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这一路上和公羊途相处可称一句井水不犯河水,下敬上,上爱下。他又不是真心替昌同帝办事,何必得罪人。一路上凡有地方官员迎接,他都寻个借口远远避开,不去做讨人嫌的事。
昌同让他监视公羊途的话,宋凌全嗤之以鼻,那公羊途又不是傻的,还能当着他这昌同插进来的人面儿公然结党营私?
歇了半日再启程,众人疲惫略减,车队浩浩汤汤前行,再往前就是南边富庶地界,镇县繁多。每过一县都有县令领着族老拜见,行程又被放缓。
等入了江东地界,岁已入四月,正是草长莺飞顽童戏纸鸢的时节。
车队停在龟背角上,江东地势平整丘陵和缓,此处高于水平线往下眺望江东风貌一览无余。
青瓦白墙连绵排开,坊间划出水道,画舫独舟飘游期间。这个飘字并非无端捏造,真有浪客仰卧舟中,不划桨不掌舵,任由小舟漂流。
所见行人皆神完气足,昂首阔步。俗话说盛世养骄民,礼朝境内独有江东担的起盛世二字。
再极目远眺,隐约看见小连山脉,这是江东名山,自上古至如今无数文人墨客或咏,或诵留下无数名篇。
公羊途忽然感叹道:“可见上古遗风。”
宋凌看了片刻后收回目光,心说,自上京出发无论路遇哪个县镇,皆有当地官员外出相迎,独江东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巡查使出行,代表着朝廷威仪,臭脚伸出来谁都得下腰捧上一捧。江东连面子功夫都无意去做,难怪昌同食不下咽。
公羊途笑咪咪的招呼一声,“都跟着老夫走罢,这江东你们头回来怕是找不到驿馆。”
倒是好城府,遭到这般冷遇还能攒出笑,宋凌默默跟在他身侧落后一个身位,忽而风一过吹落玉兰花一朵,直直往宋凌怀里投来。
“哈哈哈哈,”公羊途见状半开玩笑道:“玉兰投怀,宋郎这是得了月老眼缘啊,可有艳福等着你哩。”
宋凌也不扫兴,腼腆笑笑,捏着玉兰花把玩,上有露珠微垂乳白的花朵边缘隐呈透明色,恰似美人半吐花露。
又走了差不离刻钟时间才算进了主城区,江东与礼朝别处不同,并没有县镇划分,取而代之的是一十二城,主城名唤击流,王氏祖宅与驿馆都坐落此处。
随从找了五十几辆骡车来,众人上车,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驿馆。驿馆是座四层高的楼房,大门外打着番子,周围有溪流环绕,宋凌随手将玉兰扔入水中。
一艘精致画舫沿着江东水道缓缓前行。
“阿嚏,”罗锦年胡乱摸出手巾揩了揩鼻子,从美人榻上翻身而起,撩开帘子走到甲板上,一时花粉浓郁起来,呛得他直翻白眼。
罗锦年用手巾捂住鼻子,从隔间穿到了船尾,小栓子正蹲在夹板上流着哈喇子烤鱼,王矩搬了张小杌子,膝盖上放了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手指快得能出残影。
二人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让船夫靠着边停,这花粉呛鼻,我们走路去小连山不坐船了。”紧接着是靴子踏在甲班上的踢踏身,王矩身边骤然多了道呼吸声,欠揍的声音直刮人耳膜,“王矩?王矩!你听见没!我说让你停船!”
王矩手背上青筋爆起,攥紧算盘往罗锦年身上死命拍,“老子今天打死你个败家子,租画舫是你要租,一个时辰费去二两银子,你今天就算死在画舫上也得把四个时辰坐满!”
罗锦年毫无悔改之心,仗着自己皮糙肉厚任由王矩打骂,没了还嬉皮笑脸的拱火:“打完了没,打完我可要下船了。”
小栓子听他要走,举起烤好的鱼不停摇晃,“景哥哥给你烤的鱼,你带上吧!”
“唰,”罗锦年很给面,接过鱼往甲班下一跃,脚尖轻点水面纵身上案,一通操作惊呆了按上行人。
见状他更是得意,辣手摧花地拽下朵玉兰扔给路过小娘,枕着手走了。
他拉上王矩来江东,原是听张秀才提过一嘴,王矩是江东王氏支脉族人,也算半个江东地主,本以为他能对绢帛上画的地点有些了解。谁知,张秀才话没说完,王矩祖上五代起就世代在柳州做官,他本人是土生土长的柳州人。
路上拿出绢帛给他一看,才发现王矩也一知半解,只知道那山脉是小连山。恰好罗锦年嫌小老头啰嗦,小孩儿烦人,寻了个由头直接开溜。
但是罗少爷明显对自己的自理能力有些许的误解,一出时没多久身上银钱便被小贩些哄了干净,如今兜里比脸还干净。
但罗少爷半点不乱,饶有兴致的街上闲逛,耳朵总竖着哪有热闹往哪儿凑。
正巧前面又处现成热闹, 一座三层角楼门前挂了张牌匾,上书翰林文馆,楼前一排一排按着高低次序站了着堆书生,都穿着同色的葱绿直裰,额上绑着璞巾。
按罗锦年的话,哟,江东这葱生得好,个个又高又壮。
一身穿墨绿直裰的人站在台阶上声嘶力竭的慷慨陈词,
“今日即将妖妇回京!同胞们柳州已被妖妇毁了!吾等岂能坐视上京步上后程!妖妇身乃不详,放任她进城必遭天诛,同胞们随我一起拦住妖妇保卫礼朝!”
“诛田婉!卫上京!穷保国!死明志!”
口号一声叠着一声振聋发聩,天边群雁惊了神,扑腾翅膀飞远。
小六领着统一发放的横幅被人潮卷着往城门去,他们说狄戎进犯柳州是因为罗家与狄戎相互勾结,否则田婉区区一女子怎能大退狄戎?他们还说田婉是礼朝降世灾星,只要她活着一天,凡所至之处外起兵戈,内起瘟病。小六其实都不信,但他需要银子,他们说了去喊一天能得一吊钱,只要一个月他就能攒够买户籍的钱,他就能走出难民窟。
小六攥紧横幅,闭上眼喊道:“诛田婉!卫上京!穷保国!死明志!”
“最后面那个,你上来。”江东,翰林文馆,台阶上那人忽然朝人群最后一排招了招手,“对,就你,别看了快些上来。”
罗锦年站在最后一排比其余人高了足足一个头去,他对上台阶上人的视线伸出手指着自己鼻尖,“我?”
他左看看右瞧瞧,确定说的是自己后大大方方的走过去,怕个锤子怕,就这群小鸡崽子真要对他如何,他一只手能掀翻十个出去,还真不够看。
人群如水分流给他让出条道来,罗锦年顶着众多探究玩味的眼神,大马金刀往阶上一站。
唤他那人姓王名卷,是王家支脉子弟,因其出生望族才学又是众人之最,因此凡有大事都由他牵头。他上下打量了罗锦年一番,满意的点点头,转身让人从馆内拿了一条新的璞巾递给罗锦年,“待会儿你站最前头,喊大声些。”
罗锦年问也不问是什么事一口答应下来,王卷让他站在身边招呼着人,列队往一个方向去,
半晌他回头看向仍站在阶上的不动的罗锦年,疑道:“你怎么还不动,找不到去驿馆的路?”
罗锦年拎着璞巾一头甩了甩,“兄台,我来江东之前都说江东人热情好客,怎么我寻思着你这地主却要把我往沟里带?”
这里除了他都穿着制式直裰,只有他穿骑装,他个头高衣裳颜色也和旁人不一样,又是半道凑来看热闹,傻子看都知道他是不清楚情况的外行。
再加上他的外地口音,这不现成的冤大头吗。
王卷脸色一僵,旋即若无其事拱手道:“兄台不愿随我等去就罢了,何苦冤枉我来。”
罗锦年走到王卷身边,自来熟的勾肩搭背,又话锋一转笑咪咪道:“其实这事还有得商量,我替你们办一遭事,不知工钱几何啊?”
“区区钱财,身外之物尔,兄台若短了,弟这里有些兄台尽管取去用,”王卷大方的取下腰上荷包递给罗锦年。
“好嘞,”罗锦年也不客气,当年打开荷包数了数,满意的将璞巾往头上一绑,“走着!”他心中很是得意,盘缠这不就有了吗,千金散去还复来啊。
罗锦年半压着王卷赶上先行众人,一副收了钱要好好办事的模样,问道:“兄台这事要往何处去?”
王卷神色一冷,眺望远处若隐若现的四层角楼,
“巡查使驿馆。”
第149章 枯蝉(三)
罗锦年耳朵里就和安了个过滤器一样,王卷一路絮叨不停,他只捡着自己爱听的听。说到王弗阳会试含冤,状元被朝廷昧下另给他人时,罗锦年突然来了兴致,问道:“那上回的状元给了谁?”
王卷虽一口一个朝廷不公,状元公得位不正,但历来状元会试做的文章都是公开,在书局中买上一本历代状元文摘就能看见。王卷自然也看过,文章流光溢彩,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破承转折无一不美,赞一句天上美文毫不为过。
比之王弗阳也高出半筹去,更别说他王卷,听罗锦年这么一问王卷心气一短,含糊地说了句:“好像是姓谢……”
姓谢,罗锦年吊着的心重重一坠,他从听见状元这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名词时就莫来由的期待起来,说不清在期待些什么,但决计不是谢,他兴头罕见低落,瞥眼一扫路边有卖糖糕的铺子,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字——宋记糖糕。
他的心思比六月天更反复无常,此时又欢喜起来,收回目光冲王卷道:“我梦里见过那状元郎,该是姓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四层角楼不知不觉间已经到近前了,王卷招呼一声开始排兵列阵,好戏开场一声锣,罗锦年便是王卷诓来的锣。
看见一水儿的葱段眼巴巴的盯着他看,罗锦年一抠脑门,坏了,方才那小子交代了喊些什么来着?他给忘了干净。但事到临头启有退缩之理?罗锦年硬着头皮走到前头,正对着驿馆大门开了嗓,
“狗官!出来给爷爷们磕个头!”
朱红大门上挂的匾额晃了晃,上头刻的公礼严明四字歪了个角,明字斜愣着往地下指。馆外众人顿时噤若寒蝉,罗锦年听见声后或粗或重的压抑呼吸声,转过头来正对上王卷错愕的眼神,他心中一个咯噔,糟糕,惹事了。
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罗锦年脚底一抹油——溜了。
驿馆大门洞开,数名皂役握着人高廷棍簇拥着一人缓缓从楼上转了下来。王卷先是看见双粉底皂靴,一步一响像踩在他心尖上,颤巍巍的,暗自把惹了祸就跑的罗锦年骂了个狗血淋头。紧接着蓝白双色绣鹤纹竹的官服也露出袍角,自有股不言而喻的沉静威势弥漫场间。
王卷连同身后众人皆屏住呼吸,楼上人一步迈出阴影,日光折在他皮肤上显出莹润光晕,王卷一抬头对上双冷彻三载冬雪的眸子,但转瞬间又春风化雨,他几是疑心自家看错了,便听见道泠泠声音响起,“ 劳驾一问,方才在门口喧哗的人现今正在何处?”
王卷大大松了口气,如实道:“学生与那人并不相熟,只因路上偶然遇见,听闻他也在找驿馆便捎带了一程,”王卷义愤填膺的接着说:“谁想到他居然敢口出狂言,辱及巡查使大人。”
“偶然遇见吗?”宋凌玩味一笑,也不去问王卷领着一大帮子人气势汹汹堵在馆口是想做什么,先行做了个揖,“学生姓宋字独玉,郎君能否赏面进馆一坐?公羊老相公正在馆中静侯。”
王卷被人高马大的皂役围着往里走,他虽在江东组织学子们起过几回事,但一都是自家三分池塘里的小打小闹,哪里见过这阵仗,再加之宋凌威势非一般人能受得住,像柔密又澎湃的水,让人溺毙其间。
王卷战战兢兢的走着,短短一段路程冷汗已浸透内衫,转过道廊檐,眼前骤然天光大亮,王卷不由得半眯上眼。
上京城门外,“嘶”马儿不安的嘶鸣,四蹄交错重重踏着土地,扬起轻散烟尘。田婉银甲未褪,凡暴露在空气中皮肤没一块好肉,她轻阖双目,身前是挡在城门衣衫褴褛的流民,身后空无一人。
“诛田婉!卫上京!穷保国!死明志!”
呼声里有老有少有贫有弱,他们将田婉当成了血海仇人,喊声汇成一道,席卷着风尘与刻骨之恨直奔田婉而去。
田婉发丝飞舞,马儿受到惊吓不断后退,她愈退,民愈进,退出五十太尺,田氏霍然掀开眼皮,冷光乍现。
呼声一顿,渐渐弱了下去,小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腿一打结软软跪了下去。
一人之威,竟能至此。
小六听见道沙哑到分不出男女的声音,“让开。”
他像被提拎了脖子,同手同脚爬起让出个空位,随着悉悉索索的响声,流民们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野金,懦懦分出道来。
眺望楼最高层,孔日朝举着千里目正在观察城外情况,见状他扔下千里目,急匆匆进入内室,“老师那群流民怕了,田婉马上入城。”
傅御老神在在的端起茶碗吹了吹,雾气升腾在他面上凝了层薄薄水汽,“她进不了城,田婉今日即死。”
起身放下茶碗走出室内,孔日朝跟上取出新的千里目递给他,城外场景浮现眼前。
田婉下马牵着缰绳从流民中缓步穿行,流民都低垂着头以余光偷看,没有一人敢和她对视,城门近在咫尺时却突变再生。
“咚!”小六眼睁睁看见一个难民头朝下直直往地面栽下,紧接着如同下饺子般咚咚咚声响个不停,眨眼之间千数难民倒了一半。
田婉接住个往下栽的女童,女童双目紧闭呼吸轻浅,田婉撩起她身上罩的布条子露出女童肚皮,只见一个又一个黄色脓疮连成一片。她放下女童挨个查看,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