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他也没把景淮太当回事。他是皇子,愿意听夫子的教诲是他礼仪好。面对一个夫子,他自是不惧,哪怕这个夫子是皇帝钦点的。
景淮淡淡看了一眼三皇子,转身问距离最近的一个宫人:“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宫人是隶属含章殿的,既畏惧三皇子的势力又不敢得罪前朝声势正大的景淮,结结巴巴地陈述了一遍刚刚的事。
原来今早皇帝考核了三皇子的课业,结果三皇子一问三不知,被皇帝怒斥,心情正烦,刚好这个被打的这个人做事一向不大伶俐,撞枪口上了,被三皇子拿来撒气了。
“景先生,本皇子教训一个犯了错的宫人,你也要管?上次就从本皇子这里带走了一个,今天莫不是还想带走一个?”三皇子阴阳怪气道,“景先生干脆把整个皇宫的人都要走算了。”
三皇子见景淮有意要插手这件事,想起景淮之前就带走了容时,这次又来。他气还没撒干净,说话就没过脑,把钩月夫人叮嘱他要礼待景淮,博得青睐的话都丢在了脑后。
景淮也想起这一桩事,余光瞥见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心中蓦地无名火起。
他刚捡回容时的时候,容时身上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
当时第一次看见这些伤的时候,景淮心里其实没多大感觉,世上可怜人千千万,他又并非圣人,这个救,那个心疼,他怎么忙得过来。他把容时带回家已经是破例的行为。
只是,此时此刻,景淮却因为地上这个伤痕累累的宫人联想到了容时,心中闷闷。
景淮声音冰冷:“三皇子教训宫人,景淮自不干涉。景淮才疏学浅,也教不了尊贵的三皇子殿下。”
他本来就对当夫子没什么兴趣,当即甩袖就走。大皇子见势不妙,劝三皇子道:“三皇弟还是去把夫子请回来道歉吧,以免父皇又生气。”
三皇子给了他一记白眼:“你一个婢生子,焉敢管我?”
大皇子被怼得一愣,随即沉默地走开。他转头看向门外,目光里满是担忧。
回到府中,景淮先去书房处写了一折辞呈,然后召来门口的仆人,问他一些府中最近发生的事。
马上就要除夕,府中除了比平时忙碌一些也没有别的特别之处。
景淮又问容时如何。
仆人回道:“他今日又读了一整日的书,甚是勤奋,药也按时吃了,只是偶尔还咳嗽。花神医说不碍事,少吹些风就可以。”
景淮点点头,他最近在追查三年前姜氏谋反的案子,比较忙,没什么时间去看他。但想到今日含章殿发生的事,他忽然想现在就去看看这个孩子。
他走进容时的屋子时,容时正在窗前读书。少年笔挺纤瘦的身影映在窗外寒冬的景色里,皮肤冷白,一瞬间给人一种几近透明的错觉,好像不是这世间的人。
安静,用功,又乖巧懂事。景淮蓦地心一软,走上前去,温声唤道:“鸣玉。”
容时眼睫一动,目光自书卷之中移开,看向面前这个数日未见的公子,眼中藏着一点隐晦的哀怨。
他只看了一眼景淮就撇过脸,闷声道:“你来了。”
光影落在他的身上,描摹着他清瘦的轮廓。景淮上前握住他的手。容时的手背之上还剩一道浅淡的疤痕,又细又长,但因为伤得深,现在还没好。
景淮的拇指在他手背上这道伤痕旁轻轻摸了一下:“怎么了?谁让你不高兴了?”
容时视线落在窗外,没吭声。
景淮难得被冷落,尤其还是被这个自捡回来就很黏他的小孩冷落。他摸了一下鼻子,也知道最近因为忙,没怎么顾着这孩子。
莫名感觉理亏,景淮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绕过桌子,走到容时身后去看他读什么书。
“怎么不看我给你送来的书?”
容时握着的这卷书简上没有任何批注,并不是景淮前些日子送来的。
“看完了。”容时沉默片刻,终是回了他一句。
景淮竟然少见地感到了惊喜。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讨好似的说:“那一匣子书可不少呢,你都看完了?”
“嗯。”
“可有不懂的?”
“没有。”
景淮一噎,然后又自我解围道:“也对,那些书该写的批注我都写了,鸣玉这般聪明,肯定都懂了。”
写批注其实是相当费工夫的一件事,景淮为此熬了一宿。他没说,不代表容时不能猜到。
容时方才嘴角一直抿着,成一条僵直的线,此时终于稍稍放松了一点。
景淮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道可算是有点反应了。
“看了许久的书,也应当放松一下。我等会有事要出府一趟,要不然你同我一道出去?”
容时没忍住看向景淮,眼睛里都写着心动。
景淮哑然失笑,瞧着他,眉梢都是笑意:“去披上斗篷,咱们走吧。”
御书房内,三皇子跪在中间,皇帝在他面前来回踱步。钩月夫人听说了这件事,匆匆忙忙地赶来。一看见三皇子跪在地上就焦急地不行,几步过去跪在三皇子的身边,将三皇子揽入怀中,哭道:
“陛下,这地上冰冷,皇儿年幼,怎么受得住。”
她声音细且媚,哭得梨花带雨,皇帝头疼得揉了揉眉心,再一看三皇子不成器的样子,烦躁地挥了挥手:“滚出去。”
旁边的张望德眼观鼻鼻关心。
回回都是如此,皇帝一教训三皇子,钩月夫人就护心肝似的求情,也不想慈母多败儿,三皇子越发骄纵也不是没道理的。
皇帝其实也是一阵一阵的,不见得对这几个皇子多上心,最开始的时候几个月也不曾过问皇子们的学业,只当他们都是好的。
哪晓得前年一次心血来潮,去考教皇子们学业,竟是大失所望。
“朕怎么生出你们这些蠢东西。”
后宫的妃嫔一一噤声,明明陛下考教的内容都是深奥地远超皇子们的年纪,但她们哪里敢说。
只有钩月夫人,仗着家世和宠爱,把实话说了出来。
“这文章寻常人家的孩子十五六岁才学,几位皇子年纪最大的也才十岁,对他们来说确实是有点难,还需些许时日才能读透。”
“很难吗?”皇帝皱眉道,“我怎么记得容时七岁就已经会写这篇文章的评文了?”
妃嫔们闻言皆是脸色一僵,面面相觑。
陛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废太子还能有翻身的一天?
钩月夫人太阳穴突突直跳,等皇帝一走便对着三皇子大发雷霆,骂他蠢笨没用。
三皇子受了气,便命贴身伺候的小宦官去冷宫找罪魁祸首撒气。便是从这时起,三皇子就养成了一有不如意的事就去欺负容时的习惯。
不过两年来,皇帝多少也对其他皇子们的资质有了数。只是这一有数,心里难免就更加暴躁。
容时是个出色的孩子,奈何有一个那样的母亲,偏偏他还与他的母亲长得那样相似,竟是找不出半点与他相似的地方。
姜氏谋反一事,疑点颇多,皇帝自是知晓。光凭借一个廷尉的调查,他不可能就作出灭人满门的事。
他失去理智的原因,实则源于另一桩事。
姜氏兄妹的确暗中通信多年,且屡屡私会。本以为是皇后思家,兄妹二人叙旧没什么不妥,他自诩不是什么善解人意的皇帝,但对皇后的这点通融和信任还是有的。
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作出私通这等事。
偶然撞破他们的帝捏碎了手中本欲赠给皇后的一枝兰花,站在阴影里看他们一边云雨,一边互诉衷肠。
这才知道,他们并不是亲生兄妹,姜枫是姜家从旁支抱来的孩子。
这旁支旁了几代,早已穷得揭不开锅,打了几次秋风后惦记上姜家的财富和姜家人的心善,把尚且年幼的孩子托付给姜家后消失了。
姜家怜爱姜枫,认为稚子无辜,也因为稀薄的血缘关系把他当成了亲生孩子来养。日久月深,除了姜家几个老人,也无人知道,姜枫不是姜家的亲生孩子。
姜枫幼时受人恩惠,长大后却惦记上了姜家的闺女,诱得姜蘅委身于他。他许诺会娶姜蘅为妻,却不料第二天等来了一道封后的圣旨。姜蘅被封为皇后,姜枫也不再提娶她的事。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皇帝可以把以前的事当做没发生,只杀姜枫一人。结果他们二人又说起这些年来苦楚和恩爱,竟是一直暗中偷情。
太子容时的生身父亲是谁,也因此变得不确定起来。
皇帝隐没在暗处听了许久,听得额头青筋暴起,最后竟然奇迹般地忍住了。只是最后杀姜氏满门的时候,穿一身便服,压着皇后去亲眼看。
姜府变成了刑场,门口的一辆马车内,姜氏唯一存活的皇后被绑在车内,被皇帝捂着嘴锁在他僵硬的怀中,不断地流泪。
“阿蘅,这便是你不忠的代价。”皇帝冷笑着在皇后耳边说,“放心,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废后。只是你这辈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只能在深宫里,在床榻上,只能看我一个人,再没有姜枫,也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打扰我们。”
皇后绝望地闭上眼睛,最后趁人不备,自杀在深宫。
她自杀后,皇帝的脾气便越来越暴躁。他本欲杀了容时这个野种,但看着那与皇后八分相似的脸,他没能下得了手,最后干脆把他丢在了冷宫不闻不问。
想起这些往事,皇帝把书案之上的东西全部扫在地上,咚咚的响声混合着瓷器碎裂的清脆声音先后响起。
皇帝指着跪在地上的钩月夫人:“你也给我滚。”
皇帝的眼睛是病态的红,钩月夫人吓了一跳,不敢正面面对盛怒的皇帝,逃也似的退了。
张望德叹了一口气,暗道今天又将是胆战心惊的一天。
第20章
皇城的街上,哪怕是战乱时代,也相当的繁华热闹,像是一座世外之城。
当然,这是错觉。上京是离国的都城,是权利的中心,也是经济和文明的中心。
这里云集着离国各行各业的大风昌盛。光是东街,就有三家私学馆,但凡有些能力的家庭,都会把孩子送去读书,以求精神层次的熏陶,修身养性。还延伸出了酒肆文化,高才名士们汇聚于此,清谈聚饮,或手谈一局,收获雅兴,或高谈阔论,收获志同道合的友人。
当世离国最出名的酒肆,就是会贤堂。当初景公子就是在会贤堂大谈治国变法之道,又分析四国局势,引来阵阵喝彩,随后又与众名士辩论,其才华和机敏让无数人折服,甚至会贤堂的主人,也称景公子必将大出于天下,景公子自此声名震动。
容时随景淮随意进入一间酒肆,坐上就有读书士子们谈论景淮。
被谈论的主角此时却没有在思考天下大事,而是在为了一个孩子发愁。
酒肆内摆满了两排绿玉长案,以纱幔隔开。景淮正和容时在长案两旁相对而坐。
长案上摆满了水果点心,还有甜酒。
这甜酒乃是离国的特产,香甜可口,喝后舌底生津,令人回味无穷,小孩子最是爱喝。但这种甜酒盛于民间,皇宫少见,景淮料想容时没喝过,便与他上了一壶。
谁料容时看着沉稳似大人,但酒量实实在在不好。这甜酒几杯下肚之后,容时竟然醉了。
容时的眼睛微眯,水润的眸光在浓密睫毛的衬托下,无辜而茫然。他一向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也变得红润起来。
他双手捧着桌上刚倒的一杯酒,景淮的手则按在他的手上。
“不可以再喝了。”景淮再次道。
容时秀长的眉微微蹙着,语气软糯,听着竟似撒娇:“我就再喝一杯。”
平时冷冷淡淡就算是喜欢也不轻易表露的小孩,这样的撒娇是真的要人命。
但景淮坚决不再被他欺骗,头疼道:“你这是第几次说这话了?”
容时眼睛眨了一下,长睫轻扇,委屈就露了出来。他拿这样的眼神把景淮看着,景淮立刻就丢盔卸甲地投降了,挪开手道:“罢了,你喝吧。”
容时端起酒杯,酒香清冽,带着特殊的香甜,透明如宝石的蓝色液体汩汩流进少年的嘴里,顺着他的唇滑出一点。
他头略歪,弯起眼睛一笑,将唇边的酒渍舔舐干净。
景淮:“……”这孩子喝醉了差别好大。
“好了,别再喝了。”景淮将剩下的酒拿开,放到长案底下。
容时扑过去抢酒,酒没抢到,人先失去平衡跌了一跤,正正跌在了景淮的腿上,眼睛却看着那酒壶,似乎还想再喝。
“还想要……”
景淮按住不安份的少年,少年自幼习武,看着瘦弱,实则不像普通孩子那样容易制服,景淮不得以用双手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同时按住他的身体,将他固定在怀中。
“好了,鸣玉乖,我们明日再喝可好?”
容时仰头拿醉眼看他,撇嘴道:“骗人。”
“你明明在想,以后一定不让我碰一滴酒。”
景淮:“……”
“太过分了。”容时嗓音带着几分醉意,绵软如稚子。
景淮头疼不已,他的确是这样想的,没想到容时居然直接说出来了。
容时聪慧,善于察言观色,景淮是知道的。只不过平时容时都是把观察到的东西放在心里,不会说出来。但他这一醉,好像什么顾忌都没有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