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十六在景淮进来之前已经消失,御书房内只剩皇帝和一个内侍,气氛安静得诡异。
皇帝先开口问:“何事?”
景淮回道:“臣是来请皇上收回成命的,关于二公主与臣的婚事。”
皇帝看了眼在他面前仍旧不卑不亢的景淮,冷笑一声,道:“昔年,太后宠爱晋安国公夫人,后爱屋及乌,对你也是多般爱护纵容。你此番回京,朕重用于你,对你寄予厚望,许你诸多特权。你却仗着太后和朕的宠爱横行无忌,不把皇室的规矩看在眼中。拿着太后赐予你的令牌带走了宫中之人,上次祭神大典,朕让你带那人来见朕,你没带,如今朕将女儿赐婚于你,你又来推辞——景淮,你真当朕不会加罪于你?”
景淮回道:“陛下,臣绝无此意。只是二公主年纪尚小,又乃天潢贵胄,不应当委屈自己下嫁一个年纪比她大半轮的人。或许,陛下也可以问一问二公主的意愿,是否愿意下嫁于臣。”
“朕的女儿,朕还做不得主?”
景淮解释:“姻缘需要讲究缘分,倘若没那个夫妻情分,成了一对怨偶,委屈的还是二公主。”
皇帝本意就是想用二公主的婚事牢牢牵制住景淮,当然就从没想过子女会不会委屈。大公主远嫁乾国和亲,难道不比二公主委屈?当初大公主哭哭啼啼一整宿,最后还不是被送上了花轿?
身在皇室,本身就有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作为皇室的公主,她的婚姻,若是太平盛世,皇帝也就由了她,可如今离国皇室外有其他三国虎视眈眈,内有神殿掣肘,加上朝廷官员各自心怀鬼胎,皇帝焦头烂额,血气亏空,又怎么能给公主这样一个奢侈的婚姻自由?
“夫妻感情,需要培养。景卿文武双全,风流俊秀,便是大阿筠六岁又有何妨?再说,六岁的年纪也并不大,先帝与太后便差了十岁,太后可曾委屈过?朕比皇后大了八岁,又可曾……”
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望德把自己缩在阴影里,大气不敢出。果然,片刻后,皇帝眼睛里浮现出痛苦和愤恨,暴戾的情绪很快蔓延开来。
但他在努力压制着。近些年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却极少在朝臣面前展露。
朝臣们只知道皇帝脾气不好,却不知道不好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景淮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反常。
权衡过后,景淮认为此时不宜再继续说下去,既然无法和平解决这个问题,那就只能用别的办法了。对于景淮来说,掌控他的婚事和掌控他的人身自由一样,决不可原谅和妥协。
皇帝此刻头疼病又犯,脸上的表情接近暴躁的边缘。
晋国公府在朝廷权势很大,景淮又是师出名门,他的能力,在解决前段时间的谣言一事上,已经露出了冰山一角。这样的人倘若不能收为己用,那就只能除掉。
如果景淮再拒绝,那么皇宫里的影卫,就会让景淮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行了。”皇帝闭上眼睛,似是不欲再讨论这个话题,“太后想必也不愿意你与阿筠成一对怨偶,朕也没让你们立刻成亲,只是定下一桩婚事而已,三年后成亲,你与阿筠也可以趁此机会培养感情。”
景淮抬起双手,在上方交叠,对皇帝行了一礼。低头的瞬间,他的神情被湮没在手臂投下的阴影里。
“臣,告退。”
景淮的声音平静如常。
第22章
元宵节这夜,皇帝诏令景淮进宫赴宴。
接到天子使臣的传来的诏书时,景淮正在与花闻灯对弈,不是正经的对局,而是教学似的,一边下棋,一边同坐在旁边的容时讲解棋道。
花闻灯瞥了眼在旁边候着的传诏的宦官,知道这棋下不下去了,便搁下手中的棋子,对景淮调侃道:“我想,二公主也一定在席,借此机会让你们二人培养感情。”
“砰”的一声脆响,花闻灯被吓了一跳。他转过头去看,发现容时正冷冷看着他,手指上压着一颗雪白的棋子。
刚刚就是这枚棋子被容时猛然下在了棋盘之上。
花闻灯好笑道:“这小孩有点意思,年纪小,脾气却大。”
景淮已经起身,本来正欲随着传诏宦官走,听见这话将头略偏,看想容时。
容时动作一顿,然后云淡风轻地收回了还放在棋子之上的手,正坐如松,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回视景淮,满眼无辜。
景淮不禁微微一笑,对花闻灯道:“我可不同意你的说法,我们鸣玉多乖啊。”
花闻灯回想了一下刚刚容时暴戾阴郁的表情,第一次怀疑景淮眼睛瞎了,或者自己眼睛瞎了。
“你是认真的?”
景淮笑笑,转而对容时道:“今日是你生辰,且等我回来,送你一个礼物。”
容时看着景淮随着宦官出了门,眼里的温度渐渐褪去。
花闻灯捡起棋盘上的残局,道:“来,我们两接着下棋,你家公子啊,见未来妻子去了,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啰。”
噌的一下,容时站了起来,冷冷道:“不想下。”
花闻灯错愕地看着容时转身离开,撩起竹帘就出了门,干脆得毫不留恋和在意。
他张开手臂低头看了看自己,明明一表人才的模样,他却有点怀疑人生:“我这么不讨小孩子喜欢?”
容时回到房间,仰躺在床上,看着角落某处发呆。半晌,他坐了起来,拿出了那把自己贴身携带的小弯刀。
刀身冰冷,出鞘的瞬间,震音隐隐,宛若凤吟细细。
这把刀饮了太多人血,通身泛着一种诡异的清冷幽光。
就同容时他这个人一样。
他身在人间,心却早已入地狱。他是行走在人世的恶鬼,如今却妄想占有人世的东西。
容时垂眸看着那把刀,然后在自己的腹部刺了一刀。这刀仿佛有了灵,知晓自己饮了主人的血,竟呜呜悲鸣起来。
容时失了血,头开始发晕,唇色由浅淡的红渐渐变得惨白如骨。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给容时送药的婢女准时出现。她在门外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推开门看见屋子里倒在地上的容时时,手上的东西全部洒落在地。
“花神医!”她立刻转身跑出去,急声大喊。
容时按着胸口的伤,微微睁开眼睛。
宫宴的地点在皇宫内一处广阔的园子里,园中曲水环绕,辉煌的灯笼成串的挂在枝桠上,高低错落,雅趣横生。又有红衣舞女在水中一块小洲之上轻歌曼舞,高位的官员各自和往来相熟的同僚谈笑。
见景淮出现,一名早已候在入口处的宦官忙上前相迎,一路引着景淮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懒散地坐着,两名婢女肃立在其后,张望德站在下侧等待听令。
另有一位豆蔻年纪的少女端坐在侧席,眉目俊秀,温柔沉默。
早前景淮得到了一幅画,乃御用画师给二公主容筠所画。因而景淮一见便知,这名少女就是二公主。
除了二公主之外,其他的皇子公主也都列席在坐,旁边各有数名婢女宦官伺候,锦衣玉食,娇生惯养。
又有谁知,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还有萧瑟凄清的冷宫,有人孤苦伶仃,衣食不全。
景淮与二公主见过礼,在皇帝开口之前道:“陛下,臣有要事要奏。”
皇帝摆了摆手道:“今日佳节,不谈政事。”
“请陛下恕罪,兹事体大,臣不得不奏。”
皇帝静静地看了景淮片刻,而后端着语气说道:“说吧。”
景淮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简,张望德上前将这书简拿给皇帝。
景淮安静地原地,等待着皇帝看完。
筵席上的人此时仍在各自宴饮,但都分出一点注意力默默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他们都在猜测景淮在这宫宴之上会上奏什么事,好奇心牢牢地抓住了他们。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皇帝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蓦地,四下皆敛声屏气。
皇帝语气里携着薄怒:“景卿何意?”
景淮神色未变,陈述道:“三年前,有人告发姜皇后伙同其兄姜枫谋反,此事疑点众多。臣恐陛下遭奸臣蒙蔽,故而朝乾夕惕,暗中搜寻,果然天不负有心人。”
“住嘴!”皇帝怒喝。
景淮却似没有听见,继续说道:“第一,姜枫养私兵,据臣查探,这些私兵数量不过三千,按姜府的爵位来看,这在先帝规定的府兵数量之内,不曾逾矩;第二,姜枫与敌国将军通信,臣看过那些封存的信件,也翻阅过姜枫在政时的文书,两者的字迹的确相似。臣的老师擅长书法,臣不才,尽学得老师本领的一二,但却瞧出,这字迹之中微末的不同。这些信件乃是有人要故意诬陷姜枫而伪造的。”
顿了顿,景淮在皇帝的盛怒之中给出了他的结论:“所以,臣斗胆认为,姜氏蒙冤含屈。请陛下重查当年之事,揪出背后小人。”
景淮字字有力,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
疯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此刻的心声。
且不说当初诛杀姜氏九族的人就是皇帝本人,为姜氏平凡就是打皇帝的脸,单是论皇帝站在几近爆发的怒火,就足够让人心惊胆颤。
景淮却这样一而再地踩着皇帝的底线,就好像非要挑起皇帝
的怒火一样。
戚洲一面绷紧了神经,一面暗骂疯子。他本来想站出来,与皇帝表忠心,唱无辜,可一见皇帝额头青筋暴起的模样,心里就打了退堂鼓。
这个时候出声,无疑就是撞在了皇帝的气头上,便是无罪,也会被迁怒。
“来人!”皇帝终于不再忍怒,在死寂一片的筵席上爆发了。
皇宫里的禁卫携带者刀兵刷刷出现。
几个新上任的文官没见过这种场面,此时已经吓破了胆,手脚冰冷发抖,大气不敢出。看向景淮的目光则是又同情又佩服。
同情他的遭遇,佩服他在此时也依旧镇定自若。
景淮没有去看那些皇宫禁卫,而是紧紧盯着暴怒的皇帝。
“陛下自四年前就开始屡犯头疾,每犯一次,头疾就加重一次,脾气也总是控制不住地暴怒,近几个月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经常夜不能寐,非与钩月夫人同床不能解决。”
景淮目光忽然转向旁边的钩月夫人。钩月夫人一惊。景淮唇边淡淡勾起一个弧度,接着道:“陛下难道就不曾怀疑过,这背后的阴谋?”
“你如何得知这些?”皇帝命禁卫停下,目光如箭,紧紧攫住了面前的景淮。
“陛下莫不是忘了,臣的老师,擅长卦术。”
景淮声音平淡,却好像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重重地穿透一切,在人的耳畔响起,又莫名使人平静下来,专心听他说话。
“臣听老师说,位于大陆北方的坎国,国家虽小,却巫术盛行。这种巫术可蛊惑人心、迷惑心智,亦可以借助巫蛊人偶掌控人的灵体,轻者使人有疾,重者——”
“要人性命。”
皇帝的瞳孔剧烈收缩,怀疑的目光猛然看向了身旁的钩月夫人。
钩月夫人匆忙跪下,膝行至皇帝脚下,抱着皇帝的腿哭泣喊冤。
皇帝看向刚刚召开的禁卫,冷冷道:“去查。”
“是!”禁卫首领带着人又匆匆离去,直奔钩月夫人的望泉宫。
景淮淡漠地扫视了一圈眼前的景象:“另外——”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有完没完?!众官员们心中哀叹,早知如此他们就应该称病不来,他们这是被迫听了多少不应当听的事!
但想是这么想,他们却仍然竖起了耳朵。既然已经在场,该听的事必定要听清。
譬如,倘若景淮真的替姜家平冤昭雪,那么被废的太子,很有可能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
但景淮却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六年前他还在京都的时候,皇帝是如何宠爱太子的,他再清楚不过。
稚子无辜,就算是姜氏谋反,那么,也不大可能让一个极其宠爱儿子的父亲突然态度急转,恨不得让他死去。
而且,方才景淮就一直在观察,皇帝在得知姜氏可能是被冤枉的时候,脸上有怒,有怒气之下的伤心,却绝没有震惊。好像,皇帝本来就知道姜氏的谋反罪名其实不成立。
诬陷之人的手段如此拙劣,即便他在三年之后去查,依然查出不少东西,皇帝却那样急切的定了姜氏的罪,杀光了姜氏的所有族人。
其中必有隐情。
景淮微不可见地蹙了一点眉。
事情的背后到底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臣还有一事要奏,此事事关陛下,还请陛下摒退无关人等。”
皇帝挥手,命众人散去。
“说吧。”
景淮目光看向钩月夫人。
钩月夫人忽然感到脊背发凉,感觉自己像是被看透了一切一样,不觉越发慌乱。
“臣要说的是,”景淮平地起惊雷,“三皇子并非陛下骨肉。”
钩月夫人大惊失色,顾不上哭得好看,抱着皇帝的腿就直喊冤枉,又怒指景淮含血喷人,形态若市井泼妇。
“倘若不信,可以滴血验亲。”
钩月夫人怒极攻心:“景淮,你为何要污蔑于我!”
景淮没有说话,皇帝平静了些许的声音在钩月夫人的头顶响起:“验。”
景淮退后两步,看着皇帝召来太医,又令宫人将刚刚离开的三皇子带了回来,行滴血验亲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