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老下不去手,硬生生将自己气晕了去。
一时草堂人声杂乱,王矩无奈让众人先行离开,唯独让罗锦年留下。
还不等他说话,却被罗锦年一通抢白:“王老头儿你也别装了,和我整假惺惺那套,累得慌。”
王矩赔笑:“小景何出此言啊!老朽只是想提醒你,万事慎言。你们小年轻就是火气重,日后年岁长了就晓得后悔。”
罗锦年眸光一冷,不再和王矩你来我往打机锋,扯住王矩细心包养的美髯往上提了提,俯身平视道:“你今日让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当领头的先说这个反字,王县令?”
第140章 匪事(三)
王矩动心思已不是一日两日,自柳州陷落,小康县成一叶孤舟时起,他便深知绝不能将生还希望寄托在敌人的一念之仁上,这几乎与等死无异。
比起文人风骨,家国情怀,王矩心中更在意脚下踩着的土地,小康县总计六万四千生民。他是县令,土话里的父母官,自当庇佑一方山水。先时征北军大败于高粱原,他已做好率众降于狄戎的准备,若能求一条生路,无人不可跪。
然而战场局势瞬息之间风云变化,礼朝竟一点一滴扭转局面。他又左右为难,狄戎成败走之势,难保他们不会兽性大发,溃走前对小康县下手。谁敢拍着胸脯说,破虏军能及时救小康县于水火?
王矩不敢赌。
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将希望寄托于敌人的仁慈,破虏军的英勇,倒不如拾起刀剑,如此哪怕是死了也是无憾。
但这其中又有桩难事,礼朝有律,凡无令起兵,无令持剑者皆与逆贼同罪。
他可不想事后遭朝廷清算,王氏一族世代清名,怎么都不能砸在他手上。
时不可待,再不做决定一切都晚了,偏生这时候罗锦年不合时宜的醒了。王矩动了心思,想将这不知世事的小子推到台面上来做那提线木偶,来日朝廷算账,他也不是贼首。
加之王氏体量,操作得当便能将他择出去。
这样既有机会保全小康县,又能留下自家大好人头,可谓两全其美。至于牺牲的毛头小子,他早该死了,死在半年前的河滩。
他本意欲步步下套,逐步引导傻小子说出起兵的话来,谁曾想,这小子是真傻,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大厅广众之下明晃晃把反字挂在嘴边。
王矩往下挣了挣脱出罗锦年魔爪,可惜一把美髯硬生生落了一地,痛得他呲牙咧嘴:“小景说笑了,这话怎说得,老朽绝无此等不臣之心。”
笑话,绝不能认。
“哦?”罗锦年也无意与糟老头争辩,理了理衣上褶皱提步欲走。
王矩到底老江湖,眼见到手的鸭子快飞了也不慌不乱,绕到罗锦年前头堵住路,展臂笑道:“小景啊,老朽有一事不解,你是如何得知老朽是小康县县令?”
虽说是为了拖住罗锦年,但不解是真不解,王矩实在琢磨不透,眼前这位活脱脱一副落难二世祖的大少是怎么看出来的?
若是旁人察觉出不对,肯定别的一概不管三十六计走为上。但罗锦年是何许人也?爱出风头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死了,他也得站在奈何桥边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
当下手一背,眺着眼看王矩,身后的大尾巴迫不及待的扬起老高,“简单。”先起个调,绕着室内走上两圈。
王矩会意,立刻捧上场:“烦请小景公子解惑。”
罗锦年这才得意扬扬道:“我要是狼王,哪怕因某种原因,要保下小康县,也绝不会让县令活下来。个人之力实在苍白,聚人成众才有让人多看一眼的资本。”
“只要首脑死了,小康县就是一盘散沙,翻不起浪。”
“而今小康县位置正处于狄戎腹部,要是冷不定抽一刀子,够他们好受。”
王矩见他分析的头头是道,颔首赞许:“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按小景公子这样说,老朽不是死定了吗?”
“是啊,所以我就随口一说,不是你自己招认的吗?”
招认是什么破词,小瘪犊子吐不出好话,没料到老江湖居然被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给诈了。王矩心里暗骂不止面上却堆着笑:“小景公子真真是见微知着,少年英才。”
恰好罗锦年转累了,一屁股歪在圈椅上,自己给自己倒了碗茶,坦然受下吹捧,老气横秋道:“王矩啊,你要能学上我半分,也不至于为了皮毛小事左思右想。”
王矩又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起兵啊!谋反!这是皮毛小事?他发现,无论多大的事只要从罗锦年嘴里转一圈再吐出来,都和去村口大爷家蹭碗饭一样容易。
“我也有一事好奇,小康县到底是哪点入了狼王青眼。”罗锦年慢悠悠呷了口茶汤,继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要说人灵地杰就算了,可这小康县,一来恶山绕壁,二来人嘛。”
罗锦年搁下茶碗,向王矩投去个一言难尽的眼神,“不忍细看。”
王矩险些气得三尸神暴跳,凭着多年涵养才压下满肚子邪火,勉强道:“小康县能幸存,和老朽侥幸保住一条命,其实都是一回事。”
“啧,”罗锦年不耐烦的撇撇嘴,打断道:“打住,我不感兴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王矩脸皮子一抽,缓缓提了口气:“我们小康县原住了户张姓人家,张老爷夫妇有一独子名清晏,张公子生性醇厚,曾救一异族马奴于人贩子之手。”
“取名乘风,而老朽曾见过乘风,七月时偶见狼王。”
“狼王和乘风生得一样?狼王就是乘风?”罗锦年托着下巴,语气雀跃,显然起了兴致。
王矩点头,语气迟疑至极,“乘风即是狼王。”显而易见这个认知对他造成的冲击力,哪怕时至今日,哪怕亲眼所见,也不敢信。
罗锦年猛一拍几,愤愤道:“这乘风也真不是个东西,张家有恩于他,他却领兵进犯礼朝,好个白眼狼。”
“当日狄戎攻下礼朝,本要拿老朽祭旗,全靠张老爷夫妇以命相保,双双自刎阵前,才保下老朽一条命来。”谈及此处王矩神色略有暗淡。
“张清晏人呢?他怎么不现身?”罗锦年摩挲着下巴,王老头话里少了个最重要的人,狼王正头恩公——张清晏。
“死了,“王矩叹息道:“死于一场风寒。”
罗锦年原想嘴欠的补一句,一场风寒就要了小命,身子该是多虚。但瞅见王矩神色,难得识相的没多嘴。
“你若是想了解其中内情,不妨问问张秀才,他是张公子小叔,张老爷幼弟。”看见罗锦年跃跃欲试的眼神,王矩又补了句:“说话注意些分存,别净往人心窝里插刀子。”
气氛活跃得差不多,王矩心思又活络起来,端起手中迷魂汤就要往愣头青嘴里灌,刚起了个话头,却连汤带碗被某个捉摸不透的愣头青一起扬了。
“小景公子……”
“王老头啊,你想让我当这个领头的也不是不行。”罗锦年忽然冷不丁开口,姿态闲适得像在说晚膳用什么。
“什么?”王矩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小景公子这可不是老朽……”
“对对对,全是我自愿的,是我看皇帝老儿,看那群官老爷不顺眼,铁了心要当反贼。”罗锦年一条腿盘起,仿佛真成了愣头青把要命的差事净往身上揽。
“怎么能说是反贼呢,小景公子是为了我小康县民众,是为了自保。”眼见计谋得逞,王矩乐呵呵的纠正起来,半点不在意那群官老爷里也带了他王矩。
“不,就是反贼。”罗锦年耷拉的眼皮骤然掀开,直勾勾看向王矩,“我清楚你怎么想的,无非是等将来王军平定柳州,再卸兵归田。法不责众,朝廷不会为难小康众人,只会把我这祸首千刀万剐,是与不是?”
罗锦年豁然起身,一手按于王矩肩头。
王矩只感无法形容的巨力袭来,膝头一软竟生生陷进圈椅。他居然从眼前人身上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混迹江湖多年居然看走了眼!此人绝不是他想象中的草包二世祖,反而像一位将军。
曾号令千军万马,刀斩蛮夷的将军。
既然糊弄不了,不如摊开说,这位景公子既然知道他谋划,仍和他虚与委蛇,必是另有所求,“公子有何要求不防直言?”
罗锦年松开王矩,面上冷光一闪而逝,嬉皮笑脸道:“不是说了吗,我要当名副其实的反贼。”
王矩断喝:“绝无此等可能。”小景的意思无非是战后不降,要领着小康县众人在反贼邪路上一去不复返。
“停,话说绝了可就没意思了,这样吧王矩,如果来日平定柳州的是破虏军这位田将军,那我们就卸兵。如果另有其人,我们就一条道走到黑,你敢不敢和我赌?”
笑话,天大的笑话,除了田将军还有谁能平定柳州,王矩刚要说话,又想到朝廷以前作派,多有不公之举。很有可能在柳州即将平定之时召回田婉,另派人来摘桃子。
罗锦年见他锁眉不言,笑嘻嘻道:“你看,是不是这个理,你猜摘桃子那位会不会把小康县当“反贼”顺手平复,好给自己光辉履历再添上一笔?”
王矩心中咯噔一声,他事先没有考虑这种情况,但小景所说的事很可能发生。
试想柳州沦为人间炼狱,为何单单小康县无人敢犯?怕不是早就投靠了狄戎,想必朝中许多人都这样想,“小景公子先去休息罢,再容老朽思量几日给你答复。”
“得嘞,”罗锦年爽快起身,走到门口时忽听背后传来道声音:“君欲取国之神器?”
罗锦年回首,挑眉道:“不觉得反贼和土匪很威风吗?”
说罢也不管王矩如何错愕,兴冲冲找张秀才去了,仿佛在他看来,反贼一说远比不上听故事有趣。
路上罗锦年也觉得纳罕,为何他会无端对田将军抱有莫大好感,潜意识里就笃定若是田婉平定柳州定不会拿小康县怎样。
田婉,田婉,罗锦年反复默念这二字,股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傻笑道:“还怪好听的。”
彼时张秀才正忙着给县中幼童启蒙,无意搭理他,问清楚来意后随手扔了把铜匙给罗锦年,把人推出学堂,指了个方向:“看见没?我家。清晏书房在东南角,园里种了海棠花的,你要好奇,自个儿翻去。其中往事我也所知不多,莫来问我了!”
罗锦年见他动作熟练至极,猜到已经有不少人来打听过他乘风之事,要是知道早说了,哪轮得到他来问。
把铜匙挂在拇指上转着圈往张府去了。
张府东南角久无人至,花已萎,木已朽。罗锦年推开吱呀呀的书房门,厚重灰尘扑鼻而来,两手挡在身前挥舞,顿时什么兴致都没了。
顺手捞了本案上书籍全当不虚此行。
拎起书角抖落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老灰,泛黄纸页暴露眼前。
扉页上提了句歪诗,
乘风而上九万里,方知君心同我心
十日过,除夕日。
天泛沉墨,乌堆作云,破虏军中鼓声阵阵,田婉身披寒铁玄甲,手持红缨长枪,立于高垒之上,声如凤鸣穿霄,
“此战!”
“有进无退!”
余音未尽,奔雷相喝。
轰隆隆,万数将士精气如龙,高声呐喊,“必胜!”
顿时声浪激荡,天边云气层层排开。
家里人病了,我去医院陪床,回来更新,勿念私生子
第141章 匪事(四)
“哔剥”,地室内点着的灯芯烧断发出悉索的响,罗锦年咽了口唾沫,视线被成片的银光沾满。他脑海中千百念头划过——老瘪犊子,这叫有几件兵刃?
王矩挑了挑灯焰,火光更亮看得愈加分明。他举着灯台踱步到罗锦年身边,站定,灯台往前一送,“嘿嘿小景,这就是你想看的我小康县的底气。”
罗锦年劈手夺过灯台,意味深长的看了王矩一眼,收回目光,转而打量起一室凶兵。带着灯火绕室一圈,心里已是有数。室内放置铁架三十三,每架之上放置兵戈刀剑百余数。
自摊开来说后不过一日功夫,王矩就找上门来,应下赌约。但当逆贼可是一辈子的买卖,不能家底都不清楚就上了贼船。于是罗锦年乘机提出要点清小康县兵刃,王矩自无不可带着罗锦年三弯四绕,辗转来到地室。
“啪!”罗锦年重重按了按王矩肩膀,“老王啊,你可真是深藏不露!”
王矩被拍得一个踉跄,刚想说话手上又被塞了沉甸甸烛台,扭头一看罗锦年已是背着手走上石阶,就听他罗锦年问了句:“有甲无兵,有器无人,何以为战?”
王矩换了只手托着烛台,还是太沉,干脆弯腰放在地上,光亮从地下来照得他脸半明半灭。起身指了指头顶,神秘一笑:“全民皆兵。”
罗锦年又换了个姿势,微微侧身让顶上依稀透出的天光更均匀的洒在身上,故意卡着嗓子道:“如此便好。”
心里盘算了一阵,是负手爬梯帅些还是提气掠上去更显风仪,还没等算出个一二三,便听王矩问:“你不怕我……”
罗锦年不耐烦的出言截断,“你也活了大把年纪,听过句话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嘿!这话说得真好,既占了王老头便宜又洒脱,像大侠。
罗锦年美滋滋的提步而上。
王矩望着罗锦年背影,心中生出些许感慨:冤枉这小子了,他不是愣头青,他是缺心眼的愣头青,也就是碰上老夫。要是遇上别的黑心烂肺的,把他卖了还帮着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