜板,碎银,金元宝,红玛瑙。
越贵重的丫鬟越得力,金元宝也算是王氏手下一等一的得力人。
这不赶巧吗,迟不到晚不到的罗府剩下两位夫人联袂来了。
她们先是去正院瞧了瞧老夫人,见老夫人没大事了,这才问了下人往偏院来。
扶着王氏的金元宝隔老远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在喊她名字,倒也不是她耳朵尖,只是这名字过于富贵。
在这礼朝能把买卖做起来的,后台,手腕缺一不可。而王家买卖能做到公认的天下第一,王家人撇开后台不谈,手腕自然是一等一的高明。
聪明人都不喜欢手下人也聪明,王氏自然也不例外,不同于金元宝的迟钝,王氏听见里头一声响,眼珠子一转便知这场官司很可能是转到她脑门上了。
她亲热的挽起季氏胳膊,开了嗓:“弟妹在这审人呢?要说我也想起一桩事正要告诉弟妹,这不母亲爱礼佛吗,前些日子特意从江东带回来只手钏子给母亲。”
被她挽着的季氏,眉宇间绕着忧思,左手不停拨弄念珠。
宋凌见王氏这般坦荡模样,心知就算真是手钏子上出了官司,她也定有法子自证清白。
况且眼下诸多长辈在场,于情于理都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田氏也不卖关子,知道她那四弟妹论口头上的功夫谁也越不过她去,直言道:“我自是信弟妹,但母亲可不是害病,而是中了毒,这该查的都要查个清楚。”
她所幸将事情摆在明面上说,都要查,不是针对谁,她这一屋子寡嫂,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不摊开了说,她们私下里指不定怎么琢磨。
王氏很明显的愣了愣,显然也没料到老夫人是中了毒,“查,好好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母亲身上行此阴阴私手段!”人啊,一激动下手就没轻没重。
不知是被王氏搭在身上的爪子给捏痛了,还是听到老太太中毒的消息过于吃惊,季氏拧着眉,低诵一声,“阿弥陀佛,”手中念珠越拨越快。
“去把你说的手钏子取来。”
瘫在地上的仆妇一骨碌爬起来,喏喏的应了声,勾着腰避开宋凌站得方向,往正院去了。
老夫人晕过去时,身上的物件都被取了下来放在一处保存,此时也好找。
偏院这一院子的主子因着老太太还未醒转,妯娌几个也没心思寒暄,个赛个的寒着脸。
宋凌趁机扯了下自家先生袖子,将有小丫鬟来寻他的事说了说,田氏抬抬眉,宋凌会意:“已经让人拿下。”
“拿来了,拿来了!”仆妇几乎是打着滚地跑到偏远门口。
因为走得急,金贵的手钏子忘了用锦布包着,竟然就那么大逆不道的用手捧了过来。
她跑得太急,脚下一个不注意被门槛绊倒在地。
手钏子腾起,又铛铛铛落在地上。
发出连续的脆响。
这手钏子也是耐摔,这样都没断。骨碌碌滚了几圈碰到鞋面阻碍,不动了。
有幸被金贵的手钏子挨着贱足的小丫鬟见主子们都没发话,谄媚地想将手钏子捡起来,现个好。
她刚直起腰,准备伸手去捡手钏子,却被一声断喝吓得跌坐在地。
“别碰!”
说话的不是雷厉风行的主母,也不是一贯精明的四夫人,反而是向来以温和宽厚受下人爱戴的五夫人。
白氏快步上前,取出手巾将手钏子严密的包起,伸出两根手指,捻着巾两角将手钏子吊起,得空安抚了一句:“有毒。”
小丫鬟这才缓过神,她反应过来,跌在门前那人躺得委实也太久了些。
她背朝天,面朝地,成一个大字形烙在地上,肢体僵直,许久都未曾动弹过。
“凌儿。”
宋凌会意,上前接过手钏子,白氏又叮嘱了句,“小心别碰到。”这才往躺在地上的仆妇走去,她将仆妇翻到正面朝上,卡着喉咙喂了几颗药丸进去,随后让人将仆妇抬了下去。
擦拭着手道:“与母亲中的是一种毒。”
在场众人眼神都变了,沉不住气的下人用自以为很隐蔽的目光偷觑王氏。
金元宝恰巧也是个沉不住气的:“这和我们夫人没关系!夫人是无辜的!”
王氏时常会后悔将下人选得太憨了些,傻孩子,正常人都是先怀疑你这个送手钏子的,再怀疑你家夫人。
你这一嚷嚷,大家不都先怀疑你家主子了吗?
第87章 千劫(三)
宋凌掂了掂手钏子,翡石做底,隔间嵌着同色玛瑙和舍利子,长得就是老夫人会中意的模样。
这手钏子金贵,寻常下人哪里敢用手去碰,一个不小心碰掉块渣子都够赔到下辈子。因此,中毒之人只有老夫人与刚才那仆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也太巧了些,宋凌心说,凶手若真想要祖母的命,弄得这般声势浩大岂不自讨苦吃?凶手既然能悄无声息往手钏子上淬毒,那在祖母吃食中做些手脚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还是说另有目的?宋凌眼皮狠狠一跳二婶还在孤鹜院。
他又在心中将此事过了一遍,下毒为表,灭口为真,斟酌片刻:“我忧心祖母……”
田氏几乎与他同一时间开口:“凌儿原是想去瞧他祖母,怪我慌了神直接把孩子叫了过来。眼下咱大人都在这理事,孩子在这也耽搁,凌儿你去看看祖母。”
“可得慢些跑,仔细别摔着了,”王氏笑着嘱咐了一句,待宋凌走了又随口打趣道:“嫂子这手钏子的事,我可是被人害狠了,你向来是脂粉里的将军,多少男子都比你不上。管咱们将军府偌大个营生也没出过差子,再奸滑的管事,婆子,也没见谁能从你手指缝里溜过去。你这眼睛啊,比孙大圣的火眼金睛都厉害,可得替我明冤。”
王氏不愧是做生意的,城府练得深似海,眼见手钏官司已经落到脑门上来,也着恼,仿佛笃定这遭事挨不上她的身。
田氏最不耐的就是口头官司,与王氏妯娌多年彼此熟得和烂地瓜一样,见王氏那作派就知她心里有数,只是口头上花花。她懒得陪王氏唱大戏,不轻不重的翻了个白眼,示意她差不多得了。
“弟妹,叫他们都起来吧,既然都问过话了,天寒地冻的也没叫人一直跪着的道理。”一直沉默的季氏拨弄着念珠终于开了口。
“大嫂这是不修闭口禅了?”王氏正愁没人搭理她,轻咦一声松开手绕着季氏转了一圈,“我听人说这闭口禅需得修满九九八十一天,嫂子这中途破戒岂不是功亏一篑?”
王氏虽说在众多妯娌中行四,但其实年纪却只比白氏大了两岁,不知她是有意无意,平日里说话圆融精明,但某些时候却总爱戳人肺管子。
果不其然。
“啪,啪,啪,”
季氏越发大力的拨弄念珠,“有人在当面受苦,哪能安心修佛。”
“四弟妹你若无事就随我一同去服侍母亲,母亲要是醒了,身边没个把人照看成什么样子。”田氏又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下人对季氏小声道:“大嫂,我们已经上了硬的,你既然已经破了戒,也就不碍事了,不妨再上上软的。”
季氏微微颔首。
且不提妯娌几个的官司,宋凌正在去孤鹜院的路上,迎面却碰上个护卫,急匆匆的,脚下也没了章法,一看就知道心里揣着事。
宋凌一眼就认出这是他让守在孤鹜院的护卫,“站住,外男怎可在内院随意走动?”他喝一声给侍卫快撞上假山的侍卫提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