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已是数日后,除夕日。
一大清早就不消停,天边团团黑烟像要把小康县埋了,加之地面不时的振动,真有天塌地陷之感。
唰!以薄雾作掩,一柄斩马刀自上而下斩断小康县栅栏,一行千余人众垂涎欲滴的盯着矮房瓦舍,瞳孔泛着幽幽绿光。
为首之人身高八尺余,颧骨突然,脸颊凹陷,高鼻深目。披兽甲握长刀,正是狄戎人。
他嘴唇翕动,发出一串古怪音节:“分两队,一个不留。”
身后人迟疑道:“古拉图在上,狼王……”
“没听清吗,一个不留!”
古拉图猛然回首,斩马刀高高扬起,刀尖直抵穹云,冷肃道:“杀!”
他一马当先率众而出,眸子里闪着冷泽,虽不知狼王为何要独留小康县,但因礼朝的贼婆娘狼军损失惨重,岂能让礼朝贱民安然无恙?
霎时间狼群得令,整肃军容,磨刀霍霍向小康。
“倒,”罗锦年匐在房顶之上,无声比了个收拾。匐在身后的张秀才稳住心神,也做了同样手势,层层下传。
若是狄戎人有飞天遁地之能,从天上俯视,便能看见房顶之上密密麻麻匍匐的人。
狄戎大军方踏入一步,空中传来阵异响,古拉图耳尖微动霍然抬头,只见铺天盖地的滚油自头顶铺洒而来,空气被高温灼烧,扭曲,气浪蒸腾而起,灼人温度直袭皮表。
他瞳孔猛得缩成针尖大小,以臂做盾挡在面前,惊骇高声道:“快退!”
有人懵懂抬头,被迎面而来的热油浇了一头一脸,面皮子烫了个卷,好似年时烫猪皮焦臭味扑鼻而来,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如老鸹悲鸣。
罗锦年在篓子里随手抽了柄阔刀,提气纵身飞下,落入人堆,喝道:“你爷爷在此,尔等鼠辈焉敢放肆!”
抽刀下拍,狠狠打在头颅上,如同拍大蒜,一个接一个,声声闷响。
血花乱溅,染了他面上白纱,正如天将魔主,乱世杀星。他可谓嚣张至极,一人独入狼群,一拍一个准。狄戎人对他恨之入骨,几是红眼,偏生狄戎人多被热油烫了眼,成了个睁眼瞎,罗锦年身法又飘逸灵动,穿梭人群如巧手绣娘穿针引线,竟奈何他不得。
张秀才看晕了眼,扒着茅草抻头探脑往地面张望,嘴张得能放鸡蛋。王矩抱着两柄短刀蛹到他身侧,坏心眼的抖出刀刃贴在张秀才面皮上。
面上一凉,张秀才吓得阵哆嗦,差点从房顶跌下去,待看清来人恶声恶气道:“王老儿!你又在犯什么浑!”
王矩分了把短刀塞到张秀才怀里,眼神挑向战场,“去不?砍两刀。”
张秀才随手将刀别在裤腰带上,蠕到梯子旁,踏上梯子说道:“去当下酒菜?别犯浑,先去看看孩子们才是正理。”
下着下着他脚步一顿,愣道:“王矩你说,小景到底是什么人,他怎的像……”
王矩调笑:“像什么?像太岁神?”老不正经的滑了声口哨匐在边檐往下看,“你甭管他是谁,打哪儿来,将来会不会招来祸端,尽人事听天命,既然选择了小景,自该信他重他。”
他与张秀才相识多年,知他管事胆小,今日得见小景犹如战场杀神,不由打鼓忐忑,忧心小景身份来历,恐将来惹祸,但就像小景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小子都懂得道理,他两个老顽固怎能拖后腿?
“他砍的是狄戎畜牲,你在怕什么。狄戎畜牲生啖人肉,辱我百姓,毁我山河,罪该万死。砍得好!我只恨我年老体衰,否则也和小景一起砍下几个人头来做酒樽!”
听了这番话,张秀才脸烧得慌,为自己的胆小和疑心而懊恼,嗤笑着遮掩:“老货,你少吹牛,放在二十年前遇上这档子事,你早去给狄戎人递鞋了。”
杀红了眼的罗锦年还不知道,他苦心经营多日的江湖侠客形象成了泥捏人,砸地上碎彻底。
腥臭的血染他的眼,手起刀落间激起沙沙声一片,人头滚滚落地。
我该害怕的,他想,应当是哪里出了差子,他总觉得他不该砍人如切瓜,也不该在血雨中翻腾。他的归属里有绚烂花灯,馥郁芬芳,绝不该在战场厮杀。
但胸膛中涌荡的激流却推着他往前,一时酸楚一时涩涩,哪怕再记不得,哪怕强行遗忘,铭心刻骨的悲痛也有余韵残留。它们生了根茎扎在心脏之上,随着每一次搏动,绝望的血液流淌全身。
杀尽狄戎人!念头似滚滚巨轮,将其余思绪清空。
又一蓬血花炸开,沉腰,挥刀,身首分离。污浊日里,时间沙砾被灌进银泵,一粒一粒拉出千万载厚度。六阳首自空中摔落,落得极慢,罗锦年与混浊死目对视, 太阳太阴二穴泛起针刺长痛,耳中嗡鸣不休。
罗锦年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恍惚间天旋地转,日换星移,周围景物极速变换,他回到了旧日战场。回首间箭落如星雨,拖着尾焰直奔他而来,千钧一发之时一道高大背影突然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下风霜雪雨。
背影披着猩红披风,随风猎猎起,罗锦年呼吸一顿,眼睁睁看着箭雨穿透人影,穿透披风,活生生的人在他眼前被扎成刺猬。
他想动,四肢百骸却冻得彻底,仿若朽木,抬抬手指也艰难万分。他想喊,嗓子眼里却堵上大石,呜咽也断续。
是谁?他想。
“小景!”
俄然一道惊呼声将他从幻境中惊醒,罗锦年回过神来,思绪被拽会此刻战场,趁他出神,一道泛着冷色的刀光向他迎面斩来。
一位小康之民使出吃奶的劲头别住斩马刀,脖子额上青筋爆出,使出吃奶的劲儿喊道:“小景!你在发什么呆!不要命了?”
“回来!”
宋凌呻吟一声自梦魇中惊醒,贴身里衣已被冷汗沁透,近日来他腿疼得厉害,发作起来像有小虫子往骨头缝里钻,挠不得。除了身上挂碍,心中更是忧思难解。
日日浅眠,夜夜梦魇。
掀开褥子下地,赤脚踩在地,冬日里烧了地龙倒也不冷,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西洋钟,方四更一刻。
醒了再也睡不下,又担心燃灯吵醒饺子,他干脆披上单衣小心掩门出了院子。
掌灯漫无目的走动,不留神又到祠堂前,大门虚掩着,晕黄光线从缝隙中露出,宋凌轻手轻脚的推开祠堂门,忽入明堂,亮堂堂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眼底泛酸,好一阵才适应。
祠堂里昼夜不熄点了九千九百根灯烛,传说能照亮幽冥前路,照亮游子归途。
灵位之下放了张小案,上面除了香火黄纸铜盆还放了碗冷透了的长寿面。
宋凌跪坐案前,拾起银箸一根一根挑了坨面来吃,口感粘黏,难吃得很。
吃尽后,他盯着面汤出神,汤面上隐约倒映出他一副青白相。
“好生难看,”他喃喃自语道,嘴角吊起,勉强支起个笑,“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一岁一礼,一寸一欢喜①。”
①引自《四库全书》
已归,久等私生子
第142章 匪事(五)
“凌儿,从宫里来了个小内侍说要见你。”饺子提着盏琉璃灯站在门外,她小臂上还抱着件臧蓝色孔雀毛大氅,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宋凌夜半出现在祠堂。
“人在哪?”宋凌揩了揩唇角起身。
饺子明白这是在问小内侍,边进门替宋凌披上大氅边说道:“让他等在仪门外小茶房,虽说是内侍,但内门里夫人娘子都已安置,不便让他来往。”
宋凌神色淡淡,一点也不好奇宫里内侍深夜来访是为何事,接了饺子递过的琉璃灯就往外走。
他不急有的是人急,饺子拉住他担忧道:“你近来……”,她本想问宋凌近来是否做了出格的事,不然内侍为何越过老夫人,夫人们,单单指名要见他?内侍另称天使,突兀来访只能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但想到宋凌平日里性子,询问的话全卡在嗓子眼。
宋凌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应是先生在外又有捷报传来,祖母年岁大了不便劳烦,陛下这才差人来让我这小子走一遭。”
饺子敏锐察觉出他话里诡异之处,走一遭,走哪去?皇宫?不是传话?凌儿为什么好像知道上面那位到底想做什么?
她紧抿嘴角,颇有些艰难道:“早去早回,早膳是你爱吃的桂圆蜜花酿。”
宋凌微微颔首,远去无行踪。
等在茶室的小内侍,穿了身皂黄色荚袍,头上带了顶竹篾斗笠避雪,进了室内后取下挂在脖子上,他面目狭长,典型的狐狸长相。
说来此人还有几分来历,正是昌同帝近侍大太监福官的义子,唤作德贵的。
正统的皇帝亲信,此番由他来可见重视。
对皇庭来人,宋凌早有预料,或者说期待已久。自从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后,他就有预感昌同帝迟早会派人来引他相见演一出慈父仁心的戏码。今岁过,他已十九岁,在昌同帝认知里还有一年他这颗大还丹就能起效。
可不得抓紧时间培养感情?哪怕对药人连虚情假意也欠奉,但事关自家中性命可不得上心些?不怕大还丹长腿跑了吗?
昌同帝的谋划同时也是宋凌的机会,未来如何他不敢担保,这剩下这一年,昌同帝必会做真正的“慈父”。寻常科举路阻力重重,哪怕有幸站上顶峰,用去的岁月也不可计量,五年十年?还是五十年?他等不了这么久。
宋凌站在茶室外,眼底神色忽明忽暗,握琉璃灯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面上却笑道:“让大人久等,恕我失礼了。”
听见声音德贵忙不迭放下茶碗,从椅子上站起走到门前,还未出宫时他义父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能薄待这位主,不然有他好果子吃。因着义父郑重的态度,德贵对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罗府二少好奇得很。
心里猫抓一样,这位二公子到底是何德何能得义父看重?
火急火燎的拉开茶室门,德贵先是看见身流光溢彩的大氅,暗惊道,好生富贵。再往上,德贵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好个天人之姿!
面上笑意更是真切,“郎君抬举了,奴婢本一贱婢,不过宫里贵人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解闷玩意儿,哪来的命听郎君句大人,折煞奴婢也!”
闲说半晌,德贵才提起正事,眉开眼笑道:“奴婢此番前来是向郎君道喜,天大的喜事啊!陛下听闻郎君才名,欲请要召见郎君!”
宋凌故作受宠若惊道:“怎当得,在下才疏学浅,薄词浅赋怎能入陛下眼。”
德贵一直在暗中观察宋凌,见他不是心性狂悖,行为放诞之人,更起了几分结交心思,遂提点道:“郎君此番入宫,可往湘兰园多走动,那处新移栽了几株海外名兰,郎君寻不到路,可在清静殿外小花厅等一等奴婢。”
原来宫中有位归善公主,是先皇后独女,皇族公主,也是唯一的嫡脉,既是嫡出又是长女,身份贵重至极。虽生母早亡,但正因为如此更得昌同帝怜爱,方一出生便赐号归善,食邑万户,和大皇子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而这位公主今岁已到及笈之年,皇帝正广邀天下才俊入宫参加金伦宴,替公主挑选驸马。
德贵正是会错了意,误以为昌同帝诏请宋凌入宫,是看上了他想让他做驸马。
宋凌不解德贵何意,但不妨碍他打马虎眼,二人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竟也能乐呵呵续下去。
“郎君,外头备了车撵,这就随奴婢进宫吧,若让陛下就等,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德贵将斗笠罩在头上说道。
“公公稍等,先让我与祖母辞行。”宋凌拱拱手不紧不慢道。
德贵拉住他,“郎君莫急,先随我去罢,都怪奴婢多嘴废了时辰,郎君就当可怜可怜奴婢,然后让小子们告知老夫人便是。”
说着,跟在宋凌身侧落后半步往小门去。
门外果真停了小轿,并几名身材健硕的内侍,宋凌还看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轻唤道:“小荇,你怎在此处?”
小荇回头看见宋凌,抱着雨具跌撞着朝宋凌跑来,她个子生得矮小,雨具半拉都拖在地上,到跟前,喘着气解释:“饺子姊姊说怕郎君在宫中没个支应,让我随郎君一道去。”
宋凌拧眉,小荇本是乡野间蹦哒长大,礼数一概不通,后面入了罗府才被饺子按着脑袋学了些,但宫中规矩森严,她一个毛孩子去不是闯祸吗?
饺子怎会这般没有轻重。
该是这小妮子不知从哪儿听了他今日要进宫,对宫里好奇编了个借口跟上来,想进宫去看新鲜。
皇宫又哪是好去处?宋凌看见小荇目光游移,一副心虚模样,心下有了计较,当下拂袖便走,扔下句:“跟上。”
小荇顿时如蒙大赦,欢天喜地的跟上,小腿倒腾得快出现残影。
宋凌坐在轿上,神色渐冷,觑眼看向跟在轿外的小荇,转瞬收回目光。倒是纵得无法无天,也罢,自己吃个苦头才知好歹,哪怕丢了命去亦是自找。
他本是性独,因先时罗锦年常在耳边吵嚷,才染上几分人情味儿,如今罗锦年早没了,连带着他最后的人情也烟消云散。
小轿摇摇晃晃启程,破晓时分,皇庭渡上层金边遥遥在望。
皇庭古拙与精巧并存,处处飞檐吊脚鳞次栉比,小轿停在宫门口,德贵不知和管事太监说了些什么,竟没要对牌放了他们进去。
说来这是宋凌头一回入皇庭,往日过年朝廷官员命妇带着家中小辈入宫拜见,但他在外人眼中却是不入流的私生子,没有资格扣见天颜。每每罗锦年自宫中回府,总要穿红戴绿。宫中赏的玳瑁珍玩,古董玉器,也不嫌重,净往身上招呼,来来回回显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