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让他以狄戎右狼主身份引杜少伤相见,而后将杜少伤拿下。”
“杜老爷果然上钩,以为一切都是狄戎下的手,他不敢声张,私下派人询问狄戎,我暗自将人杀了。”
“他不见人回,恐惧更甚。”
“但为了杜少伤狗命,只好独身去寻。”
“同时,我命古丘巴勒故意暴露在罗府暗探眼中,引罗府人前往青葙庄。”
“再一步步引导罗府来人发现青葙庄的龌龊。”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我没料到去青葙庄的是你们,凌儿果然是家中麒麟子,不用婶子引导,便发现了诸多疑点。”
“此后,杜老爷怕你们发现真相,自尽而亡,想用死洗脱嫌疑。”
“亏得凌儿聪慧,才未被他迷惑。”
“这就是真相,你想知道的真相。”
杜春杏霍然起身,逼视宋凌:“怎么?要送婶子去大理寺走上一遭?”
宋凌轻抿唇角,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块平安扣压在几上:“婶子不妨看看这是什么。”
他眸色一冷:“凌想知道的是真正的真相,而不是婶子想让凌知道的真相!”
杜春杏看向平安扣,瞳孔猛的一缩,直起身缓缓推后,语气变的极轻极柔:“凌儿,此为何物?婶子并不识的。”
突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到宋凌身侧,冷光一闪,一把匕首抵在宋凌咽喉:“你把伤儿怎么了!”
宋凌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遭,临危不惧道:“婶子安心,凌只是让人跟着,并未打扰。”
眼下是让人跟着,但若他今日死在这里,杜少伤下场不言而喻。
杜春杏也想通此节,收回匕首捞起平安扣,换上张笑脸:“婶子只是同凌儿开个玩笑。”
这平安扣正是杜少伤随身之物,宋凌让人趁其不备偷拿来的,原是想看看杜春杏反应,没想到她反应居然如此大。
他既然能让人不动声色的拿来杜少伤随身物,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取了杜少伤性命,假死变真死。
正是因为这一点,杜春杏方不敢轻举妄动。
“婶子不妨先听听小侄的真相。”宋凌取出手巾擦拭脖子上的血渍:“真相大概是从杜老爷求上门来开始。”
“婶子确实见了他,但后面却和婶子所言大不相同,”
“青葙庄当时已经泥足深陷,凌可不信狄戎会如此心慈手软,不在青葙庄众人身上放下暗手,而最能控制人的手段,也就那几样。”
“凌大胆猜测,应该是毒药,必须在规定日子服用解药的毒药。”
“但若青葙庄所有人都被下毒,人到死地有悍勇,保不齐便和狄戎来个鱼死网破,狄戎也不蠢,因此他们给了青葙庄希望,并未给杜少伤下毒。”
“以杜少伤吊着青葙庄,让青葙庄为狄戎卖命。”
“但婶子不信狄戎人最后真的会放过杜少伤,便与青葙庄合谋,布下棋局,以全庄性命替杜少伤谋一条生路!”
“想让杜少伤活,就先要让杜少伤死,闹得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最后再让他假死脱身。”
“婶子是若未被困在内宅,这天下间哪里去不得?哪里闯不得?这般谋算,这般心思,有几个男子比得?”
“婶子布下三层陷阱,只为隐藏真实目的。”
“第一层,若去青葙庄之人并非我与兄长,在他被古丘巴勒引出去那晚想必便已经被扣上杀了杜少伤的罪名。”
“再将他扼杀在青葙庄,将罪名坐实。”
“而府中皆知,婶子恨毒了杜少伤,所以哪怕消息传回罗府,最后也会在婶子周旋下不了了之。”
“第二层,若去青葙庄的人有些身份,不能直接杀了,那婶子就会前往青葙庄,引导来人发现青葙庄的‘秘密’。让罗府将注意到背后的狄戎,自然不会再在意小小杜少伤。”
“唯一在婶子意料之外的,便是,去青葙庄的是我。”
宋凌仿佛事情尽在掌握,自信道:“这就是第三层。当我发现不对劲之处,婶子便将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故意在我表现出对青葙庄恨之入骨,有杀母之仇。”
“引导我去发现真相,发现婶子想覆灭青葙庄的真相!”
“但恰恰相反!婶子与青葙庄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让杜少伤活下来!”
“古丘巴勒曾说过,幕后之人只吩咐他将罗府来人引出去,并未吩咐别的。我原以为是古丘巴勒有所隐瞒。现在看来,古丘巴勒并未说谎,因为绑架杜少伤的本就不是他,而是青葙庄!”
“但凌仍有一事想不通,杜少伤非是婶子母亲所生,婶子为何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也要保全杜少伤?”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杜春杏听完宋凌的话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带泪,反问道:“你觉得呢?”
宋凌脑海中灵光一闪,天底下只有一种人愿意为他人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非为姐弟,而是母子。”
杜春杏笑得更大声,她揩着泪:“错了,伤儿的确是杜春杏亲生,但不是我儿子。”
一字一顿道:“我名茵奴。”
第84章 一生所愿
茵奴?茵奴!宋凌不自觉的攥紧手指,他曾让五言去查过唱晚身世。
得知唱晚很可能是青葙庄曾经主母徐氏从杂耍班子买回的孤女。
可坐在对面之人却说她才是茵奴,那真正的杜春杏如今又身在何方?
宋凌心中一个咯噔,猛的想到一种可能,他试探道:“如今青葙庄中的唱晚才是真正的杜春杏?”
杜春杏,不,该说茵奴没有遮掩之意,颔首道:“是。”
简单的是字在宋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青葙庄行此偷梁换柱之举,真么些年居然没一人发现?
茵奴抬眸看向空中莫须有处,目光朦胧怀念,似乎流转时光回到了当年,半晌哀伤道:“当年夫人偶然路过杂耍班子,见我与小娘子生得有五分相似,起了恻隐之心将我买下养在身侧与小娘子一同长大,更名唱晚。”
“说句大逆不道的我与娘子虽名为主仆,但却与姊妹无异。”
“娘子十四岁时刚定下亲事,夫人却突染肺痨,不久便散手人寰。”
“娘子悲痛欲绝,老爷也一病不起,我亦不知所措。”
讲到此处茵奴眼底迸发出刻骨的恨意,肩膀止不住的颤抖:“娘子竟然动了寻死的念头,我那时心绪不平一时不察,竟让娘子偷跑出青葙庄。”
“待寻到时一切都晚了,娘子被人强夺身子。”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
宋凌被刻骨的恨意包围,呼吸不由得放轻微。
茵奴阖上双眼,半晌睁开狠狠掐着小臂上的软肉:“娘子当时不省人事,因老爷病重我并未立刻将此事禀告老爷,暗中处理了知情的所有人。”
“岂料,这仅仅是娘子苦难的开端。
“她有了身孕,娘子数次寻死,全被我拦下。我秘密接了大夫入庄,想打掉孽胎。但大夫却说娘子身有宫寒,孽胎很可能是她唯一的孩子。且娘子体弱,若是打胎很可能性命不保。”
“我恨毒了孽胎,恨他毁了娘子一辈子,圆满的姻缘,名节。全因为他!”眼眶是口浅浅的池塘再关不住铺天盖地的悲伤,池水漫过池塘一滴接一滴砸在小几上。
“但别无他法,只能生下来,待老爷好转我与老爷商议后,做了个决定。”茵奴穿过泪帘看向宋凌。
“偷梁换柱。”宋凌怔怔道。
“娘子十五岁时生下孩子,为了不被外界察觉,我放出消息。”
“唱晚与老爷有了首尾,珠胎暗结,诞下私生子。”
宋凌暗道,何等情深义重,让茵奴甚至不惜自毁名节,他能理解为何不能让真正的杜春杏嫁入罗府。
一则杜春杏已非完璧,若是被人察觉,对女子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我因为和娘子生得有几分相似,大婚当日浓妆艳抹倒也瞒了过去。”
“入府后我不敢与青葙庄来往,唯恐被人看出破绽。”
“这些年我不动声色的改变脸上细节,终于与娘子不再相似,潜移默化之下我成了真正的杜春杏,而娘子则顶替了我的名字——唱晚。”
原来如此,宋凌心中诸多疑惑都得到了解答,难怪杜春杏自嫁入罗府后再也不同青葙庄来往,外人接以为她是与青葙庄起了龌龊。但谁能相信,真正原因是茵奴的一腔孤勇。
他忍不住想到了宋娘子想到了自己,同样的私生子,同样的不被祝福,杜少伤也该被生母诅咒着。
他忍不住问道:“少伤,少伤,年少生伤。杜春杏恨毒了杜少伤。”
茵奴眼尾通红,浓烈的恨仿佛都被埋葬,她摇摇头,柔声道:“非为白了少年头,是花落知多少。”
“少伤,少伤。少有忧伤。”
“娘子一开始是恨他的,但到底是她的儿子,她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宋凌脑海中轰隆一声响,他急迫道:“怎能不恨!杜少伤毁了她一辈子,杜少伤是私生子!”
茵奴坚定道:“杜少伤是她儿子。”
宋凌喉咙一哽,他回到了梨花巷,远远看见站在梨树下的宋娘子,但与杜春杏不同,宋娘子刺骨的恨意几乎将他洞穿,逃无可逃。
他偏过头不再看茵奴,干涩道:“二婶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咚。”
茵奴神色一肃:“我要与你做个交易。第一,我要你保证伤儿安全。第二,你猜得不错,娘子确实身中奇毒,我要你让白夫人替娘子解毒,此毒无人可解,但我相信白夫人定有法子。”
“你能拿出什么?”
“凌儿如此聪慧不妨猜一猜我为何会知道罗府暗探所在,准确无误将消息递到暗探手中。”
宋凌猛的转过头,撞进茵奴晦暗不明的瞳孔中。
“你是说?!”
“不错,我知道藏在府中的狄戎奸细到底是谁。
宋凌滚到嘴边的话被一声急促的尖利女声打断。
“公子!不好了!老夫人病危!”
宋凌霍然起身,一眼生的小丫鬟跌跌撞撞向他跑来,他心不由得重重一跳,一拍手院中出现数名护卫。
“拿下,不准任何人靠近二夫人。”
这小丫鬟来得蹊跷,老夫人病得也蹊跷,明知蹊跷,但宋凌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烧得五脏俱焚。
“等我回来。”
说罢急匆匆拂袖而去。
被护卫按倒在地的小丫鬟诡异一笑,一根沾满血污只有半截的手指从衣袖滑落。
茵奴看向手指瞳孔一缩,惨然低笑道:“都是命。”
护卫紧遵宋凌命令,将正屋大门合上,守在屋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茵奴跪坐在小几后,抚摸着手中匕首。娘子曾来信同她抱怨,杜少伤幼年顽劣,爬树时不慎滑落,右小指因此少了一节。
“噗嗤。”
是皮肉被利器破开的声音,匕首刺入柔软喉管。
她软软倒在地上,鲜血晕开,染红了一身白裙,像美丽的杜鹃。她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娘子与夫人时。
她们站在火一样的杜鹃花丛前,真漂亮啊。
她终其一生,机关算尽只是想让娘子,让夫人,福泽绵长,安康一生,甚至不惜与虎谋皮。但如今,夫人没了,娘子身中奇毒,伤儿生死不明。
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底什么也没办到。
第85章 千劫(一)
老夫人近些年来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小病不断。五夫人为老夫人诊脉,说是忧思过重,心病难医。当年那场滔天的祸事带走的不止罗府儿郎,还有老夫人的心力。
宋凌一直都清楚,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孤独的,此后种种不幸让更让他确信,世人不可信,神佛不可求。
但即使是他,此刻也真切的向漫天神佛乞求,乞求祖母福泽绵延,有惊无险。
老夫人礼佛时突然晕厥,罗府上下像冷水落沸油,从主子到下人都有些六神无主,活似热锅上的蚂蚁。
宋凌走在去蟠寿院的路上,踏行过千百次的石子路此刻却像蔓延成万里之遥,怎么也走不到头。
小刀似的冬风瞅准缝隙,往他罗袜里钻,钻进肌理。一阵刺痛从脚踝传来,过电般往小腿蔓延,瞬息间左小腿失去知觉。
宋凌唇色肉眼可见的变白,他步伐不停,向蟠寿院走去。
田氏先到一步,还未进内室,先是环视一圈周围手足无措的丫鬟仆从,断喝一声:“王妈妈你先去外院拿牌子再去宫中请太医,孔妈妈将小丫鬟们都领出去,该做什么接着去做,都围在此处是等着被扣月钱吗?”
乱糟糟的众人仿佛一下就找到了定海神针,慌忙应了声,慢慢散开。
“嫂子!”田氏闻言回头,见来人是白氏也不多寒暄,眼神示意她进入,又在人堆中点了几个沉稳的老妈妈一同进了内室。
内室门窗紧闭,空气沉闷,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味。
老夫人躺在床上,盖着厚厚锦被,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眼膛下一片青黑。
妈妈丫鬟跪了一地,有人六神无主,有人嘤嘤啜泣。
随着老夫人去礼佛的心腹刘妈妈侯在床边,见田氏进来,她压下悲痛上前将今日老夫人在小佛堂见过的人,做过的事一一道来。
白氏正跪在软垫上替老夫人把脉,半晌她眉尖一挑,将老夫人的手放回锦被,撑着床边微微起身,分开老夫人眼皮,眼珠泛白。最后她俯在老夫人心口,仔细辨认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