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杏见状用胳膊肘捅了捅罗锦年,罗锦年也干巴巴道:“好。”
杜春杏拍了拍手对宋凌说道:“既然锦年来了,那婶子就不多打扰你休息,就让锦年照看你,婶子先走了。”
“婶子慢些,仔细脚下。”
“行了,你个病人瞎操什么心。”杜春杏按下想相送的宋凌,出了内室。
脚步声渐行渐远,宋凌抽回与罗锦年放在一处的手,起身走到案前:“多谢兄长替凌遮掩。”
罗锦年还没从刚才的窘迫中缓过劲儿来,木呆呆的愣在原地完全没听请宋凌说了些什么。
半晌他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捻了捻指尖想握住即将消散的余温。
这么冷?他眉头一皱,方才与宋凌交握的指尖冷得厉害。
他狐疑的四下打量,往里走两步,撩开珠帘步入内寝,再绕过一张大屏风。
视线下移,他瞳孔一缩,屏风后赫然放着张大木桶,里面装满冷水,他将手伸入水中。
冷,冷得麻木。
这时,宋凌压抑的咳嗽声又断断续续的响起,他像一只凄丽的百灵鸟,折断羽翼被泥泞束缚,奏响最后的悲鸣。
罗锦年额角青筋爆起,他两步越出,珠帘剧烈晃动,相互碰撞,劈啪作响。
“宋凌”
宋凌仿佛未卜先知般,不以为意道:“只不过是一场风寒。”
他眉眼间写满淡漠,轻瞥罗锦年,又低下头翻看竹简:“做戏需得做全。”
罗锦年死死盯着他想说些什么,又记起自己先前的雄心壮志,连说三声好,埋着头往屋外闯去。
“一只小船儿哟,荡呀荡呀在天边。”
杜春杏走到回程的路上,哼唱起儿时的歌谣。
“荡到天边,装一把星子糖。”
柔和的女声突然毫无征兆的变成粗哑的男声。
“荡到河边哟,鱼儿往里跑。”
唱着唱着粗哑男声又化为娇俏的少女音。
“带着鱼儿回家哟,阿娘煮最我爱的鱼汤。”
翌日。
五更天时,宋凌被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头晕眼花的起身,差点跌倒在地,同羽一把搀住他。
“打盆冷水来。”宋凌吩咐道。
待收拾停当,同羽将敲门之人引进正屋,罗锦年已经坐在主位,宋凌坐在左下手
罗锦年眼底成青黛色似一夜未眠。
敲门人作青葙庄仆从装扮,他先是行礼,而后直接开门见山道:“两位公子,夫人有请。”
宋凌豁然抬头,夫人?
青葙庄中目前可称夫人的只有一位那便是杜春杏,可若是杜春杏派人来请,仆人该说四夫人有请,而不是称夫人。
难道是?宋凌想到一个人,一个他以为自己离开青葙庄之人——
杜老爷侍妾!
她居然一直没走,而是藏在青葙庄内!
儿子死时她不现身,主君死时她不现身,现在反而现身,还指名道姓要见自己和罗锦年,意欲何为
罗锦年就一夜没睡,本就不大灵光的脑子更加混沌,疑惑道:“四婶要见我们干什么如此客套,随意知会一声就是。”
敲门人神秘一笑纠正道:“是青葙庄当家主母要见二位公子,夫人正在离鸢小筑等待二位公子,请二位公子随小的走一遭。”
“带路。”宋凌沉声道。他利落起身跟在敲门人身后,同羽见状也连忙跟上。
只留状况外的罗锦年还坐在原位,片刻后他也坐不住了,追了出去。
管他哪门子夫人,见了不就知道!
到离鸢小筑时,敲门人一路将三人引到了一处修在池边的凉亭。
宋凌远远便看见了凉亭内坐着的二人,一是杜春杏,在她对面端坐着一名女子,身段格外婀娜,脸上系着纱巾,看不清面容。
这位想必就是夫人。
宋凌与罗锦年进入凉亭时,夫人起身一福礼,款款道:“奴家贱名唱晚,二位公子可唤奴家晚娘子。”
还不等宋凌与罗锦年说话,杜春杏拍桌而起,眼里几乎能喷火,怨毒道:“收起你妖妖调调的模样,赶紧把你说的证据拿出来!”
她恨毒了晚娘子,晚辈在侧也顾不上体面:“你拿出的证据如果不能让我满意,我就送你去与孽种团聚!”
晚娘子冷嘲道:“杏娘这话倒是可笑,恐怕奴家不管拿出什么证据来,你都不会满意。”
嘲讽完杜春杏她捻起裙角,施施然坐回石凳,她将风韵刻在骨子里,一举一动端庄中透着妩媚。
罗锦年眼疾手快的一把按住想扑上去掐死晚娘子的杜春杏,劝解道:“婶子不妨先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晚娘子神色逐渐严肃,朱唇轻启:“奴家要说的,是青葙庄极力隐瞒的真相。”
第80章 百相(二十九)
“去岁老爷为了磨砺伤儿顽劣性子,托关系在禁卫军中寻了个外围的差事。”
“看守禁卫军所属,城南武器库。上京城高官云集,世家贵族多如天上繁星,我杜家着实不够看,没了家中撑腰伤儿也安分了段时日。”
“可好景不长,他染上了赌瘾。不止将月钱输了干净,还败了家中大半财产,老爷下了狠心断了他银钱。令他即刻返回青葙庄,老爷本以为他没了银子挥霍,很快就会回青葙庄。”
“然而等了一月又一月始终不见伤儿返家,老爷只得亲往上京城。”
“最后老爷发现,伤儿竟然将武器库中的兵器私自偷运给同福赌坊,充作赌资。而同福赌坊正是狄戎在上京的一处据点!”
“为时已晚!狄戎握着足够让青葙庄全族死无葬身之地的把柄,为了伤儿,为了杜家,老爷无奈只能听从狄戎人吩咐,替他们办事。”
“所幸只让老爷帮着他们藏匿行踪,提供米粮,并未胁迫老爷做不忠不孝之事。”
杜春杏断喝一声打断晚娘子,怒道:“出了如此大事,你们为何不来寻我!狄戎好比豺狼,这是引狼入室作茧自缚!”
晚娘子指尖泛青,护甲掐进手心软肉中,她眼神中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悲痛几乎将人溺毙,声音颤抖:“杏娘莫非忘了,老爷当日求上门来是你拒不相见。”
杜春杏明显愣住。
宋凌倒是想起杜老爷确实曾上过将军府的门,但那时杜少伤欠了赌坊大笔银钱被打断了胳膊的事,上京的富贵闲人都清楚。
罗府还因着这门亲戚,又成了众人茶余饭后充作谈资的笑料。
连他都以为杜老爷是为了借钱平事才寻上门来,没想到内情居然是这样。
晚娘子收敛情绪接着道:“狄戎有眼线藏在青葙庄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老爷多次排查也没发现是谁,反而惹来狄戎警告。现下看来恐怕正是黄知翁。”
“上月,许是老爷的多次试探惹恼了狄戎,他们派人掳走了伤儿,此后之事你们也就知道了。”
“老爷在伤儿失踪那天就预感事情有变,让我藏在青葙庄地室中,他按照狄戎要求独身去寻伤儿。”
罗锦年听得心里直犯嘀咕,解开了一个困惑又有更多困惑冒出来,杜老爷不肯报官是怕官家介入发现青葙庄与狄戎有染。甚至以死为局将与狄戎勾结之事栽到管事身上,可现在这位晚娘子又为何将一切和盘托出?
事到如今,他也全然信了宋凌推测,古丘巴勒是受二婶指使,引他们去发现杜少伤尸体,除了四婶再没谁会想让青葙庄与狄戎之事曝光。
如果没有古丘巴勒引出杜少伤之死,或许他们不会发现青葙庄的秘密。
那二婶现在的表现是在演戏?罗锦年用余光偷偷觑着杜春杏,见她神色灰败仿佛受了莫大打击,不由得心中一阵发凉。
这人世间究竟有什么是真的?
“夫人不必卖关子。”宋凌眼神锐利,步步紧逼:“夫人恐怕是察觉到我等已经快触及到藏在水面下的秘密,不得以之下才现身说出真相,想获得我等信任。”
“任由我等发现青葙庄与狄戎勾结,和夫人主动说出以求戴罪立功,事态可大为不同。”
“凌有一惑,夫人是如何得知我们在查青葙庄与狄戎的关系?不说清楚,凌可不敢信夫人口中的‘真相’。”
晚娘子勉强一笑:“公子好利的眼,奴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她叹了口气缓缓道:“老爷曾交代过,若你们信了一切都是管事所为,那奴会一直待在地室,等你们离开后悄悄离开青葙庄。”
“你们要是没信,继续追查,奴手中握着的证据也可保全奴性命。”
“老爷曾在武器库留下暗手,如若有人来问起杜少伤。暗手便传回一张白纸,通知奴有人仍在追查。”
罗锦年脸色一白,按在杜春杏肩膀上的手紧了紧。
是守卫!他真有问题!
而杜春杏仿佛被抽了魂,一动不动。
宋凌不置可否道:“足以保全夫人性命的证据,才是夫人约见我等的目的。”
晚娘子按住袖口,声音一冷:“有两个条件,保全奴性命只是其一。第二,我要罗府将青葙庄之事压下,杜家是礼朝的杜家。”
“自然,此事关系到二婶名誉,我等自不会外传,事关重大我会将事情如实禀告给父亲,由他决断。”
晚娘子松了口气,从袖中取出长条状的玉盒,目光在罗锦年与杜春杏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将玉盒递给宋凌。
随后她回头,撩起散乱鬓发别在耳后,出神的望着一汪池水,自语道:“老爷到死都在念着他的骨肉。”
杜春杏眼神暗淡,全身力道都被抽空,软软的靠在罗锦年身上。
罗锦年扶住杜春杏肩膀,表情复杂难言。
宋凌打开玉盒从中取出一张地图,上京城的大小街道,府邸宅院都绘制在内,足有半丈长。
有的地方被红色朱砂圈起。
他瞬间明了被圈起来的地方是什么,狄戎在上京的据点,居然如此多!
大大小小,共有十余,其中一处果然是同福赌坊。
宋凌将地图卷起放回玉盒,严肃道:“事关重大,我们即刻回府。”
他还没自负到自己去捣毁狄戎据点。
“夫人随我们一道回府。”宋凌嗓音虽柔和,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
见罗锦年与杜春杏一时都缓不过神来,宋凌决定先行回客院准备,令同羽看住晚娘子。
冬风卷起白绫,飘飘扬扬。只过了短短数日,青葙庄接连去了两位主子,萧条已现。
宋凌行在小道上,止不住的咳嗽,一声比一声更剧烈。
他冷白的皮肤上升起酡红,瞳孔却亮得吓人。
根植于地的生命力充作柴禾,熊熊燃烧。得于天授的精神愈加明亮。
有趣,真有趣。
青葙庄有趣,杜少伤有趣,最有趣的是唱晚与杜春杏。
你们到底在隐瞒什么?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第81章 百相(三十)
此前他曾推测,杜春杏由于不好亲自出面因此会在青葙庄留下暗手,由暗手拿出确凿的证据置杜家于死地。
然而拿出地图的却是晚娘子,晚娘子说的话也没有可疑之处。根据杜春杏所言,晚娘子就是害了她娘的凶手,这二人互相都巴不得对方死,怎会有联系?
难道他的推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布局之人并非是杜春杏,她真的一无所知,一切都是狄戎所为。
只需要再见一面古丘巴勒,一切疑问都可迎刃而解,但自当那夜引罗锦年往黄知翁小院去后,古丘巴勒再未露面。
自己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刻意躲藏的他。
只有从晚娘子身上入手,看看她这颗乱入棋盘的棋子,是真无辜还是另有绸缪。
宋凌绕到杜少伤此前的停灵处,此地已经被废置,杜老爷死后杜春杏将法师道士全数撵走,寻了个草席一裹将杜少伤草草葬了。
因为曾停过灵,平日里少有人来。
宋凌两手互相拍击。
“啪,啪,啪。”
三声脆响后,一名作丫鬟打扮的人从大门进入灵堂,她面容平庸至极,让人见过就忘。
她走到宋凌身前,单膝及地,低垂着脑袋:“主子。”
正是血刃中的另一人。
“将消息带给守在同福赌坊的私卫,让他们即刻入庄,暗中保护锦年。”
“你该知晓,锦年才是府中正经嫡子,他但凡少了半根头发,莫说我,全府上下都饶不了你们。”
“二公子才是属下的主子。”
宋凌一挥袖袍打断了她的表忠心:“查一查唱晚来历,以及她与二十三年前青葙庄主母之死的关联。”
“遵命。”
又过了一日将青葙庄收尾处理完后,宋凌将书册竹简尽数装好,准备返程。
看着手中竹简沉吟片刻,转身他对同羽说道:“去寻大少爷来一趟,就说我有事和他商议。”
客院由一两开间的正房,一座偏房,一间灶房组成,呈四合格局。
罗锦年住在另一间正房内,同羽来时他正在离客院不远处的练武场内演练一套剑法。
出剑收剑都带着一股子狠劲,仿佛空地里站着惹他烦闷的罪魁祸首。
听见同羽声音,他将剑往身后一掷,背后仿佛长了眼睛,长剑如臂使指的插入武器架,紧接着足尖一勾,地上的一柄长枪腾入空中。
他单手接住,又演练了一套枪法。
足足折腾了一刻钟,也晾了同羽一刻钟,才提起长枪看向同羽,拿腔捏调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