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愣在原地,一句话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降世灾星,只要她活着一天,凡所至之处外起兵戈,内起瘟病。
原本他不信,如今由不得他不信,小臂皮下似有万蚁撕咬,小六惊恐的瞪着眼撕开布条,只见小臂皮肤薄的像纸一样,底下能清晰看见黄脓涌动。小六捡起块拳头大小的石块攥在手中,死亡的恐惧将他的理智全部吞噬,他疯了样向半蹲着的田婉冲去。
欺进身内,挥臂向着田婉额头狠命一砸,她躲也不躲,只听一声闷响,她微微偏头。额上多了个硕大伤口,鲜血流下染了半张脸,小六被血红刺了眼,蓦地哭出声。
田婉叹了口气,身子前倾揽住小六细瘦的胳膊,似安抚似保护的将他环在身内。
小六感受到温热体温,手一松顽石落地,他脸靠在冰冷甲面上放声痛哭。
“我无愧于礼朝,无愧于柳州,唯独有愧于你们,抱歉。”田婉抚弄着他的头发,低声道。
日光渐变,镜片折射出道白光打在田婉面上,她猛的抬头目光似利剑直直射向眺望楼。
傅御勾唇一笑,对身侧孔日朝说道:“有好戏看了。”
孔日朝进室内拿出支千里目也俯身往下看,幸存的百数流民已是失了理智,毫无章法向着田婉一拥而上,孔日朝咽了口唾沫,“老师,田婉真会束手就毙?”
话音刚落,一点寒芒自玻璃镜头里不断放大,快若流星,迅如奔雷。刺耳的破空声压得人头皮发麻,孔日朝扔下千里目猛地按住傅御往下一扑。
“咄!”
孔日朝一口气卡在嗓子眼提不上,屏息抬头往柱上看去,一根长枪入木半尺,枪尾震颤不断。孔日朝突生勇力卸了干净,只觉手脚发软,他急忙起身看向傅御,焦急道:“老师!“
傅御由于躲闪不及,右侧面上大半血肉全被长枪剜走,此时半边面上血肉横流狰狞不已,他狂笑出声,“好一个宁折不弯,当真性烈如火!”
孔日朝攒了攒力气,手忙脚乱架起傅御往楼下走。
巡查卫兵眼看着城外乱像却无一人敢动,新兵于心不忍握紧手紧腰上剑柄欲要冲出城门。
“回来!”一声断喝,总兵一脚踹在他膝盖窝里,“他们在城外不归我们管,莫要忘了自己本分。”
乱像半日方休,城外‘尸’横遍野,真正送了命的却只有一人。
田氏婉,亡于柳民之手。
远在千里外的江东,宋凌正送王卷出门,原来这王卷今日组这一场全因江东举子在科举场中多受不公对待。他们怀怨良久,今日众人一合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堵了巡查使,让朝廷给他们个说法。
不知公羊途是怎么和王卷说的,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已言笑晏晏,宋凌将人送到门口,回去向公羊途复命。
中门时,二人正巧撞了个迎面,公羊途先是赞赏宋凌办事周到,随后也不遮掩大方道:“我欲要去拜会王老先生,宋郎可要随行?”
眷官本就是为了记录巡查使一言一行,吃了几碗饭见了什么人都得如实记录,除了就寝与三急,时时刻刻都像连体偶人,公羊途这岂不多此一问?
宋凌会意,笑道:“晚辈在京时就听说江东小连山景色独绝,山上可见四时之景,晚辈正打算效仿先人去小连山登高,正想和老先生告假。”
公羊途豪爽的准了假,二人再别。
宋凌做戏做全套,当真回房换了便于行动的衣物,又让同羽给王弗阳送了张请帖,邀他同游小连山,收拾停当后喊了驾骡车往小连山去。
第150章 再相逢(一)
宋凌入江东前就曾经书信告知王弗阳他将虽巡查使入江东,他与王弗阳有几分交情,来了主家地头反而一声不吭岂不有失礼数?
王弗阳合上请帖,让随从拿了打赏银饼递给同羽,笑道:“让你家郎君先去小连山迎客亭待我一待,我这处还有几桩杂事丢不开手,不出半刻钟定去寻他畅饮一回。”
“我们郎君晓得王公子性子,哪还用得着您叮嘱,已是先套了骡往小连山去了,估摸着时辰这会儿子恐怕已走了过半路程。小的原来寻思着王公子若是问起我家郎君如今何在,不好应对呢!如今看来呀,怪不得郎君同谁都不亲近独与王爷投机。”同羽接了赏,笑着回话。
王弗阳抚掌大笑,“你倒是个妙人,这人啊确实得看缘分,我王家主脉支脉同辈兄弟少说百人众,偏生我都不爱与他们来往,单与独玉一见如故,你告诉他,我必不使他久侯。”
同羽一叠声的答应了,王弗阳又吩咐小子们套了马送他前往小连山去。
西市,骡场
“老翁,别看了,我在这儿呢!”西市里头卖骡子的人多了,罗锦年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非要买个聋子的骡,他嫌骡场脏乱不肯下脚,只在对街手拢成喇叭状支着嗓子喊。
“哪儿哩?在哪儿哩?”卖骡的老翁太老了,他能听见声,只是人声水声花鸟声在他听来并无差别,皆是轰隆隆的响。
罗锦年烦躁的挠了挠头发,眼一闭心一横趟着不知是什么成份软乎乎又滑腻的地面走进骡场,他从未如此想念过小栓子。
“在这!你耳朵聋了眼睛也不好使吗,现成的银子走你跟前也不知道伸手接,”罗锦年弹出只手指按在老翁肩膀上,闭着眼把人旋了过来,极快速的取下王卷给他的荷包扯开老翁衣襟塞了进去。
老翁还在迷糊着,突然感到胸口多了沉甸甸一坨东西,同时手中握的数股缰绳被人拿了去,老翁急了当下攀住罗锦年不让他把骡子牵走,哭闹起来:“大爷你不能全带走啊,你这钱不够,我这一辈子就养几匹骡子,前日里被大爷们拿去了好些,今儿个再不能了,给条活路吧大爷!”说着就要给罗锦年跪下。
罗锦年给的银子其实多出来不少,只是那老翁不止耳朵不大好使,眼睛也是个半瞎,曾经被歹人以石子骗过多回。如今突然被塞了大包银子,便又以为被人用石子糊弄。
奈何罗锦年也是个不知茶米油盐贵的主,见老翁悲痛欲绝时刻都会断气的作态便以为真是银子不够。他罗锦年虽诸多毛病,但从没在银钱上亏欠过人,当下撸了发上玉冠加塞给老翁,“这下可够了?”
老翁一对招子瞧不清楚,只管哭嚎。
旁边其余骡贩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其中有个最是肥头大耳,自家骡子也不管了随手拴在树上,谄媚着凑上来,假模假样抱拳:“好叫这位老爷知道,这瞿老汉眼聋耳又瞎不识老爷好意,不如老爷先走着,让小的来替老爷与瞿老汉好好分说?”说着使了狠力将瞿老汉硬生生从罗锦年身上扒了下来。
罗锦年向来被人追着捧着,此时耐心早没了,当下点头转身就走,方走两步脑海中极快速的闪过副褪色水墨画,在一处繁华街景,他对面站了一人,面上笼着雾气看不清样貌,只听见那人说话:‘你做事从来顾头不顾尾,也不想自己偶然施舍的善意旁人受不受得起’
“等着,”罗锦年按了按太阳穴霍然转身。
骡贩正按着老翁抠他怀里的玉冠和荷包,被罗锦年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松开手面上堆满笑:“老爷还有啥事没半完吗,若是想再买些骡子小的这就去给您牵来……”
“我和这儿王家的卷哥儿是老相识,给他的荷包便是卷哥儿赠我的,”罗锦年眼神从荷包上一扫而过,接着道:“若我知道你欺老欺弱,你还知道下场。”
骡贩听了个王字魂已被吓飞一半,抖着手扯出荷包一看,边角上果然用金线绣了个王字,当下白了脸,叠声告罪直称不敢,又趴在地上赌咒发誓绝无欺老之心。
罗锦年说话理也直气也壮,好似真和王卷亲哥俩儿。见骡贩吓得狠了,顽心更起接着扯虎皮:“不止你,”罗锦年指了指老翁,又环视一周指了指骡场众人,“不论这老头儿最后被谁抢了,骗了,只要我今日给他的银子没了,来日叫我知晓全算在你身上。”
吓唬完人登时心情大好,牵着骡脚步轻快的出了骡场。
他做事最要排场,有了骡还不够,堂堂大将军难道要亲自赶着这些个蠢物去小连山?那不能够!
罗锦年又扯上王卷旗子,喊了四五个小后生替他赶骡,他生得好,周身气势又是金银堆里养出的跋扈,战场上杀出的凛冽,竟然没一人把他的虚声假势看穿了去。
有个机警的小后生最会见机,见眼前这位气势不凡的公子哥似要出远门,旋即去成衣店里问掌柜的要了张马鞍包上锦缎安在骡子背上,恭敬请罗锦年上坐。
一行人折腾好半晌,终于出发。
小连山不愧为江东名山,山体既有北方巍峨又有江南独有秀丽,宋凌站在迎客亭外极目远眺,奇木飞瀑相映成趣,半山腰往上雾霭似玉带环绕,任你目力再出众也看不清楚。
此时一道舒朗笑声从身后传来:“独玉好兴致,小连山美景山顶为最,云海仙踪当世绝景,今日天色好你我何不即兴登高?”
宋凌回身做礼:“昔年上京一别未曾料到今日才得见,不知令尊灵堂可还安好?”
王弗阳自拐角处转了出来,步上石阶摆手道:“你我之间不必行这套虚礼,我父母身体甚是康健,今日不谈俗事,只叙别情。”
“依你所言,”宋凌笑着应允,解下大氅递给同羽,走到王弗阳身侧与他并肩上山。
二人见识广博,又都胸有乾坤,一路说笑,不察已至半山腰。
宋凌见时火候已够,笑着对王弗阳说道:“我在京曾听闻令尊乃当世大儒,心里十分敬佩,奈何总是无缘得见,不知王兄可否做那间人让我拜会令尊,好一尝痴愿?”
如今公羊途变着法的接近王家家主,宋凌贸然凑上前反而惹得公羊途猜忌,而王家之主他又有非见不可的理由,因此今日约了王弗阳出来,便是想借了他这层关系拜会王家之主。
宋凌形如智珠在握等着回复,他既然敢开口自然是有了十分把握王弗阳会答应。
恍惚间余光里瞥见另一侧山道上掠过去个熟悉的影儿,影子既如惊鸿过,又如这山间雾霭,刚瞥见个囫囵轮廓便如同云雾闲散,再寻不到。
“独玉,独玉?”王弗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偏头顺着他视线看去,那处空空荡荡,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唯有倦鸟梳理着羽毛休憩。王弗阳回头按住宋凌肩膀用力晃了晃,嘀咕道:“这人莫不是犯了痴病?”
宋凌被每每午夜梦回的梦魇困住,不知今夕是何夕,心脏像被大手扼住透不过气来,他不由得想起在驿馆听到的熟悉声音,本以为惊鸿照影来,却又扑了场空——又来了,罗锦年又来了。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宋凌捂着心口将身子折叠,以膝盖抵着胸口来获得片刻喘息之机。
王弗阳听得直发懵,什么不肯放过我?你又指谁?但眼见着宋凌脸色一度白似一度,他定了定心伸手架住宋凌将人托住,“我们先下山。”
这时隔着雾霭又一道声音传来,有些颐指气使,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率真可爱,宋凌这次听了分明,强行压下的妄念冲破血脉冲破骨骼,一股脑将他思绪搅了个稀碎,只剩下三个字反复回荡——罗锦年。
宋凌守着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理智,狠命掐着掌心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破碎的调:“你听见了?”
王弗阳被那双炽热的眼神盯着,一股凉气直窜天灵盖,他确实依稀听见个响,但并未听真切,何况在这山中鸟叫,鹿鸣被雾气与树林一稀释都挺像人在说话。
“我听见了,”王弗阳喉结滚动艰难吐出这几个字,他有预感,只能说听见,否则宋凌会死。
宋凌就等这最后一声认同,绷如满弓之弦的理智咔一声断了彻底,猛地推开王弗阳踉跄着往雾霭深处撞去。
心念奔涌不休,魔音骤然四起。
宋凌,罗锦年已经死了,他死在三年前的冬日,他死在骸骨遍地的战场,他死在江海同归的浪里。
宋凌,你该冷静自持,你该万事不过心,你该以万民为棋,你该视万物为刍狗,你该为自己而活。
宋凌……
“闭嘴!”宋凌对着无人处恨声道,又骤然失了力气靠着石壁滑倒,此处云环雾绕,此处断崖绝壁,此处只他一人。
他终于敢放任宋凌懦弱,“可他是罗锦年。”
宋凌眼眶被不堪重负的泪压得通红,他仍同幼时一般,哭泣也无声。
第151章 再相逢(二)
“打住!你们会不会抬轿子!”罗锦年被颠得来了脾气,将山脚下买来的折扇啪一声合上,击鼓样拿伞骨敲轿夫头顶。
上小连山有两条道,一条是官府开出的大道,于山体上开出石阶层层蜿蜒往上。第二条道是小路,沿途十分陡峭,甚至有些地方过于艰险只嵌了几根铁索供人穿行。
官道虽比小道好走,但因沿途景色比不得小道,专门来小连山看风景的自然不会走官道,吃饱了没事干的文人们因小道暗合歧路难之意也更偏爱小道。
走官道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体力弱些的大小娘子,像罗锦年这种身强体健又四肢健全的大小伙子走官道平日里十分少见,更别提他还是被人抬上来的。
罗锦年哪儿舍得自己吃苦,稍微颠簸些都腰酸背痛,一路把轿夫门折腾够呛,他各种要求五花八门,更让人烦不胜烦。
都是出来讨生活,没谁愿意跪着,如此反复折腾数个来回,便是泥人也生了火气,几名轿夫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歪主意,定要把这小少爷吓上一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