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罗面上血色尽褪,伏在几上肩膀耸动不停。
宋凌心生疑窦,哭了?
“哈哈哈哈哈……”忽得响起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流罗从几上笑到地上,前仰后合,全无形象。她单手撑地,揩着泪花子看向宋凌:“抓到把柄,今日来谈合作?哈哈哈哈哈哈……”话没说完又笑倒在地。
宋凌愕然不已,心道,是真疯了。他不知流罗是在笑什么,又为何直接承认,寻常人知道自己余孽的身份被人发现,不都该拈掇着如何杀人灭口?再不济也该被吓得花容失色六神无主,绝不是眼前这人模样,
又看了眼,流罗已经笑得起不来身,像听了天大的笑话。
流罗好半晌方止住笑,一起身大袖不慎掀翻香炉,炭火香灰撒了她一身,层层叠叠纱裙被撩了大片,腿上开出灰烬之花,火星子不断往上蔓延,似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宋凌骇了一跳,腾起身欲去找人来。流罗白皙手掌在空中虚按,示意他稍安勿躁。满不在乎的随手按在沿着衣裙扩散的火星上,屋内弥漫着浓郁到化为实质的熏香,宋凌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切,是真是幻?莫非被熏坏了脑子。
流罗像感不到疼,火星竟真被她按灭,她抬起伸出手,掌心朝上。
白皙掌心居然一点红痕都没留下,仿佛方才并非以掌饲火,只是寻常净手。
经历此番惊心动魄宋凌咽了口唾沫,跪坐软裀上,拱手道:“姑娘身怀绝技,是我大惊小怪。”
流罗手掌在空中转了转,随后从掌心一阵摩挲,竟取下一层薄薄的透明手衣。
宋凌乜斜着眼打量,手衣质地成绵密看不出是何材质,他暗忖,想必方才是这手衣辟火。
“这手衣名南明,取自南明蛊所吐蛊线治就。南明乃南方朱雀神鸟尊号,能辟天下万火,”流罗好整以暇的介绍,顺手将手衣团给一团扔给宋凌。
那手衣太轻,空中展开徐徐飘落小几上。宋凌也不去接,挑眉问道:“姑娘这是何意?”
流罗说道:“见面礼,日后论起来也是一条藤上的葫芦,落了马你也别指望我不供出你来。”
宋凌闻言拾起手衣放回袖中,他前回之所以对流罗和宋承熙避如蛇蝎,一是怕连累罗府,二是当时一门心思要做贤臣,不肯与奸邪为伍。更重要的,流罗知道的远比他多得多,而他对流罗却一无所知,地位并不对等。哪怕一处合谋,他也免不得沦为棋子,如何能忍?
如今却是无碍,罗府早没了,他也参透奸邪。谁奸谁邪?由谁而定?
党派初建,都有番过场,互表心迹,如此日后才为志同道合的同志。不管有用没用,过场得走一番。
宋凌起身行拱手礼,“不知娘子所求为何?”
流罗行对礼,裙摆上黑灰簌簌落地,呛鼻的灰烬与馥郁颓靡的熏香竟谱出王朝的末路与腐朽,“我求,宋允礼项上人头。”
“我要宋氏血脉绝于我手。”宋凌眸中冷意森然,如恒古不化之冻土。
临别时流罗虚点宋凌胸口,“你想知道的,一直都跟着你。”
宋凌不明所以,低头看向胸口,背过身探手取出一块玉佩,正是当年宋娘子予他的独山玉。他正过身,提起玉上红绳,面露疑色,察觉梨花巷异样后他与田先生曾翻来覆去检查过这块玉,就差将玉敲碎,却始终一无所得。
他也以为这只是寻常玉佩,硬要说不同大概就是这玉上有道蚀骨诅咒。
流罗轻抚玉佩,眼波流转尽是柔情,纠正道:“此物虽生得与独山玉相似,实际上非玉为石,名曰——照影壁,置于水下以皎月相照,如此间行十五日,可见真形。”
“关于你母亲,关于神医谷,关于宋允礼,都载在其中。”
宋凌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回荡,宋娘子和南疆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①非原创,引用自烽火戏诸侯老师,如造成不便立刻删除。
第135章 食子(完)
未可计之南,有奇石,态似独山。余昔年途一河滩,怪石嶙峋,无风景秀物可看,遂败兴而去,半月余返。石上一壁尽现余昔时无端形状,叹兮,悔兮。于此天地灵物,余斗胆以凡名束之,供后人参阅。
名:照影
——《奇物录》
宋凌缓缓合上书册,回身看向浸泡在水中的照影壁,胸口起伏吐出浊气。壁石沉在荡漾水底,折出清冷白光。他渐渐地看不清了,曾想,母性本慈人人如此,但免不了出上变数,宋娘子便是其一,慈爱心扭曲成疯怨。
如今,她又何曾疯过。她清楚明白得很,在鸟笼之中,众数老鸹眈眈之下,依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给自己儿子留下恨根。
日下西山,月挂梢头。当银白月光刺穿天穹与树梢落在水面上时,照影壁终于显出非凡。
壁上波纹流转,乳白质地渐清渐透,宛如镜面。雕刻的图腾,刻痕晕染开,如萤虫四散,又乱中带序,于壁面上组成蝇头小字。
宋凌捡起壁石擦水珠子,觑着眼打量。并未期待,并未渴求。宋娘子会写些什么,留给他什么,往前十年早给了答案。
字迹泛着萤萤白光,与朦胧月色交映。
南有圣女,纳兰氏,世人广知纳兰之女肉可消百病,血可去百毒。但少有世人知晓,辟恶神力会消减自身寿数,辟恶者往往寿不过半百。
一饮一啄自有天定,以血肉补人之不足,自然要付出代价,辟恶是天赐瑰宝,亦为劫难。
人心的贪婪永无止境,南疆地貌险恶隔绝所有窥探视线,辟恶体神妙本无人可知。但前任圣女纳兰惜弱,生就慈悲心,以救天下人为己任。
惜弱是南疆千万载生养出的一个女儿,看尽穷山恶水依旧钟灵韵秀,仍心怀慈悲。
看到此处宋凌顿了顿,讥讽轻笑,原以为世上没人能得宋娘子青眼,现下看来也不尽然。这位惜弱,怕不是宋娘子的软肋,哪怕如此境况,也不肯在笔触间怠慢于她。
接着往下看。
纳兰惜弱认为自己得天赐机缘,正该造福天下人。她离开了南疆的天然屏障,瞒着神医谷所有人来到中原修习医术。
正是中原之行,才让辟恶广为人知。
贪婪啊!
文到此处终于带上情绪,宋凌仿佛看见宋娘子倚窗而靠愁容寂寥,一叹一录。
有缠绵病榻多年之人,经纳兰救治重获新生,有卧榻轮椅之人经救治双腿焕发活力。人向来擅长得寸进尺,步步索取。他们从求小病,到求大病,最后妄求长生。
惜弱被险恶人心所困,不得解脱。这时突然出现一人,救她于水火。此人自称南山君,他救下惜弱后百般照料,温柔小意。惜弱涉世未深,对所谓的南山君萌生情愫。
二人遂结为夫妻,初时甜蜜恩爱。半载后南山君忽呕心头血,且足下不便。惜弱坐立难安,多番追问下方知,南山君有娘胎里带来的恶疾。
但辟恶唯独医不了娘胎里的恶疾,这是诅咒。
南疆有训,辟恶体有一桩万万不可透露,一旦被外人所知必招致灭族之祸。
惜弱虽爱南山君,却未敢忘训。
纳兰一脉不出南疆,所诞皆为女婴。在婴儿足月分娩那一刻,母体辟恶传至女婴,因此代代辟恶体不过十数。而纳兰一脉若出南疆,便能诞下男婴。男婴可继辟恶,不可传。且男婴为变数,有异。这便是神医蛊纳兰一脉代代守护的隐秘。
男婴所承辟恶不可传,但能被剥夺。只要生父与传承血脉的男婴换血,便可获得辟恶,换血后男婴必死无疑。
一得辟恶百难自消,身为辟恶拥有者连诅咒都不能扰其身。
惜弱守住了心门,然随她从南疆入世的婢女却被浮华世界乱心乱眼,面对南山君花言巧语的哄骗将南疆代代训诫抛之脑后,把南疆隐秘如实相告。
自此南山君终于暴露本性,子为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他真名为宋允礼,正是当今天子。
宋凌眼皮子突突的跳,一波接一波的惊涛骇浪将他湮没,宋允礼?反复提及的纳兰惜弱?能消百病的辟恶?
颗颗珠子串联,在脑海中哐啷作响,他有一个猜想,莫非他其实也并非宋娘子亲生,而是纳兰惜弱和宋允礼所生,作为血脉之子出生?他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可怕的猜想,血脉之子换血即死,他现下活蹦乱跳证明根本没被换血,但如果他有辟恶体,为何也患上了溶骨症?
宋凌苦思不得其解,举起壁石高对月光,目光往下。
宋允礼惜弱囚禁于宫室,四肢覆银链,处处接耳目,独有一宫女照顾起居。
婢女带着宋允礼与大军直入神医谷,谷主得到消息后告知纳兰一脉十二余人,均自戕而亡。
宋允礼将神医谷千余人屠戮殆尽。
纳兰惜弱不久后怀上一子,宋允礼欣喜若狂,对纳兰惜弱看管日深。但婢女所知并非所有,最后的秘密只在纳兰氏口口相传。
唯有足月婴儿,方能承袭辟恶。
纳兰惜弱以秘法催产,八月产子,此后血崩而忘。
取名,宋凌。
意为,天地飘伶,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壁石从指尖滑落,铛一声崩飞进草丛。宋凌惨然一笑,仰头望月自语:“我的出生源于阴谋算计,源于叵测人心。药人,昌同帝的药人。”
他终于明了,宋娘子对他的恨意何来,又为何说他是比私生子更不堪的怪物。
神医谷千人血祭,换来他这药人,承袭宋氏王朝肮脏血脉的怪物。
宋允礼对他的关切,紧张,盖因宋允礼以为他承袭了辟恶体,只等发病时杀子换血。
可他这等肮脏人,哪有资格去袭圣女家的高洁血脉,圣女哪怕血崩而亡也不屑与他这怪物为伍。
幼时他也曾想过,宋娘子对他那般不好,很有可能并非他生母。也曾幻想过,如果他生母另有其人,那会不会怜爱他,护他,哄他入睡,陪他嬉戏。
梦成真了,成了一半。他生母果真不是宋娘子,是更恨他,恨不得他死,百世千世不得超生的纳兰惜弱。
分路进草丛拾起壁石,尾部一行小字在月照下熠熠生辉。
宋凌,你是怪物。
作者有话说:
匪事卷是锦年主场,以上。
第136章 锁秋(一)
又一年晚秋,冷宫里住进位娘娘。那日秋风飒飒卷落残叶满天,原是好景致我心情却不大美妙,冷宫西苑这一大片地都归我扫整。深宫老嬷最会磋磨人,叶多叶少,前夜是否落雨,她一概不管。
每日里提着竹条巡视,我狗一样跟在她身后摇尾。凡有叶片出现在她视线里,手中竹条全不留情,往面颊上,背上招呼。
齐官勾手硬拉着我猫进香棘丛,兴冲冲念叨:“锁秋姐,今儿要来往娘娘,就住你们西苑,你要有主子了!”
我抬手拧住他耳朵狠狠一转,这小子幸灾乐祸乐到苦主跟前来了!循着他视线穿过香棘往前看,黄叶铺地,恍惚间瞧见片碧青色裙角,云雾般眨眼消散了。我心想这大概就是娘娘,日后西苑的主子。
啧,狗屁娘娘,又来个讨命的!
我腿一蹬躺在草皮上,被新来的娘娘勾起旧忆,久违的想起当年。谁家祖上还没阔过?我家祖上也曾出过上三品的大官,只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是前朝的大官。
朝廷换了天,依附鸟雀的翎羽也落了地,官帽一摘,从此再不是士族,成了农户。当然祖辈嘴硬也好面,总犟说家中是半耕半读的清流,阔气得很。
但祖辈们怎么也没料到,清流的竹林里生出根歹笋——我爹。他早将文人傲骨忘了干净,一门心思谄媚贵人,终日里不着家。家中全靠我与母亲操持,上有二老卧床行动不便,下有幼弟嗷嗷待哺。
母亲是个鬼精的窝里横,出门在外大气不敢喘,常常“热心”帮人浆洗衣物,打整院子。回了家中满腔的怨气全往我身上撒,非打即骂。
父母都是一等一的混账,我又怎会是受气包?我自有拈掇,却一直狠不下心。直到某日夜里听墙角发现这俩夫妻,打算一吊钱把我卖给村口的傻子做媳妇。
我怒不可遏,隔夜就偷拿了我爹藏在老鼠洞里的铜板准备逃去城里。岂料这两口子对我早有防备,人赃俱获抓了正着。
好一番厮打,人人挂彩。
此事本没法作罢,不是我被他们捆了送到傻子家,就是老子娘被我这不孝女打个偏瘫。我们一家鸡飞狗跳,傻子家也不得消停,那傻子去河里踩水淹死了,婚事自然也告吹。
我爹大骂我赔钱货,搜罗出家中仅身剩的几枚铜板进城去了。没过几日他又跑了回来,眉梢都透着喜色,给我买了爱吃的糖丸,做足了慈父样。
原是京中开选秀女,我爹常年谄媚还真起了作用,有位贵人念他狗腿的到位,想提拔他一把,给了我家参选的机会。此处还要感谢先辈,若不是先辈争气挣下清流名头,怎么算也轮不到我家。
我爹这二流子小混混,从来都是靠卖先辈的脸面过活,死在地下也不得安宁,总被儿孙刨出土来丢人。
过惯了穷日子的人,发现有机会脱能离这泥潭怎能不死死捉住?哪怕很有可能是黄粱一梦,我也愿飞蛾扑火试上一试。
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一辈子?临了被父母卖个几吊钱去别人家继续做地里老黄牛,我可不愿意。
分别前夜,娘拉着我絮絮叨叨说了车轱辘话,如何如何对不住我,让我进了宫保重身体好好照顾自己。可我漫不经心的听者,只有一句话她说得真心实意,日后发达了莫忘老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