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术这次是在回来时候出的事。整条船都翻了,货物全丢了不算,一条船上的人也没几个活下来。都被浪冲得人影子也不见了。他是意志坚定加运气好,被一条路过的英格兰轮船给救了,跟着船去了津口码头,没去原来的地方。
言术在水里泡得久了,天寒地冻的到底伤了心肺。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才清醒。稍微能走动之后他也给言凉也发了电报。可那时候言凉只知道他们的货船出了事,先是满世界托人打听他的消息。后来以为他回不来了,直接就急匆匆地跑到绍镇来了,自然也收不到他的电报。
阴错阳差的,等言术打听到自己那不着四六的徒弟直接跑到绍镇来给他办身后事了,心里就知道肯定要坏事。也顾不得身子骨还没大好,只好急忙拖着病体赶来了绍镇。
他看着夏家不惜血本布置的灵堂,四下扫过之后,皱着眉问夏南星,“你爹呢?”
夏南星垂着手乖巧地站在旁边,小声说:“我爹知道言四叔出了事,心里着急,不吃不睡的就想着给四叔你办个风风光光的身后事。我怕他耗干了心神,就给他下了些安神助眠的药,让他睡着了。”
华国向来以遵从孝道。这儿子给父亲下药这种事,说出去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夏南星也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干。言术是长辈,气势威严,不怒自威,和夏老爷又是这说不清楚的关系。夏南星当着他面说这话,少不得就有些心虚。
好在言术倒是通情达理。听他这么说,非但没怪罪。反而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他与夏老爷十分相似的面容,轻轻勾了勾嘴角说:“这是权宜之计,你做得很好。只是,你这相貌像你爹爹,性子却与他大不相同。胆子可比他大多了。”
夏老爷一生慈善有余,做事却优柔寡断。夏南星的性子与他完全不同,倒有几分言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在里面。他相貌精致,眉眼之间像极了夏老爷,言术看着他情不自禁亲近欢喜。
“我这次来得匆忙,也没什么见面礼给你。等回了平城回头再给你补上。”
夏南星听他这么说,抬头冲他展颜一笑,“言四叔。我不要什么见面礼。你活着便是最好的见面礼。否则我爹爹还不定怎么伤心呢!”
言术听他这么说,轻轻一笑。伸冲他虚虚一指,“调皮。”
说着站起身,“把这灵堂都拆了吧!我去看看你爹。”他人都活着回来了,这灵堂还摆着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言凉一听就急了,跟在言术脚边上缠着他说:“师父,你伤还没好。你先把身体养好了再去看夏爷啊!要不然你们俩都病着,谁照顾谁啊?”
他跑出去没几步就被虎子拎着后衣领给扯了回来,“这事不用你操心。你赶紧帮忙把灵堂拆了。把这些古董,古籍什么的都给搬回库房去。”
言凉从小被言术收养,以前是个没吃没喝的孤儿,跟着师父才过上好日子。他从小吃惯了苦,性子就有些铁公鸡似的。本来见着夏家拿着让他晃眼的好东西要给他师父随葬就心疼得不行。可是他又是个孝顺孩子,能动得了的银子都流水一样的撒出去了。夏家的东西,他更不能拦着,不能让师父去了阴间用不上好东西。他只是性子如此,惜物。
现在师父好好的活着,这些宝贝还可以好好的归拢到库房里去,言凉心里就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细一琢磨,他师父的医术比他不知道高明多少倍,夏老爷的医术又不知道比他高明多少倍。他们两个大神医凑在一块儿,哪里用不着他操心师父的伤?他还是安安稳稳地把夏家的宝贝给他搬到库房里去是正经。
想通了此一关节,言凉一拍大腿,“虎子小哥说得极对。我师父和夏家的事,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小辈插手?我还是搬东西吧!”
虎子笑着同他一起拆灵堂,搬东西。见夏南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神情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烦恼,眉头轻蹙。忍不住凑过来问:“少爷这是怎么了?言四爷还活着你不高兴?还是……”
夏老爷和言四爷两个人经过生死离别这么一回。那点别别扭扭恐怕早就不算什么事了。势必是要走到一块儿去。虎子怕夏南星心里不痛快,想劝他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夏南星突然一笑,“我不是迂腐小气的人。只是我看言四叔都离开夏家这么久了,去了我爹的院子还是那么熟门熟路的,连个带路的小厮也不用。就觉得他对我爹还真是贼心不死呢!”
贼心不死可算不上什么好词。这里面多少透着些许别扭的幽怨。
夏老爷对夏南星那可真可谓是如珠似宝。可是言术现在活着回来了。以夏老爷的性子,对言术那深情,这回只怕要被人拐走了。夏南星嘴上说得再通透,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舒爽。
尤其看言术去夏老爷的院子这么熟门熟路,比在自己家来去都自在,明明都十几年没回来了,却丝毫不觉得陌生,心里总不那么得劲。忍不住想说几句酸话。
虎子听了大笑,拉着他的手说:“你都有我了。还这么离不开老爷?小孩子似的。我看杜家两个小娃娃都比你懂事。”
夏南星被他说得一时羞涩,转念又一想,“你是你,我爹是我爹。”怎么能相提并论?虎子对他再好,那也和夏老爷是不一样的。他也只有这一个爹。
虎子知道他就是在撒娇,索性故意逗他,“那你跟老爷说啊!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什么都听你的。”
夏南星叹了口气,“我爹现在命都栓在言四叔身上了,他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儿子。”
话虽然这么说,夏南星也不过是觉得父亲要被人抢走了,有些拈酸吃醋,并不是真的要做什么。他故作大方地挥了挥手,“算了,随他去吧!”夏老爷对他这样好,就当尽孝了。爹被人抢走了也总比丢了半条命躺在床上得好。
言术从小在夏府长大,去夏老爷院子的路,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虽然十几年没回来了,却丝毫不觉得 陌生。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几乎没什么动过。只是时间久了,小树变成了大树,大树则变得更粗更壮。
夏老爷这个人性子软,说是迂腐也不为过。他虽然一直不肯答应言术同他一起离开夏家。也不肯寄信给他让他回来。可是却又执拗地将夏家的一草一木保持得如同言术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十几年了,花圃的草花也一直没变过。言术熟门熟路很快就推开了夏老爷的房门。
夏南星怕夏老爷太伤心熬坏了身体,给他下了药让他安神,点的香里也带着安神宁息的药。言术医术高明怎么会闻不出来。
他挥挥手让照顾的下人出去。那下人闻着那宁神的香料本来就困得不行,硬撑着才看着夏老爷不让自己睡着。此时被言术打发,迷迷糊糊地就走了出去。
言术在夏老爷的床前坐下来,看着夏老爷的脸,那空落落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处。
点着凝神香,还服了安神的药。夏老爷却还是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似乎恶梦连连。嘴里时不时的梦呓,甚至伸出双手乱挥,似乎想抓住什么。额头上冷汗直冒。
言术看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夏南星这开得什么方子?都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眠补。这睡觉对人多么重要?这样昏昏沉沉睡都睡不安稳,就算把他捆在床上又有什么用?
他心里着急,想也不想就抓住夏老爷挥过来的双手,紧紧握着。放软了声音安慰他说:“玉竹,我回来了。你别害怕。安心睡觉。”
他的声音对于夏老言如同是天籁一般。明明梦里都看不真切的人,突然之间在耳边轻言细语地说回来了。就算是那声音是鬼、是魂,夏老爷又怎么会害怕?人虽未醒,眼睛里却情不自禁流下晶莹的热泪。那被言术握着的手也情不自禁地紧紧反握住了他。
77 我这回真的不能放你走了
言术握着夏老爷的手,看着他鬓边生出的华发,一时心酸一时难受,一时又觉得隐约欢喜。这次出事,到是让他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这个人性子硬,又好面子。当初他一次又一次想让夏老爷跟他走,可是都被拒绝。这么多年他也硬着心肠不肯回绍镇。虽然心里时刻惦记着。却无论如何拉不下脸来先讲和。都说这世上的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他都被回绝了两回了,哪里还有勇气提起第三次?
更何况,要说心狠,这世上的人哪里有人比得上夏玉竹?这么多年,他给他寄了这么多东西,写了那么多封信。可是这个人居然一封也不曾回他。有时候想起这人的狠心,言术都觉得自己上辈子欠了他。虽然丢不开手,却只能摆出正经师兄弟间规规矩矩的模样,越发拉不下脸回来。
可是这一次他历经生死,突然之间就把一切看得淡了。人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了。面子算什么?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只想回到绍镇,回到这个人的身边。只在亲眼看见他,亲手摸到他,那颗空落落的心才能落到实处。
也只是到了此时,到了此刻,见到夏老爷病得昏昏沉沉睡在床上,言术心里才隐约有一种,原来就算嘴上说得再硬,可一个人的心终究是骗不了自己的隐秘喜悦。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夏玉竹的身边,同他葬在一块儿。
他这个师兄啊,一辈子谨小慎微,心思极重。也只生离死别才能逼得他露出这一丝真心。
言术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一时之间生出恶作剧的念头,长舒一口气说:“知道我出了事,急得病成这样。现在看你还怎么装,又往哪里逃?”
夏老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这几天迷迷糊糊,恶梦连连。好不容易今天睡得安稳了些,睁开眼睛一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坐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是言术又是谁?
夏老爷以往就算在梦里也看不真切言术的相貌,这时见了他真真切切地坐在面前,也顾不上是真是幻,又或者是人是鬼。猛得坐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攥得紧紧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时之间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言术本来还想逗他,见他这模样,只怕自己只多说一个字,眼前这人就要承受不住,急得晕过去了。只能叹息一声,伸手替他拭泪,硬气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偏他的性子又说不出什么软话,只能装得恶声恶气地问了一句:“好好的哭什么?”
夏老爷这些日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稀里糊涂一时也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听了言术的话也不说话,也不动弹,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手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因为力气太大,手背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对着夏老爷,言术的舌头就跟生了根似的。明明满肚子话,却挑不出几句能说的。见他这模样又心疼又无措,只能清清嗓子,干巴巴地说:“天还早,你接着睡。”
反正已经在夏老爷面前打过照面了,也知道他这回已经死里逃生。眼见夏老爷眼底青黑,香炉里的药材也烧得差不多了。言术站起身想再添几些进去,让他接着睡。
他刚想站起身,夏老爷攥着他的衣襟扯住他。言术只能弯下腰对他说:“你松一松手,你的宁神香烧完了,我去添一些。”
夏老爷轻轻摇头,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好不容易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别走。”
“我没走,我只是去……”添个香料。
言术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也不知道病了许久的唐老爷哪里来的勇气。用力一拉,他原本就受着伤,身体也虚弱着。脚下一个不稳就被夏老爷直接倒得扑倒,正正好好将夏老爷压在了身下。
夏老爷伸手紧紧地圈住他的腰,闭上眼睛,嘴里只梦呓似的翻来覆去只重复两个字:“别走,别走。”
言术的身体有一瞬间僵了一下,然后从胸口舒出一口长气,凑到夏老爷跟前,握住他的下巴,恶狠狠地瞪着他,说:“这可你自己抱着我不撒手的,你……你别后悔。”说完不等那人回答,低下头狠狠地吻住那柔软的双唇,强势又霸道地扯开他身上的中衣。只在反复的吮吻中尝到一丝咸咸的泪水,才放慢了动作,温柔了起来。
他叹息般的轻声念着心上人的名字,“玉竹,我这回真的不能放你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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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夏南星坐着吃早饭。
原本以为言术出了事,这几天治丧,吃得都清淡。现在言术平安回来。王厨娘本来就心疼自己家少爷,现在夏南星这身份又成了“自己家的人”,是她“王家的人”她更要多疼爱一些。一大早就特意煮了新鲜的虾粥。
她厨艺超群,做的虾粥很是鲜甜,言凉一边喝粥一边赞不绝口。
他现在心情美得冒泡,就算给他喝白开水都能尝出龙肉的味道。更何况王厨娘的厨艺本来就好。以前在平城,言术也不讲究吃穿。家里又没个女主人。两个大老爷们带着一帮子糙汉子。哪里像夏家,吃的、穿的、用的,每一样都精益求精。
他一边喝粥一边感叹:“青玉少爷,我再在夏家呆几天,我都不想跟我师父回平城了。”
夏南星慢悠悠地喝粥,头也不抬地说:“那你们就都留下来呗。”
言凉听得眼睛一亮,转念一想,苦着一张脸说:“只怕不成啊!我师父的性子就喜欢到处跑。”
夏南星慢慢嚼着粥里的鲜虾,有些食不知味地说:“言四叔还病着呢,就算要到处跑,也得先把伤养好了再说。”且得再绍镇住一阵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