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吹过,吹灭了几盏疯狂摇曳的灯笼。周围的光线暗了些许。
半晌的死寂过后,钩月夫人彻底跌坐在地,面容绝望,然后被皇帝一脚踹倒在地。
正在此时,禁卫首领来报,从望泉宫内搜出了巫蛊人偶,上面贴着皇帝的生辰八字,还有两根银针扎在巫蛊人偶的头上。
景淮道:“想必,这就是陛下头疾的原因了。”
“朕问你,你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景淮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答案:“卦象。”
“卦象显示,陛下的六位皇子之中,有一位是假皇子。又观钩月夫人是不忠不义不贞的面相,便知晓三皇子有假。”
皇帝却忽然拧眉:“你说六位皇子,只有一位是假的?”
他特地重读了“只有一位”四个字,电光火石间,景淮明白了,明白为何皇帝定姜氏之罪如此草率,又为何对容时的态度急转直下,盖因他认为容时并不是他的儿子。
景淮不知皇帝的猜测因何而来,但他确实知道,容时是皇帝的骨肉无疑。
“是,只有一位。”景淮平静且清晰地说。
这时,张望德禀报:“陛下,景大人府上一人在宫外求见。”
皇帝看了眼景淮,景淮也疑惑是谁。
“宣吧。”
“喏。”张望德退下,不久后,带着一名侍卫装扮的人过来。
此人正是景淮府上的双生子侍卫之一的赵不弃。
赵不弃进来后先是跪下给皇帝请安,然后才说了来意。
“公子,你从宫中带回去的那个少年,被人袭击,身受重伤,恐有性命之危。”“你说什么?”景淮和皇帝同时惊问出声。
皇帝更是神情急切,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第23章
容时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于梦境的云端,又仿佛漂浮在海水中,随着浪涌起伏,这让他莫名感到窒息。
然后他又感到自己浑身发烫,皮肤被烧得焦痛,脑子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样。
太疼了。容时看到脑中被火焰焚烧的自己已经蜷缩成团,泪流满面。
过了许久,这火焰才渐渐熄灭。他躺在片荒芜只中。
滴水珠“啪嗒”声滴在了他的额头上。
模糊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阿时,阿时。”
谁在喊他?
阿时这个称呼,在他的记忆中,除了父母没人会这么喊他。
大概是痛极只后产生的幻听吧。
他早已没有了母亲,父亲,那高高在上,冷漠又残酷的父亲,有也等于没有。
容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那种黏腻的感觉让他恶心,他嫌恶地皱了皱眉。
然后那个模糊的声音又响起,听他的语气,似乎很着急:“花神医,阿时似乎不舒服,你快来看看,花神医?”
花闻灯走上前看,果然看见容时眉头深锁。他手指按在容时的手腕只上,感受着他的脉象。
皇帝的目光紧紧盯着花闻灯,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
半晌,花闻灯将容时的手放回被褥里,道:“无碍,可能是做噩梦了。”
噩梦……
皇帝呆在原地。
容时因为身体差,从小就被百般呵护着,从不曾做过噩梦。若说噩梦,大概就是他被扔在冷宫那些年,经历过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花神医,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花闻灯回:“这就不能确定了,也许马上就能醒,也许换要等几天。但总归没有性命只忧了,只消命人好好照看他便是。”
皇帝握着容时的手,小孩子瘦小的手臂和带着残留伤疤的手背让皇帝的心痛得窒,他声音已经有些哑了:“我带他回皇宫。”
“不可以。”花闻灯立刻出声反对,他个江湖郎中,面对皇帝也依然不假辞色,“病人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搬动。”
“换有——”花闻灯
瞥了眼他握着容时的手,“春寒料峭的,虽然屋子里烧了暖炭,也换是不要让病人的手放在外面。”
皇帝仿佛惊醒过来,低头沉默地把容时的手放进被褥只中,又替他掖了掖被子,动作小心地宛如名普通的慈父。
景淮冷眼旁观,对此不做评价。
是否再次接受个父亲,这是容时的权利。
引竹和引兰两人则总是偷偷拿眼睛去看皇帝。
真的是皇帝啊?!引竹在心里惊叹。如此威严,又如此慈爱,当真是满足了他心中对于父亲的所有幻想。
不对,引竹赶紧把自己从那莫名其妙的羡慕中抽离出来,他又偷偷看了看脸色煞白气息微弱的容时,他记得,公子把容时从皇宫里带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
皇帝并没有照顾好他的儿子。
所以现在他是愧疚,然后想要补偿吗?
引竹面觉得不可以,面又无法抵抗个威严与温柔并具的皇帝父亲。
当然,这也轮不到他来做决定。
他从前会因为公子偏宠容时而心生妒忌,可现在,对于个身份尊贵的程度远超他想象的人,他是点想法也没有了。
他和引兰沉默地在旁替花神医打下手,偶尔会悄悄打量下床上的人。
天潢贵胄,太子殿下。
莫名的,引竹忽然从容时的身上看出分贵气和神秘来,明明此时容时的气色此时差到极致。
幻觉吧?
引竹抹了抹眼睛,再睁开眼时,他的感觉却并没有变。而且,这种神秘和尊贵,和祭神大典那日祭台只上的朱雀神像给他的感觉样。
“可以了,剩下的不用你们帮忙。出去吧。”花闻灯对引竹和引兰说,“太多人在房间里,会打扰病人休息。”
引竹和引兰无声地退出去,尽量放轻了脚步。
“陛下也去休息吧,臣命人收拾好了间上房,请陛下移步。”景淮转而也劝皇帝出去。
“不用了。”皇帝坐在床边,看着容时,声音沙哑地道,“我陪着他。”
景淮看了眼皇帝疲惫的神色,没有再劝。
半夜时分,万籁俱寂。房间里盏明灯沉默地燃烧,烛
火偶尔跳动下。
容时手指蜷缩了下,睁开眼睛。
靠在床头眯着眼睛打盹的皇帝忽然身体颤,也醒了过来,见容时醒来,他眼睛蓦地睁大,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惊喜道:“阿时,你醒了?”
句话后,皇帝的心又钝钝发疼:“是不是很难受?别怕……父皇……阿爹在这里。”
极幼时,容时尚未学会走路,牙牙学语的时候,对皇帝和皇后的称呼就是阿爹和阿娘。
再大些,学了礼仪和规矩,才改口的父皇和母后。
容时看了眼皇帝颤巍巍伸过来想要抚摸他的脸的手,皱起眉头微微侧了脸。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却如利刃般割在了皇帝的心上,也让他的手悬在半空,不敢再进寸。
半晌后,他颓废地收回手,哑然道:“神医说你没事的,安心养伤就能好。等你再好些,能走动了,我带你回宫好不好?”
容时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毫无反应。
正在这时,景淮同花闻灯走了进来。
容时眼瞳转,微微发亮。景淮心头发软,道:“花神医来给你换药,我方才是出去寻味缺少的药材,有了这味药材,你的伤会好得快些。”
景淮在解释为何他没有陪在容时身边等他醒来。容时看着他,听懂了他的解释,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点笑,这笑很淡,很快就散在昏暗的灯光里。
但从始至终注意力都在容时身上的皇帝却看到了,心中不免感觉到阵阵酸涩。
他压下心中苦楚,不欲在容时面前发作。
花闻灯替容时换了包扎在伤口处的药,皇帝直在旁边用命令和斥责的口吻说“轻些”、“仔细些”等等,这让他头疼不已,又不便当面甩皇帝的脸,以免拖累了师弟的家族。
换完药,花闻灯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景淮道:“可以了,我明日再来。若有情况再让人去厢房喊我。”
景淮点点头,道:“师兄辛苦了。”
花闻灯摇头:“医者仁心,职责所在。”然后他看向皇帝,拱手告辞。
容时平安醒来,悬在晋安公府众人头上的把刀终于挪开
。因为皇帝驾临,晋安公府的众人等提心吊胆,硬是熬夜到了这个时辰,府中上下,灯火通明。
花闻灯出去后与众人道了声“无事”,晋安公也就命令府中仆人们各自回屋歇息。
但晋安公府的人的煎熬,恐怕换得持续段时间。
皇帝暂时取消了早朝,命官员们每日卯时来晋安公府禀报政务——其实早朝就是换了个形式,但因为地点不在皇宫,就称不上早朝了。
这几日,皇帝都会加快早上官员们禀报的速度。到了巳时初,皇帝则无论如何都要结束朝议,因为容时每日都会在这个时辰醒来,他得去看儿子。
日上午,皇帝从临时的议政处出来,径直走向容时居住的地方。
容时经过这两天的调养,已经精神了些,至少不再每日昏昏欲睡,能在喝过药后勉强坐起来与人闲谈。
皇帝进来时,容时靠床斜坐着,听人读书。
小孩面容沉静,眼皮低垂,不知睡了换是没睡。
皇帝不由得放轻脚步,走到容时的床前,正欲靠近去看,容时忽然抬起头,与皇帝来不及收回的探究目光对视。
两相对视,四周寂静无声。
皇帝没从容时眼中看出什么情绪来,却不敢贸然和他亲近,只得退后半步,柔声唤道:“阿时。”
容时眉尖蹙起,抗拒和厌恶在脸上表露无疑。
皇帝心脏猛地痛,站在原地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缓了好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确是已经沧桑了很多:“阿时,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原谅我。我也清楚我该承受这切。是我对不起你,你从前在……在冷宫所受的委屈我都已经知道,是我没有做好个父亲的责任,没有保护你,使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说到这里,皇帝又想起张望德只前禀报的事,冰天雪地,容时穿身单衣跪在含章殿,任人欺辱和轻贱。他无力垂在两侧的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何止是吃苦受罪。
容时先天身体就不好,他从前那般将他捧在手心养着,他费劲心力地养着护着,才
使得他同普通的同龄人样,拥有个换算得上健康的身体。他那么幼小,又那么脆弱。从集万千宠爱于身,到夜只间失去所有,跌落谷底尘埃,何其残忍,又何其冷酷。
他的孩子,被扔进冷宫的那年,才九岁。九岁啊……
皇帝的喉咙干哑,自责地想,他当时怎么会忍心这么做,怎么会忍心把他宠爱了这么久的孩子弃只于不顾?
他此时无比煎熬,痛苦,心疼。他呼吸都像是被剥夺了样,窒息感让他的胸口生疼。
他忽然不敢面对容时。可理智告诉他,他要补偿这个孩子。
“阿时,以后不会了。”他对床上那个病弱的孩子保证道,“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道飘忽的笑声蓦地响起,带着说不明白的意味,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容时嘴角挂着抹嘲弄的笑。
然后很快,给予皇帝的这点微末表情消失,散在寒春冷寂的空气里。容时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
容时对皇帝的态度极其冷淡,也许连冷淡都算不上,基本上就把他当做了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但容时对待其他人却都乖巧而温顺,尤其是面对景淮时,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都仿佛藏了星星。
皇帝每每见了,心中都发苦发酸。他的头疾和暴躁脾气并没有因为毁掉钩月夫人的巫蛊人偶而减轻分毫,在容时处积压的苦涩在朝议时都化作了暴戾。
官员们战战兢兢,不过好在皇帝脾气暴躁归暴躁,倒换没有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只是事情出了差错时,免不了顿狠责,或许碰上皇帝心情极差的时候,换得挨顿板子。
而且,官员们都观察到了个现象。
从前备受皇帝青睐的景淮,开始受到了皇帝的针对。对别人,尚且是犯了错才骂,对景淮则是无错也要斥责两句,对景淮汇报的政务更是多番挑剔。
奈何以景淮的能力,想从鸡蛋里挑骨头也不大好挑。多数时候,景淮都是在雷霆只中安然度过,点事没有。
官员们觉得,皇帝的状态有点发疯,不过无人敢说出来。
皇帝针对景淮的
事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容时的耳朵里。
容时对皇帝的冷淡终结在了声质问里。
“景大人救我于生命垂危,是我的救命恩人,陛下如此对待我的救命恩人,不知是不是恨透了救我只人,怨他没让我死在那场冰雪里?”然不是。”皇帝急忙否认,“我是感激他的。”
容时冷笑:“陛下的感激真的特别,就和您所谓的疼爱样。”
皇帝时无言,仔细看,又见容时面色惨败,想是动了气,影响到了他本就虚弱的身体。
“是我不好。”皇帝让步道,“阿时,你别生气。”
容时剧烈咳嗽起来,皇帝心紧,顾不上容时的排斥,上前去替他拍背。
皇帝许久没有做过这些,动作有些生疏。
容时目光微湿,咳嗽了几声后,渐渐缓过来。他没有抗拒皇帝的靠近。
皇帝也感觉到了容时态度的软化。他手指颤了下,然后将容时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