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同帝啪一声掀开锦盒,盒内放置一把宝剑,剑鞘由黄金打造,上刻九条五爪金龙,或盘,或卧,或掀浪覆海,或兴云布雨,皆威风凛凛,让人不敢逼视。
鞘上刻四大字——奉天承运。
锦盒方启,辉煌满屋。
“此剑名尚方,从今日起你就是寡人特命巡查使,督查江东,即日启程。”
第144章 变(二)
巡查使?宋凌心念一动,回想起这官位的由来。巡查使准确来说是本朝新增官职,官阶只有七品,在一块砖头掉下来能砸到四五个大员的上京城和小喽啰无甚区别。
尽管巡查使官阶不高,职权却不小。检查机制又分巡查与督查,顾名思义,巡查使巡回全国,督查使监察上京。
巡查使只受中央调动,地位上隐隐凌驾于地方官之上。
各个地方的巡查使都是去当爷爷,唯有一处例外——江东。
众所周知江东姓王不姓宋,内任江东巡查使夹着尾巴去夹着尾巴回来,若有个把个拎不清的在江东抖威风,挨打事小丢命事大。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啊,宋凌压下睫羽,思忖道,昌同帝尚方宝剑都抬了出来,总不会是想让他去江东看风景。而且他乃一介白身,巡查使归丞相管辖,傅丞相能同意?
思及此处,宋凌料定昌同帝还有别的事交代,说道:“世叔,小侄不过区区一白身,侥幸得世人高一眼看全赖祖宗余荫,父兄庇佑。出任巡查使,无才无德是一,惹人非议是二。旁人非议小侄倒也无碍,小侄担心世叔也遭小侄连累,望陛下三思。”
昌同帝闻言一笑,抽出宝剑耍了耍过足瘾,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当今世家子,唯你独得风流。我岂不知江东乃是非地,被王家打造的铁桶一般,不是好去处,我又怎会让你做活靶子。”
“此番出行江东,还有位巡查使,襄党张鸢直系徒孙——公羊途,他为人谨慎,口风极严,是个出名的笑面佛。我命你为眷官与他同去江东,他为明,你为暗。”
“名义上他是巡查使,但你才是我暗中派出的真正巡查使。”
眷官负责记录巡查使与地方官员交际往来,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勉强算作巡查使下官。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居然打的这个主意。
宋凌藏在袖中的指尖蜷缩,眷官需要时时刻刻跟在巡查使身侧,再联想到公羊途出身——襄党。傅丞相历来与襄党不睦,互为政敌,怎会任命襄党之人做巡查使?莫非傅丞相与襄党早已经和解?
宋凌心一惊,更糟糕的,公羊途去的是敏感的江东,昌同帝难道疑心襄党与世家互有首尾,借巡查之名联络?
若真如他猜想的这般,那眷官正是最好监视巡查使的最佳人选。
宋凌稳住心神,故作疑惑问道:“世叔想让我做何事?”
昌同帝握剑的手一顿,锃亮剑身照出他静谧眉眼,“你才思过人,难道不清楚我想让你做什么?”
“看住公羊途和王家老儿,凡有不对之处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一切回京再议,”昌同帝声音冰冷,“此乃一桩,我还要你暗中查一查盐矿走私之事。”
盐,系千家万户之日常必须,甭管你是高官贵族还是平头百姓,都离不开盐。因此食盐买卖利润之大令人瞠目结舌,所有与盐有关的生意都掌控在官府手中。朝廷明令禁止任何人私下买卖食盐,走私食盐轻则人头落地,重则诛连全族。
但重利之下必有不怕死的亡命徒,年年来杀之不尽,驱之不绝。江东共有五条盐脉,江东是王家的江东,若没王家默许谁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走私?
昌同帝此举剑指世家。
说完咣当一声将宝剑掷到宋凌跟前,肃声道:“持此剑,可斩魑魅魍魉。”
换了旁人在这,定没胆子去接这要命的差事,一但被王家和公羊途察觉,九天命也不够死。但宋凌可不怕,昌同帝比他自己更看重他的命,既然昌同帝敢开口那必然有万全之策,保他这颗大还丹怎么去的怎么回来。
宋凌躬身拾起宝剑,“遵命。”
昌同帝拍了拍他肩膀,又摇铃命内侍上了些精致的点心瓜果,拉着宋凌坐下,笑道:“放松些,正事说完,该我们叔侄二人说些闲话了。听闻你幼时有一启蒙恩师,姓石?”
宋凌本就疑心石先生和昌同帝暗中有联系,甚至就是昌同帝的人,不欲与昌同帝说起石修远,刚想岔开话题便听昌同帝道:“我与你师徒二人都有缘分,机缘巧合之下修远如今正在宫内,你去见见罢。”
宋凌愣住,谁在宫里?他反反复复想着昌同帝的话,每个字都认识,听得分明,但连在一起却弄不懂,先生,在宫里。
压抑的情绪冲破堤坝汹涌着将他席卷,他的悲痛与刻意遗忘的恐惧皆翻涌而上,呼吸也困难。
“福官,带我这侄儿去见修远。”
宋凌丢了魂一般跟在福官身后,下阶梯时被绊了个趔趄,差点将捧着的宝剑摔了出去。
福官下了一跳,伸手护住宝剑,关切道:“郎君可是身体不适?”
宋凌面上看不出哀乐,笑着拱手:“心里想着事,倒是晚辈的不适,让大监操心。”
“哪能做郎君长辈!莫要折煞奴婢了,”福官脸色煞白,他在窗外听得分明,陛下与眼前这位郎君叔侄相称,他哪里敢和昌同帝一样去做长辈!
此后无话,两人默默走着。
约莫两柱香后福官领着宋凌到了一处幽静独园子前,园后是片苍翠雪松,园前有丛汨汨溪流,琥珀一般绕着小院盘旋。
福官站定又告罪道:“郎君请自便,奴婢这就退下了。”
宋凌拱手道:“大监慢走。”
少时福官已经走远,园前除了风穿雪松声再无旁的声响,宋凌沉默片刻,上前叩门道:“先生可在?学生宋凌前来请安。”
半晌,院内传来道沙哑嗓音,尾音拉得极长:“凌儿?”紧接着是一阵凌乱脚步声。
“咔!”木门被彻底拉开。
阔别十年的师徒遥遥对望,皆是无言,石修远望着宋凌,嘴唇翕动:“瘦了,高了。”
宋凌亦在看他,石修远面上被风霜刻上细纹,但不减其风仪,更添沉稳厚重,和少时记忆中没什么两样,唯独少了轻狂放诞。
满腹心事堵在胸口,竟不知该从何谈起。
石修远远比他被拧巴又别扭的学生放得开,当下上前一步揽住宋凌肩膀将人往怀里一带:“小子见到我害羞了?”
宋凌任然是沉默却没挣扎,石修远哈哈大笑,松开他:“性子倒是一点没变,走罢,出宫去,这里头可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等出宫寻个楼,要几壶好酒,我们再好好叙叙旧。”
“你能出宫?”宋凌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石修远大手猛的拍在宋凌后脑勺上,佯怒道:“好小子,和老子你我起来?礼数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宋凌难得少年心性,“你什么样我就什么样。
石修远作势要打,手高高举起放下搭在宋凌肩上,“没大没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欺师灭祖小心挨天打雷劈。”
二人话里没了分寸,多年不见的疏离感却是肉眼可见的消失,石修远进园提了个包裹出来,解答宋凌先前的疑惑:“你先生我啊没别的本事,就一桩——生得好。这宫里莺莺燕燕哪个见了我不多看几眼?偏生与众美人有缘无分,在宫里待着徒惹她们伤心。”
石修远一路插科打诨,领着宋凌往宫外走,先去一步的福官仿佛预料到他们要出宫,已经事先命内侍抬了小轿出来等在宫道上。
远远瞥见二人笑着迎上前来,“两位大相公小相公,出宫路远,让奴婢送你们一程吧。”
石修远也不客套,略一拱手上了轿,二人出宫时天已大亮,念着石修远在京中尚无下榻处,宋凌领着他进了将军府。
下人们听说是二少爷先生,亦不敢懈怠,加紧理了座小院供他暂住,又拨了六个丫鬟并小厮前去服侍。
那头罗锦年也新得了几个小丫鬟,正瘫在太师椅上让小丫鬟们服侍,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好不快活。
四个丫头清一色的出水芙蓉,姿容秀丽,身量在仿佛之间,最出彩的却是他们那双手,手若柔荑,肤如凝脂,指腹光洁柔软。
按摩的好材料。
罗锦年如今可不一般了,身价涨了百倍,见者都尊称一声景将军,概因他率小康之人痛击狄戎,田帅对他所为大肆褒奖,非但没有怪罪他私下起兵,甚至说要见上他一面,日后归京要亲自替他上报功劳,求陛下封赏。
王矩土推门而入,看见屋内的温香软玉咳嗽一声,小丫头们仿佛被点了穴神情忐忑,即刻松手。
罗锦年姿势歪了歪,慵懒道:“王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死了心吧,这几个丫头便是不服侍我了,我也不能让她们去服侍你这半截身子入土的小老头。”
“先退下,”王矩往又往前走几步,眼风一压,丫头们心尖颤颤,弱弱道:“是。”如鱼贯水般退了下去。
“啧,王矩,小老头,你老了见不得鲜艳颜色,也不该眼红我们年轻人玩乐吧,别忘了我现在可是景将军。”罗锦年耷拉着眼皮,不耐烦的从太师椅上坐起。
王矩语气凝重道:“你怕是做不了将军了。”
听了这话,罗锦年仿佛想到了什么,难得的没和王矩呛声,“出事了?”
王矩叹了口气,“真被你小子说中了,朝廷连下三道召令,勒令田帅回京。方才田帅已经动身,她派人来门外传信。”
王矩将话学了一遍,“无缘得见深以为憾,朝廷若不仁,诸君无需引颈就戮。”
“殊死一搏方见生机。”
第145章 变(三)
“夫人,快些动身吧,陛下在宫里等着给您开接风宴呢。”下传天听的太宦官拂尘一扫,等在帅营外拉着一把阴柔嗓,好似在给田婉吹送魂调。
田婉腰间长剑已出窍三寸,她默然片刻在太监一声接一声的催促中,拇指按在剑柄上往里一推,所有即将锋芒毕露的怨与怒都收归剑鞘。深吸口气,撩开帘子,冷声道:“再等等。”
宦官本就是不阴不阳的玩意儿,没了男子的豪迈也没有女子的宽厚,像藏身在腐物烂泥潭里只感用根须窥探世界的蛆虫。他斜乜着田婉,嘲弄道:“是奴婢失礼了,”不歪不正的行了个礼,又上下打量田婉,拂尘指着田婉腰间配剑,“夫人既已卸甲,自该回府上打理后院,这剑还是卸了吧,省得破虏将军来时见了与夫人生嫌隙。”
田婉依旧八风不动,身后亲卫却是怒目圆睁,迈步上前,逼得宦官汗如雨下,左脚打右脚的连连后退。
“奴婢可是皇命亲派,出使在外无异于圣上亲临!你敢对我动手?”宦官惯会狗仗人势,心中越是害怕嘴上越是厉害,“田婉!田婉!你想被杀头吗!”
田婉置若罔闻,负手冷眼看着,见亲卫真起了杀心,方出言道:“回来,既然杀不得就不必摆出要取他狗头的阵仗,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全当给宋允礼卖个薄面。”
“田婉!你果真包藏祸心,居然敢直称陛下名讳,你……”宦官将胯下尿意压住,料定田婉不敢动他,又叫嚷起来,声音尖利,吵得人心烦气躁。
“拖下去,”田婉说道。
亲卫应了声,捂着宦官嘴将人拖了下去。
这时方安静些。
前去小康县送信之人终于回来了,田婉抬手示意他跟上,绕道僻静处询问道:“你怕死吗?”
送信人神情一肃,指尖贴着大腿,昂首道:“回将军话,属下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田婉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即刻返程回京,”她顿了顿,迎着送信人眼神,一字一顿道:“但我不服,也不愿将破虏军交到酒囊饭袋手中,我要你暗中将军中粮草,兵甲,淄重,转移一部分到小康县。”
送信人先是愣了下,瞬息间变换脸色连连变化,最终咬牙道:“属下也不服,亦不愿,将军放心。”
田婉微微颔首,轻拍他肩头,转身远去。
送信人跟着转身,目光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即将消失在天地尽头,他发了狠似的咬牙道:“将军你若不愿,没有任何人能逼你回去!”
田婉步伐一顿,良久叹息,抬手一挥,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她又何曾不知此回上京即将等待她的是什么,但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出征时她没想过活着回去,在战场上有限的做一只自由的鸟,精疲力竭了就长眠于埋葬了丈夫与儿子的土地,怎么也比关在大宅院里不见天日畅快些。
活着她走不出去,便奢求能以死换得自由,如今看来也是不能了。
留在柳州,拒不回京,在接到第一道召令时她就想过,破虏军虽损失惨重,但经历过血雨的士兵却比礼朝的窝囊废强上百倍。
礼朝经历一劫,国力大损,若她留在柳州,朝廷也绝不敢硬来。
但京中还有罗府,还有母亲,还有凌儿,更有姊姊妹妹,老老少少一家子全长在她的软肋上被宋允礼死死攥住,除了返京再无它选。
来时万军相拥,去时单人薄甲,随从一手余,回望军营西边的落日于染血兵刃上镀了层冷光,伙头兵敲着锣鼓招呼饭食,这种种一切肆意洒脱究竟与她无关了。
马蹄翻飞,扬起黄沙,去者已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