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一手撑着延景明身后车壁,俯身上前,直视着延景明双眸,而后缓缓俯身,正要开口,马车之外突然传来秦卫征的声音,道:“殿下,极乐楼要到了。”
温慎之动作猛然一顿,匆匆松了手,觉得自己此刻的动作着实不恰当极了,甚至他再想一想自己在新婚之夜时同延景明说过的话,更觉自己简直就是个伪君子,这全都是小人行径。
他恨不得忘记此事,急忙后退,正要回复秦卫征话语,不想秦卫征恰好勒了缰绳,好令马车停下,那车厢内便是一抖,温慎之一时未曾坐稳,直扑上前,猛地压在了延景明身上,那唇一下蹭过延景明脸侧,秦卫征又焦急掀开马车车帘,道:“殿下——”
温慎之:“……”
延景明:“……”
温慎之衣衫不整,正将延景明按在马车角落。
秦卫征:“属下打扰了。”
他怎么又忘了!
太子与太子妃方才新婚,自然万分亲密,在这种特殊时候,东宫的每一扇门,他一定都要先敲了再开!
……
温慎之显然脸红了。
他没想到自己同延景明头一回如此亲近,竟会是因为秦卫征,他虽是京中的秘戏图大家,可说实话,他并未在这方面有过多少经验,他仅仅只是喜欢画美人罢了,如此突如其来一遭,反倒是令他不知该如何才好。
延景明也怔了片刻,而待他回神,他好似忽而恍然大悟,口中喃喃念起了方才温慎之教给他的那句话,道:“噢,这就素‘来而不往非礼也’啊。”
温慎之:“……”
等等,现在是什么时候,延景明怎么还在这儿学起汉话了。
可延景明觉得,既然是要有来有往,那他理应再亲一亲温慎之,他还要凑上前,却被温慎之抬手抵住了脸,几乎万分为难一般同他道:“此处……不行。”
延景明:“?”
温慎之轻咳一声,忍着面上泛红与心中悸动,轻轻将延景明推开,一面道:“今日有要事……”
延景明觉得温慎之说得都对。
他退后一些,还想帮温慎之系好衣带,温慎之却已自己动了手,急忙将衣服穿好,匆匆想拉着延景明从马车离开,延景明却比他还快一步,已跳下了马车,好像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探头探脑去问秦卫征,道:“窝们要往哪儿走?”
秦卫征一怔,不知如何解释,温慎之却已直入正题,让秦卫征走到了前头领路。
秦卫征也换了便装,他头一回来这种地方,难免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冷冰冰板着一张脸,对四周美人的暧昧示好视若不见。
而温慎之一踏入极乐楼,便发觉极乐楼内,有些不对。
楼中桌椅翻倒,不见来往客人,美人也并不嬉笑打闹,不少人面中还有愁苦神色,似是不知如何是好,而待那些人看到他,有人惊慌失措,似是恨不得避开他,更有人直接上前,匆忙将温慎之拉到一旁房内,小心关上了门,还要注意是否有人偷听,随后才慌乱无措开了口,道:“文先生,您不该来这儿。”
温慎之心中咯噔一声,明白他们应当已来晚了一步。
这极乐楼内人人自危的模样,京兆府也许已将买卖他书画的所有人都带走了。
他是无碍,就算京兆尹真知晓了他的身份,也不敢对他下手,可受牵连的其余人确是惨了,他皱紧眉头,想着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先回宫中,旁敲侧击问问忠孝王的消息,若能不与忠孝王冲突便将人救出来,自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只怕就只能想些其他办法了。
温慎之谢过那人,转身出了这屋子,延景明不知为何走快一步,到他身侧,小声凑上前同他说话,道:“他们为什吗都看着窝啊?”
温慎之这才注意到周遭之人的目光,极乐楼内不少人都忍不住将目光往延景明脸上瞟,往来客人如此,连楼中人都是如此,京中并不缺胡姬,异族美人也有无数,若只是容貌秀丽,好像也并不足以令人这般盯着打量。
延景明忽而抬手挡脸,紧张嘟囔,道:“窝的脸。”
他脸上还有温慎之画的牡丹,方才换衣服时也不知是不是蹭花了,而这么多人盯着他看,他难免心中紧张,有些无措。
温慎之也忍不了挑眉,到了此刻,他已开始有些后悔了。
他就不该在延景明脸上画什么牡丹。
如今这么多人盯着延景明看,他心中实在不悦,恨不得自己挡在延景明面前,好将其余人的目光阻挡在外,可他稍稍一动,便听那楼下忽而又有喧闹,有一人正嚷嚷大喊,道:“文玄光在何处?我就是来找他的!”
第19章 今天啥也米有恰
延景明最喜欢看热闹, 他听到下面声响,蹭蹭蹭又跑过去从二楼那栏杆处朝下看,便见一名青衣书生, 死命拽着极乐楼内一名年轻相公的衣袖,满面惊慌, 道:“他在何处?文玄光究竟在何处?!”
延景明这才一愣,回首看向身后的温慎之。
温慎之也走到了他身边,微微摇头,道:“我不认识他。”
他是真不曾见过眼前这个人, 他仔细一看, 那人作一副书生打扮,衣衫虽还算是齐整,可衣摆之上却有不少污迹,也不知是何处蹭到的,而此刻那书生拽着面前一人,追问他文玄光的下落, 那人不敢理他, 将他往侧一推,他险些趔趄摔倒, 扶住了一旁桌案, 摸索片刻,这才握住了桌边的一件物事。
那是一根并不起眼的竹竿, 可以充作拐杖的竹竿。
这人看起来并不曾有腿疾, 行走稳当,绝不曾到需要使用拐杖的境地, 可他向前走时总有踌躇,也不知是在作何犹豫, 而遭此拒绝,他却仍然执着,坚持要见一见在极乐楼中卖画的文玄光,全然一副病重乱投医的慌乱模样,哪怕有好心人提醒京兆府正私下捉拿买画之人,他也不管不顾,只想问一问文玄光究竟在何处。
温慎之微微蹙眉,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此时此刻,对此人而言,文玄光只怕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若他握不住文玄光这个机会,只怕他便再无其他办法了。
延景明小声开口,道:“他是不是看不见啊?”
温慎之并未回答,他站在楼上又看了片刻,蹙眉唤秦卫征,问:“你还想救左瞿吗?”
秦卫征自然点头,道:“殿下想到办法了?”
温慎之抬手朝下一指:“你将他带上来。”
他以为自己有所突破,离救出左瞿又近一步,秦卫征本该开心不已,可不想秦卫征却并未如他所向一般立即冲下楼去,而是迟疑万分低声询问,道:“殿下……你真的是那个文玄光?”
温慎之:“……”
他以为秦卫征跟他走了这么一遭,也听见极乐楼中人如何称呼他,那总该是清楚他就是文玄光了,怎么在这件事上秦卫征竟然如此迟钝,他叹口气,觉得已经不必再隐瞒下去了,便主动点头,道:“对,我就是文玄光。”
秦卫征呆怔不言。
延景明睁大双眼看秦卫征面上神色,忍不住小声道:“右蟋蟀,泥是不是买过他的画啊?”
秦卫征立即回神,试图辩驳,道:“……属下没有!”
延景明:“米事,窝也喜欢他的画。”
秦卫征:“属下真的没有!”
延景明认真道:“既然大家都认识了,以后卖画,让玄呱一点点便宜。”
秦卫征迫不及待解释,想要洗清自己身上的误会,急忙道:“小王子,属下从未买过殿下的画,只不过是因为左瞿喜欢文玄光,私下曾给属下看过文玄光的画——”
他话音未落,温慎之已开口打断了他。
“左瞿喜欢是左瞿的事。”温慎之悠悠开了口,“他私下怎么还同你分享这种画?”
秦卫征:“……”
秦卫征噎住了。
他嘴上实在拙笨,想了片刻,方才再度开口,道:“左瞿买了您的画,属下恰好拜访他,他便将拿出来给属下看了看——”
温慎之:“啊?你们以画会友,用的竟然是秘戏图?”
秦卫征:“……”
秦卫征想不明白。
这画秘戏图的是温慎之,卖秘戏图的也是温慎之,怎么到头来觉得羞耻的人,反倒是他?
他几乎憋坏了,想尽办法要同温慎之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温慎之却又摆了摆手,让他快些下楼,去将楼下那个人带上来,一面道:“你再多拖一会儿,他就要走了。”
秦卫征:“属下……我……可是……”
温慎之轻轻推他,道:“你还想不想救左瞿了?”
秦卫征:“……”
……
秦卫征转头下了楼。
他走到那书生面前,将人拦住了,却又想起温慎之不知想暴露自己的哪重身份,他只好委婉再委婉,同那人道:“我家少爷想见你。”
这书生转身向秦卫征,目光仍是低垂在地上,倒是佐证了温慎之的猜测——他好像是真的看不见。
而这人来到极乐楼这么久,也只有秦卫征一人愿意理会他,他无处可去,没有办法,小心询问秦卫征究竟是何人,秦卫征也不同他说,只是重复,道:“你随我来了便知。”
书生沉默片刻,还是听着秦卫征的脚步,跟着秦卫征上楼,走到楼梯口处,秦卫征顿住脚步,伸手握住他的竹竿前侧,引他朝上而去,那书生不由微微一顿,而后低语,道:“多谢。”
秦卫征并未多言。
他只是奉命引此人上楼,温慎之并未让他与此人交谈,他便沉默不言,一路到了楼上,温慎之已让人帮忙备了雅间,秦卫征便带此人走了进去,关上门,立于一侧,同温慎之回禀,道:“少爷,人带到了。”
温慎之方才对那人笑了笑,又想此人好像看不见,他便轻咳一声,让秦卫征扶这人坐下,而后问:“你认识左瞿?”
那人一怔,也跟着迟疑反问,道:“你……是文玄光?”
温慎之不作任何回答,而他的下一句话也已全是肯定,道:“你才是兰台先生吧。”
此言一出,秦卫征不由讶然看向那书生,显然并不明白温慎之究竟是从何得到的消息,可延景明捏着下巴,反倒是头一回觉得自己跟上了温慎之的思路——左瞿与兰台先生的笔迹相同,如果左瞿不是兰台先生,也并非有人刻意陷害,那此事自然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左瞿在为人代笔。
兰台先生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左瞿替他写成的。
代笔一事,在中原文人中,绝不多见。
连延景明都知道,中原的读书人,总有一身的臭毛病,他母妃说了,这些文人自命清高,说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有许多事情,他们绝不屑于去做,可也正因大盛有了这样一群人,才可定天下,开盛世,百年屹立而不倒。
为人代笔,当然就是大多数人不屑于去做的一件事。
除非需要代笔的这个人,可以口述,却不可书写,除非这个人——他看不见。
温慎之的猜测果真得了那人回应,那书生似乎也猜出了眼前之人便是文玄光,他略松了口气,肯定了温慎之所言,道:“对,我就是兰台。”
延景明发现自己竟然猜中了!
他心中雀跃,恨不得温慎之现在就夸一夸他,可此刻有外人在场,温慎之要同人说正事,他总不能现在就上去求温慎之夸赞,他几乎忍不住嘴边的笑,将腰也挺直了,只觉得自己今日优秀的表现,应当值得再多吃一碗饭!
温慎之得知此人是兰台,反倒是松了口气,只差再有些许消息,他便有把握救出左瞿了。他令秦卫征去备马车,京兆府好像还在四处拿人,哪怕左瞿已经入狱,兰台在外却仍不安全,他最好能快些将兰台带到安全之处——譬如东宫,亦或是他皇姐府中,先保住了兰台的安全,再想法子将左瞿从狱中搭救出来。
秦卫征领命而去,温慎之方回过头,想请兰台先生说明此事的前因后果,可兰台目光虚浮,似乎想判断温慎之究竟在何方,他微微蹙眉,也不知是想到了何事,喃喃开口,道:“我……与他是朋友,我叫凌云卿。”
凌云卿。
温慎之觉得这名字耳熟,早些年他还经常听闻,若他记得没错,这人好像还是几年前的会元,可不知为何,他殿试缺席,至此好似消声灭迹了一般,京中再不得他半点消息,反倒是兰台先生声名鹊起,引了无数人追捧。
他倒是不曾想过,原来凌云卿便是兰台。
……
凌云卿同左瞿同乡同窗,左渠是解元,他便是会元,二人自小便不相上下,如此到了科举,他以为还能再同左瞿一争高下,却忽而得了眼疾。
这眼疾不知从何而来,不过几日,凌云卿便再难视物,莫说要在科举上做文章,他连笔都摸不着,哪怕左瞿将笔递到了他手中,他也仅能凭着心中所想在纸上书写,可却全是胡乱笔画,谁也看不明白。
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他闭门不出,而左瞿状元极第,入了翰林院,却未有一丝一毫的嫌恶之意,左瞿引他出门,为他起了兰台的假名,代他写作,同他说朝中趣事,他也为左瞿出谋划策,讨论些时政之事,他二人还是好友,只不过这一回——
左瞿是他最锋利的笔。
京兆府四处捉拿妖言惑众之人,兰台这名字在名单第一,而所有署名兰台的文章,全都是他口述,左瞿为他代笔写成的,京兆府果真先找到了左瞿家中,而左瞿为了袒护好友,并不辩驳,哪怕入了狱,也坚持称他才是世人口中的兰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