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时我给娘娘做了些月饼,我只会些农家饭食,做的饼子卖相不好,味道也极其一般。娘娘却像如获至宝,搬出软榻与杌子摆在院中,招呼我坐下,两手捧着一口接一口吃起来。
我望着天上一轮皎月,这样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有娘娘陪着竟也生出色彩来。
“锁秋你这饼子里放的是什么,我竟从未吃过。”娘娘腮帮子鼓鼓的,说话也含糊。
“回娘娘话,包的猪油和芝麻。”我觉得诧异,娘娘总给我一种矛盾感,她身上既有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又对礼数一窍不通,日常很常见的事物,在她看来竟然新奇无比。
“我有许多不能告诉你,但今日我想试试告诉你姓名,中原人的礼节,欲问名姓,先通本名,我姓纳兰名惜弱。”娘娘放下月饼,托腮望月,月神也怜惜她,将十五月独分一轮予她。
她是月。
试试?我注意到她的说法,心念一动,试探道:“娘娘知道?”
她转头看向我,目光澄澈先是轻声喟叹,“我知道。”紧接着坚定道:“我知道。”
原来知道啊,我苦中作乐的想,清醒的过和糊涂的活,还是清醒得好,恐娘娘积食我夺过她捧着不放的饼子,连盘带杌一道拢到身边,用手护着认真道:“我姓江,名锁秋。”
糟糕,我也忘了礼数。
娘娘并未在意我的失礼,她一眨不眨的盯着饼子,贝齿轻咬下唇,委屈道:“不是我想吃,是腹中孩儿饿了。”
平地一声雷把我砸懵了,痴痴反问:“什么?”
娘娘拉着我去听小腹,“快听,他在说想吃月饼。”
月份尚浅,怎会说话!我侧脸贴在温热小腹上,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唯有一个念头响得真切。
昌同帝真是疯了,如今后宫子嗣单薄,唯贵妃膝下育有一子,其余嫔妃再无所出。他居然把怀着孩子的娘娘送到冷宫来?生怕自己儿子太多?
等等,万一昌同帝是怕娘娘被宫内女人暗害这才送到冷宫呢?我想到暗中监视翠微园的禁卫,想到变着花样送来的山珍海味,还真有这个可能。
娘娘注意到我在出神,拍了拍我的后脑勺,“锁秋你给孩子取个名罢,我未曾念过多少中原书,怕给他取差了名,让他遭人笑话。”
我吓得跌倒在地,给龙子凤孙取名,我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昌同帝不得活劈了我啊。
娘娘看出我的顾虑,温声道:“只是私下喊喊,不碍事的。”
私下喊喊也不成啊!原本我意志坚决绝不肯去碰老虎须,但抵不过娘娘的甜言蜜语,脑子一时转不过弯答应了。
取名啊,今日月色很好,不如取月?我摇摇头,万一是个男孩便不合适了。
蓦地一字越入心海。
凌。
我鬼使神差地对娘娘说:“凌,叫凌。”
凌字有许多意象,凌霜而傲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但当时我想的是凌云。
愿这孩子终有一日生出翅羽,凌云而上,飞出绿瓦红墙,往九天揽月,去银河摘星,天下风景与美物尽入他怀。
“宋凌,宋凌,他是宋凌。”娘娘轻抚小腹,眼底满是祝福与期待,“那我给他取个字吧,独玉可好?”
这什么怪字,我很是嫌弃,敷衍道:“嗯嗯,很不错。”
娘娘当了真,起身护着小腹连连转圈,“凌儿,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美玉。”
衣诀翩飞,几欲振翅。
来日来日不可追,昨日昨日不敢忆,那年中秋居然是美梦最后一角碎片,往后日子遍地疮痍。
随着月份渐长,娘娘的翠微医馆停了,她足上手上拴银链,被锁在内室。
连我也见不到娘娘,翠微园总立着一排一排的黑铁林,我只能远望翠微园任由心火烧灼,无能为力。
我时常自欺欺人,陛下心中有娘娘,娘娘还怀有身孕,一定一定会平平安安。
没料到,最后一面却是死别。
阔别数月我再见娘娘,室内地板褥子全被鲜血浸透,娘娘躺在榻上面如金纸奄奄一息,她身边睡了个皱巴巴的丑孩子,也不哭,仿若死婴。
娘子听见脚步声费力掀开眼皮,只露出一条缝,她还想像以前那样笑着对我说话,唇角只拉到一半就没了力气。
我听见她虚弱的声音响起:“锁秋你来看看,这是凌儿。”
我头一回知道,原来人悲痛到极致是发不出声音的,五感全被剥夺,无法宣泄的悲痛在心口挤压,血液骤然逆流,卷着悲浪寸寸拍打我危如累卵的经脉。
亦失了力气,滑跪在血泊中,刺鼻的血腥味时刻提醒我,这不是梦。娘子医术卓绝为何会早产血崩,是谁害了她?到底是谁?我唯有将悲痛转为仇火,分些给妄想中的仇人,才不至于被巨浪一击而溃。
“是我,“娘娘仿佛看透我的心魔,费力掀起眼皮,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锁秋,勿怨旁人。一切都是我决定的,唯有如此,唯有如此……”
话音戛然而止,娘娘指尖蜷缩,来回数次方攒够了起身力道,她抱着婴儿踉跄着走向我,“凌儿就交给你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她生母,锁秋,我……”
娘娘如同我扫过无数次的落叶一般,坠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她比秋叶更零落,我连滚带爬地接住娘子,太多太多的话堵在喉咙,反而一节短音都发不出。
唯有断断续续的嘶吼。
昌同帝竟真发了善心,准了娘娘临终遗愿,派一架青皮车送我与只剩一口气的宋凌出了宫,辗转来到梨花巷。
宋凌失了母亲,路上一直用纤细手指抓着我,我该爱他,我面无表情的凝视宋凌透明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将他手指剥开,放在别处。
宋凌,我该爱你,但我又实在恨你。
你是昌同帝的儿子,你是凶手的儿子,同时你又是娘娘的儿子。
到梨花巷后,我在宋凌褥子里找到块玉佩,忆起娘子曾给我讲过的南疆奇石,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在夜里避人耳目将壁石浸泡水中,
十五日后随着缓缓泛起的荧光,我得知了一切。
南疆,神医谷,纳兰,辟恶,灭门。以及娘子的未尽之言,“唯有如此……”
“唯有如此,凌儿才有机会活下去。”
足月而生必承辟恶,当下便会被剖心换血,难逃一死。唯有早产,不承辟恶。昌同帝见孩子未承血脉,必心起疑窦,而娘娘已让神医谷幸存者造了一册假书。
男婴唯有及冠时方承辟恶。
如此凌儿方得一线生机。
宋凌日日长大,他眉宇间没有半分昌同帝的影子,心性却与昌同帝如出一辙,生就寒石心。
他站在梨树下与自己影子说话,我站在屋内隔着窗屉数着纷飞梨花。
其实这些年,在漫长又无边的寂寞里,爱恨早已褪色。亲眼看着小猫一样的孩子,在膝下长大,能跑能跳,我习惯了靠在阴影里追逐他的背影。
娘娘你交代我的,恕我不能从命。
爱只会让凌软弱,唯有恨才能铭心刻骨。他的未来步步泥泞,外有猛兽环饲,内有生父不慈,任何犹豫与心软都能让他丢了命。
娘娘我不能将凌儿养得同你一般,宽宥良善,我要他像他生父,以万物为刍狗。
我想让他活着。
最初的恨便由我刻在他脊柱上,凌儿你未来走不下去时,站不起来时,跌入深渊时,就想想我,想想我的诅咒,想想对我的恨,拍净衣衫土壤,挺直永不折断的脊梁。
走下去,活下去,哪怕沾满鲜血,哪怕罪无可恕。
阎罗殿里自有两位母亲替你赎罪。
“不,你是比私生子更让人作呕的东西,你就是个怪物,宋凌你记住了,无论你以后如何,你都要给我记住,你是个不配活着的怪物,永远不会有人爱你。”
“你从不是私生子,你是上天赐给娘娘,赐给我的瑰宝。你从不是怪物,你是我们的儿子。宋凌你记住了,无论日后如何,你都要记住,活下去,我们永远爱你。”
牛车早已寻不到踪迹,我不能再和往日一般追着你的背影离去,贴着墙根听你回家的脚步。祝你凌云九天,随风逍遥。
环视周围烛火,灯火明灭,再照不出我想见之人。
娘娘,我来殉你了。
第138章 匪事(一)
在如今的柳州东北地,最不缺的就是尸体。火烧成焦炭的,少了胳膊腿儿的,还在喘气的,身上发臭的,全混作一堆,甭管有气没气,在这鬼地方早晚要去阎王爷那处报道。
自昌同二十四年八月中,前无古人之女将田婉出征以来,凡大军所至之处,皆销金断铁,无往不利。帅为天煞降世,军为末路之民,人人皆坏悍勇之心,无一人退,无一人惧。这支不被任何人看好的,礼朝最后绝唱,竟真在糜烂局势里生生杀出一条路来。
把狄戎凶真图谋中原的野心捅了个对穿了。
田婉领兵不走寻常路,彼时狄戎已重振旗鼓占据柳州五郡,眼见铁蹄即将踏破皇城。狄戎虽得知老对手礼朝以女将出征,却未起轻慢之心。
俗话说得好,烂船还有三斤钉,更何况是一艘即将沉没的王朝巨舰,临死反扑不得不防啊!
狄戎于柳福二州交界平沙原拉开阵势,以逸待劳静候疲惫之师。
谁料苦等多日却不见对手前来,狄戎方正心起疑窦,盟友凶真却传来噩耗。田婉这疯子居然不管直入中原腹地的狄戎军队,反而率三千精兵披星戴月千里奔袭苍州,与国公旧部联手。一为明,一为暗,打了毫无防备的凶真个措手不及。
凶真形如丧家之犬仓皇逃窜,一路被撵出苍州。
凶真与狄戎,一豺狼一虎豹,为利而来,本就不是正经盟友。凶真主帅一见田婉不管中原腹地,居然先打苍州,不免又惊又怒,心下思忖道:
这女将行事全无章法,莫不是想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等等!此女是礼朝最后脊梁,断不会如此莽撞,难道?
他瞳孔骤然紧缩,糟糕!上狗日的大当了!狄戎与礼朝恐怕私下另有盟约,意在凶真!
本就心扰神乱,又有小兵急告:“将军!婆娑城遇袭!”
这下彻底方寸大乱,凶真主帅大手一挥,断喝道:“撤军!”
来势汹汹的虎豹之盟就此瓦解,不得不叹——猜疑,崩坏之始。
夜风呼啸,夹杂着沙砾打着旋儿往人脸上拍,几乎睁不开眼。田元猛声音被烈风扯得破碎,“将军!凶真果然撤军了!”
田婉身着玄色轻甲,一头泼墨长发被利器割断,堪堪及鬓,似墙角野草野蛮生长。她嗓子被风灌得沙哑,“婆娑城的将士们每人抚恤五十两白银,八十石小米。家中若有老母老父,皆由我田家养老送终。若有幼子,亦由我田家养育成人。”
凶真能驱使潜伏在礼朝的伥鬼打开城门,礼朝在凶真自然不可能毫无暗手。凶真人口流动极大,多年前田家曾派一小队潜伏进凶真。
一招闲棋,竟起奇效。
狄戎与凶真如果真一心同体,任她田婉手段如何高明,也无力回天。偏生他们各怀心思,这也给了田婉操作余地。
分而化之,逐个击破,此乃攻心之术。
田婉一扬马鞭,催马疾驰,凤眸亮如天上寒星,决绝道:“哪怕十死无生,我亦能杀出路来!”
狼王金刀大马,敞坐营帐,两指节间夹着急报,觑眼冷笑:“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托大,仔细有死无生。”
曲指一弹,急报滑入火盆,转瞬化作青烟。
甫一起身,重甲互击发兵戈之音,狼王提起两人长斩马刀,冷冽刀锋直指帐外隐约可见的皇庭,声音飒飒:“那就看,是某先取下皇帝狗头踏平紫宸殿,还是你田婉先回援!”
“全军列阵!”
据后来上京老人回忆,那日狄戎铁蹄离上京城墙不过百二十里,站在城墙眺望,眼睛好使些的能看见远方黑压压狼群。
随着狼群步步逼近,屹立了千万年的城墙随之振颤。
空气被硝烟与血腥掠夺,几欲窒息。
有门路有手段的早早拖家带口跑了,南下自有他们的富贵日子。在此关头贪生怕死的昌同帝竟不可思议的生出血性来,任凭大臣如何劝说,他都不为所动。手持天子剑,端坐于皇位,似要亲眼见证王朝末路。
说时迟,那时快,忽有一箭快若奔雷,迅如流星,携一往无前之势射落狄戎王旗。
田婉骑高头大马,一手挽弓,一手提枪,喝道:“竖子,安敢一战!”
风雨兼程,日夜无眠,终是在狄戎踏破上京前夕赶到。
双方于邺江兵戈交接,此一战日月黯淡无光,厮杀震耳欲聋,邺江被染成血江。
有好事者,顶着冷箭流矢匍匐于望江楼,记录下战事十分之一的酷烈。
城头铁鼓声犹震,
匣里金刀血未干。
此战打空了礼朝百年底蕴,民间十室九空,狄戎也并不好受,元气大伤。双方逐渐转为拉锯战,因狄戎是客场作战,礼朝渐渐占据上分。战线从福州退回柳州,并不断后撤。
如今距田婉出征以来,岁过半载,仅剩柳州东北二郡——太延,东显二郡仍被狄戎占据。
说来有桩怪事,狄戎出生蛮夷,未被教化,常有生啖人肉之野蛮举动,他们以人头做爵,人皮做鼓。所过之处,屠城杀俘不枚胜举,唯有一处使例外——东显郡,小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