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闻灯说这孩子心事重,若是发泄一二,可能对他的病情有利。
景淮无奈地叹了口气,顺着他道:“是我的错。我许你喝,但我们做个约定,以后要喝的话,一日一杯,可好?”
“不好。”
“……”
容时伸出两根手指,与他讨价还价:“两杯。”
景淮沉默,容时巴巴地盯着他看。
片刻后,景淮哄道:“行,就两杯。”
容时咧开嘴笑了,脸颊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如同幼猫一样。
景淮本来还觉得醉酒的小孩很令人头疼,这一番亲近却是让他心都化了。他垂眸看怀中的孩子,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在自己怀中靠得舒服一些。
不知是酒劲上了一层,还是调整后的姿势太舒服,容时终于安分了一点,不再瞎折腾。
他静静靠在景淮的胸膛上,微微打了一个酒嗝,眼皮耷拉了下去。
眼看容时醉酒了就要睡,景淮怕他着凉,用一旁的斗篷裹住他,丢下一锭银子,将他抱起,径直出了酒肆。
“景大人带孩子很熟练啊。”
出门口,景淮迎面撞上一个人。
“景大人上任以来,官职升得快,实绩没做出一点,带孩子却进步神速,看来景大人在这方面独有天赋啊。”
景淮眼风一扫,就看到戚洲抱臂倚着柱子,面带讥讽。
“戚将军。”
景淮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名字,耳侧便响起金属摩擦的声音。
他诧异地转过视线,看见本来醉倒的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手里拿着一把长剑,指向了戚洲的脖子,速度之快,让戚洲都没来得及躲避。
容时还醉着,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不是生命的危险,而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惦记的危险,以及一种被打扰的不悦。
景淮瞥了眼自己腰间空了的剑鞘,又看向拔剑极其熟练的小孩,默然半晌。
戚洲脸色一变,不敢乱动。
这孩子一看就是训练过的,此时又喝醉了,眼睛里的神色看着平静,实则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就像小孩子天真地撕裂蝴蝶翅膀一样。
保不齐,他一个乱动,容时就刺穿了他的喉咙。
戚洲咽了咽口水,颤声对景淮道:“景公子,你不会要纵容你家孩子谋杀朝廷重臣吧?”
景淮笑了一声,笑声中的轻视让戚洲脸色青白交加。
戚洲正欲发作,就看见景淮腾出了一只手,覆在了容时的握剑的手上,带着往下压。
景淮对容时道:“怎么把手伸出来了,冷不冷?”
戚洲:“……”
他想说景大人你这样养孩子会把孩子养歪的,但是对上容时看过来的眼睛,莫名地抖了一下,扭头就走。走到一半才恍然发觉不对,他堂堂一个将军,怎么被个孩子吓住了?
但走都走了,再回去找场子徒惹人笑话。他冷哼一声,进了一间雅室,唤侍儿上好酒好菜,闷头痛饮。
“总觉得那小孩有点眼熟。”戚洲皱着眉思索片刻,未果。
又饮酒片刻,他想起了记忆中求而不得的人,他自小恋慕姜家嫡女姜蘅,但姜蘅对他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戚洲愁眉苦脸地思念半晌,脑中忽然猛地串通了什么。
刚刚那个孩子,与姜蘅幼时颇为相似。
他错愕地自酒杯中抬起头,探出旁边的窗户看过去。
停在酒肆门口的景府马车早已不见。
回到府中,景淮将容时带回自己房间,将他放坐在床上,一边替他褪了鞋袜,一边命府中仆人去煮醒酒汤。
那侍立在一旁的婢女看着景淮的动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一向凛然不可侵犯的公子竟然在伺候人脱鞋子!这个场面太过魔幻,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早就知道公子特别宠爱这个新入府的少年,没想到竟然宠到了这个地步。
景淮见他吩咐后没人应声,转头轻斥道:“你没听到我的话?”
侍女恍惚回过神,连忙请罪然后出去煮醒酒汤。
这厢景淮替容时褪了鞋袜,将他完全抱上床,又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他的腿上,正要退开两步就被拽住了衣袖。
他动作顿住,容时便进一步握住了他的手:“你要走了么?”
“没有,我不走。”
“又骗人。”
“……”
容时可怜兮兮地望着景淮:“你每次来看我,最后都很快就走了。”
景淮吸一口气,没能止住心肠便软的趋势。他在容时旁边坐下,反握住他的手道:“这下信了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不走。”
侍女端着醒酒汤进来时,就看见公子和少年执手而坐,各自无话。
“公子,醒酒汤。”
“端上来。”
景淮从侍女的盘子上端起汤,对容时道:“喝点,免得醒来头疼。”
好在容时酒后虽然性子便黏人了点,但不吵不闹,总体上还算乖巧。
景淮喂他,他便喝。就着景淮递过来的一勺勺醒酒汤,他很快就喝了个干净。
侍女是第一次见公子服侍人,整个人都一愣一愣的,见公子手里的碗空了,连忙上去接过来退了下去,另一边等候的侍女则捧着漱盂和茶盘走上前来。景淮便低声提醒容时盥手漱口,容时一一照做,困意袭来,他便要睡,又怕景淮走了,抓着景淮的手不肯放,眼皮打架也不肯就这样睡了。
他拿眼角余光去瞅景淮,也怕他忽然恼了,嫌自己烦。
这般小心翼翼的试探倒叫景淮无计可施,只得应承他:“睡吧,我不走。”
温柔的语气让容时放下心来,用正眼看他。
景淮笑着问道:“怎么,可瞧出什么来了?公子这回可骗你不曾?”
容时迟疑道:“应该没有。”
景淮一时无言。他还道是容时真会察言观色,能从细微之中看出人的本意,却原来皆是不信。
他叹了一声,对容时道:“信我,可好?”
容时垂首无言。
过了许久,他点了点头,依言睡下。
第21章
离国子民过年,习俗和大陆上其他国家大同小异,年夜饭,守岁,压岁钱……要说不同的,就是祭神,每个国家都有他们的守护神,祭拜的神当然不一样。
除此之外,离国还有一个相当独特且浪漫的习俗。
离国人尚武,把习武当做了和诗书礼仪一样的必修课,让孩子们从小去学。便是穷苦人家,拿着树枝也能舞一两招。
由此而衍生出来的习俗自然是别人没有的。他们会在新年来临之际,由家族里面武艺最好的少年或少女穿着华丽的衣裳,伴随着乐曲舞剑,剑舞的种类繁多,但目的相同,都是为了“悦神”。
于是,旧年的最后一晚,整个离国处处都是少年少女的悦神剑舞,如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随着乐声绽放,在城中的各处绽放出最动人的华姿。
晋安公府理所当然的是世子景淮担任“悦神”这一任务。他换上华美的衣裳,握着一把锋利清冷的宝剑,在庭院中凌厉又优美地起舞。
容时看得舍不得转眼,耳边传来府中仆人小声的惊叹:“若论悦神,恐怕没有哪一个比得上我们世子。”
的确。容时默默地补充。
悦完神,赏完舞,整个府中的人都各自散了。景淮随父亲和母亲守岁,又想起容时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便命仆人把容时带了过来,同他一起守岁。
容时跨进屋,礼貌地和景淮的父亲以及母亲道了一句新年安康。
景淮笑眯眯瞧着他,把他揽在身边:“鸣玉,来,陪公子一起守岁。”
子时,更夫的打更声响起,守完岁,耐不住困意的老人就先去睡了,余下的年轻人难得有一个不被管束可以瞎玩闹的机会,都如同脱缰的野马似的敞开了玩。
容时身体不好,被景淮也提前送了回去。
快到四更天了,远处街上还能听到烟花爆竹的声音,热闹非凡。
容时浅眠,没睡着。
他摸了摸枕头下羊皮红封,那是景淮给他的压岁钱。
他本不想要的。他又不真的是景淮的孩子。但他没法拒绝,景淮笑吟吟给他红封的时候,揉着他的头,跟他说要快快长大。
尽管这只是大人对小孩子最普通不过的祝福,容时还是听得心嘭嘭直跳。
过了年,他就能说是十三岁。按照离国的传统,男子十六成年,他还有三年就长大了。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从他住进冷宫后,到现在,三年不也很快就过去了?
容时睡得晚,因为景淮特意嘱咐过,早上别叫他,让他睡到自然醒。所以第二天上午他睡醒时已经天光大亮。
他没看到景淮的身影。
按惯例,景淮应当是进宫面圣了。
往年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曾在大年初一接受过朝臣的跪拜。他问了一下时间,估摸了一下景淮还有好几个时辰才能回来,盥洗漱口之后,他就去看书了。
他过目不忘,又一目十行,书其实不经看。因而他从小就是什么书都看,四书五经,兵法,诸子百家的著作,史记、地理志,甚至是杂文怪谈,鬼怪志异,他都看。
过了晌午,府中忽然热闹起来。
原来是皇帝下了一道赐婚圣旨,赐婚的对象是景淮和二公主。
离国百姓家中,齿序是分开排的,皇室也是如此。大公主十六,已远嫁乾国和亲,二公主十三,未及笄,但已经到了议亲的年龄。
一时间,景淮又成了上京人人艳羡的对象。年幼时深受太后宠爱,太后薨逝后又被魏先生收为弟子,六年后一回上京就才名惊艳四座,被帝王青睐,如今还尚了公主,真真是羡煞旁人。
晋安公府里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又逢大年初一,晋安公夫人又赏了一遍府中的仆人,还是往年双份的赏。
引竹把得到的赏揣进怀里,兴高采烈地蹦进了屋子里,一抬头就对上了容时冷冰冰的脸,身体霎时就僵硬住了。
“怎么啦?谁惹你了,这脸上都要结冰了,看着比这寒春还冷。”引竹说完为了缓和气氛还搓了搓手臂,做了个搞怪的动作。
然而容时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引竹莫名感觉到了危险,他退开一步,试探道:“那啥,夫人赏赐的东西我放你桌上哈。”
见容时没回应,引竹飞快地放下东西,溜走了。
他其实最开始对公子带回来的这个少年很好奇的,但他生性|爱闹,与性格乖僻的容时实在相处不来,渐渐的也不爱找他玩了。
至于一开始要同容时齐心协力争夺赵不离赵不弃兄弟俩的地位的“铮铮誓言”也几乎忘干净了。
他料想容时得公子宠爱,自不会在意他的亲疏,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就交了新朋友。
容时看了一会引竹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没有看桌上的赏赐一眼,坐在书案前重新开始看书。
二公主容筠,生母王美人是皇帝潜邸时期的老人,早年受过宠,后来皇帝封了皇后之后,与其他妃嫔一起渐渐受了冷落,但因为膝下有女,日子过得也还算可以,平平淡淡,不参与争夺,也不会被其他人欺凌。
容筠也是为数不多的,在容时悲惨时愿意相助一二的人。
或者说,除了管冷宫的那个老太监之外,也就只有容筠一个人了。
虽然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并不能提供实质性的帮助,王美人也屡屡告戒她不许她去接近容时。但容筠也的的确确在容时濒临绝望的时候,给了他一点微弱的曙光。
容时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眼睛垂下似乎在看着书简,却又冷冷淡淡,好似什么也没能入他的眼。只有那无意识蜷曲的手指昭示着主人的心情似乎并不平静。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看向未知的方向。
他明白了。这个世界,实力和权势才是最重要的,没有这些,讨厌的人他毁不掉,喜欢的人他得不到。
他绝不允许景淮被任何人碰触,成亲就更别想了。
至于办法……
有除了比杀掉容筠之外,更一劳永逸的办法。
影十六的伤养好了,虽然尚未完全痊愈,但是已经不怎么妨碍他的日常行动。
他进宫向皇帝禀告那天潜入晋安公府观察到的结果。
“景淮半夜不睡守着废太子,且观其言行似乎格外重视废太子,背后恐有阴谋。”
皇帝眯起眼睛问道:“什么阴谋?”
影十六低头,平静说出了四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字:“姜氏之祸。”
“啪”的一声,皇帝重重扔下了手中的一卷竹简,竹简砸在书案之上爆发出震人的响声。
张望德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地后退两步,将自己隐在暗处,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影十六却没什么反应,他低着头,身板跪得笔直,似乎无愧于心——他说的都是实话。
皇帝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正在盛怒之中。
这时,门外传来内侍的传报声:“景大人在殿外求见。”
张望德瞧了一眼他的小徒弟,暗自抹了一把汗。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哟,一个个的不好好过年搁这里酝酿风暴。
“让他进来。”皇帝压下怒火道。
内侍退了下去,不久后,景淮跨入房门,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