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番混入行宫里整整三日,竟然一丝波折都未有,顺利的让人不可思议。
长眉男子挑了挑他那过分长的浓眉,大大咧咧道:“大哥多虑了,咱们这趟行事小心谨慎,不曾露出半分马脚,巡察侍卫又皆是些庸手,顺利些也是应当的。”
“但愿如此,”首领又叹了一口气,“之前咱们得到的那个消息,可验证到其中真伪了?”
长眉男子嘿嘿一笑:“是真的,皇帝老儿六十来岁的人了,竟然当真看上了搁在行宫中的北狄王女,因着既是异族又是战俘,便不太好张扬出去,每日夜里都轻衣简从去那王女屋中,已然连着七八日了。”
“那老儿既在兴头上,今日宴饮高兴,身边守卫必然比平日松懈,他再去那王女屋中时,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时机,也省得去那宫宴上搅和一趟了。”
首领闭了闭眼,颔首道:“让兄弟们准备好,皇帝离宴后准备动手。”
他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有些不确定的道:“此事是那日咱们蒙混入行宫时偶然听闻,我让人你遣几个兄弟去摸清谈论此事的那两个小太监的来历,可摸清了?”
长眉男子挠了挠头,有些尴尬道:“我盯了那昏君寝居之所好几天,没再瞧见那两人,不过,昏君身边侍候之人甚多,一时寻不到也不足为奇。”
首领沉默了一瞬。
许久,长眉男子听见身侧之人一声轻叹。
“也罢,左右是要杀人,是有人相助还是天命运势,都不重要。”
开云殿。
因是为秋狝所设之宴,并不如往日一般规行矩步,气氛更松泛自然些。
帝王高踞首座美人环绕,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金玉堆砌下的盛世华景,如同一张再华美不过的幕布,轻而易举的掩盖掉四下涌动的暗流。
宴至酣处,有一筷没一筷不怎么正经用膳的谢恒看着对面的晋王谢恪长身而起,手中端着酒杯,直直向他而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在朝堂上与他平分秋色的异母弟弟。在此之前,谢恒对谢恪的印象仅限于书中那个死于乱军流矢之中的全书第二倒霉蛋,以及生性暴虐杀人不眨眼深得皇帝宠爱的标准反派人设。
今日一见,倒是出乎意料。
谢恪容貌生得与谢恒有三分相似,虽不及谢恒丰神俊朗举世无双,却也称得上一句翩翩公子,一身玄色亲王衮服整齐的穿在身上,更显出几分天潢贵胄的骄矜自傲。
谢恪笑容有些张扬,动作却极谦恭:“臣弟与皇兄许久不见,今日宴饮高兴,特来敬皇兄一杯。”
他说的恭敬,谢恒便也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站起身子,接过身边小太监斟好的酒杯,同样笑道:“确是许久不见九弟了。”
两人皆是一饮而尽,谢恪又道:“这次秋狝父皇并未下场,四哥体弱,十一弟年幼,皇兄又病着,臣弟每日里实在是寂寞。”
“明日臣弟打算进山打猎一趟,想邀皇兄同去。自然,皇兄病着不必亲自下场,只在旁边赏玩一番吃些烤肉也就是了。”
谢恒垂下眼睑,有些不明白谢恪的打算。
原主与谢恪自幼不睦,这当口再忙着联络感情扮演兄友弟恭显然来不及了。
若说谢恪打算借机生事,弄些意外出来置他于不利之地,也不大说得通。
真要是谢恒在他相邀出猎时出了事,谢恪无论如何会背上一个谋害兄长及储君的罪名,就算皇帝只剩他一个长成康健的儿子,这也没什么用处。
想不明白的事谢恒也不打算招惹,没什么诚意的笑了笑,婉拒道:“这就不必了,太医千叮万嘱孤不能多劳累,若是因着贪玩进山一趟,再加重了风寒就不好了。
谢恪却是坚持道:“皇兄不必急着拒绝,这样吧,明日早些时候臣弟来请皇兄的驾,到时皇兄如何决断,臣弟皆无二话。”
直到惠帝耐不住性子先行离去去寻他心爱的北狄王女,在场众人也两两三三各自散去,谢恒仍旧用手指摩挲着酒杯,思考谢恪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明日早些时候……难道谢恪笃定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吗?
总不至于谢恪也知道今晚会有一场刺杀?顺水推舟做了些布置拿捏住自己?
可就原主的记忆和近日的密报来看,他这个弟弟好像没有这么聪明啊……
谢恒漫步走出开云殿,石阶上微风一吹,不觉酒意上涌,有些微醺。
他这具身体的酒量只能说是勉强脱离了一杯就倒的范畴,酒宴上多多少少饮了几杯,这会脸上已经泛上几分嫣红,只是心里存的有事,神智依旧清明。
好一会,谢之遥脚步匆匆而来,开口第一句话却不是惠帝遇刺的消息,而是有些惶急:“殿下,今日行宫中还混进来一批人!”
谢恒诧异抬首,脑海中原本的几缕混沌瞬时消弭,问道:“人在何处?有多少人?也是来行刺的?”
书里只写惠帝这次秋狝时遇刺,可没说一天内就能出现两批刺客。
谢之遥皱着眉头回话:“是诸率卫照例巡察时在南边丛林里发现的,一打眼只瞧见六个人,皆是异国面孔,正朝着陛下寝殿的方向去。两边正面撞上时就动了兵刃,如今只擒下了四人,余下的顾指挥使带着人在搜,从领头的人身上搜出来这个。”
他从怀中取了一封封了火漆的密信,双手奉给谢恒。
谢恒接到手中,只一眼,就头疼起来。
信封左上角,用赤色的笔画了一只神态威猛活灵活现的鸷鸟,正是南周皇室的象征。
南周是秦烨打了半辈子交道的齐朝敌国,这样一封信出现在齐朝皇室行宫,不牵扯上秦烨的概率几乎没有。
谢恒接过谢之遥递上的刀,利落的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下去,神情越来越是凝重。
这是一封南周新帝写给秦烨的招揽之信。
上面写,他初初登基朝中并无良将,听闻惠帝猜忌良才致使秦烨有大功却不得不蛰居齐京,甚是惋惜,愿以异姓王爵请秦烨入南周为帅,他可与秦烨并分天下。
言辞恳切语言真挚,信的尾端甚至还有些许泪痕,将南周新帝本就写的七扭八歪的齐朝官字洇染的模糊不清。
谢恒脸上平静至极,将手中信纸叠好原样放回,缓声道:“你刚才说,这些人是向着父皇寝殿的方向去的?”
谢之遥不明所以,应道:“是,这些人目标很是明显,那为首之人怀中还搜出一份行宫地图,应当没有走错。”
谢恒闭了闭眼,神色晦暗不明。
招揽秦烨的敌国密信没送去秦烨的屋中,反而打算递到惠帝手上,这本身就说明了许多问题。
这信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是南周皇帝想用离间之计让秦烨与齐朝皇室彻底离心?可直接把信往惠帝面前送,这手段岂不是太过明显低劣?
若是假,是谁弄了这么一封信出来,想置秦烨于死地?
谢恒努力克制自己脑中的醺然醉意,道:“即刻让人将这四人送到隐秘之地,抓紧审讯不拘用什么手段,明日辰时之前,孤要知道他们一行几人、受何人致使、潜伏入行宫所为何事。”
“另外,增派人手随顾明昭搜查南边丛林,尽快将人尽数抓回来。”
“派人去跟定国公说一声,孤有要事与他商议,让他即刻就来,越快越好。”
谢恒揉了揉额头,续道:“孤今夜见定国公的事,严加保守不许任何人知道,你亲自去,把殿中不相干的人都清出去,嘱咐他们口风严些。”
第24章 殿下,何以如此不自重?……
谢之遥领了太子的命令回任明殿屏退众人,原本极为顺利,唯独在太子内寝帘帐处,停住了脚步。
身边侍卫有些疑惑的看向他,道:“云昼公公说了,殿下内寝未曾留人侍奉,不必入内了,且殿下也不喜旁人入内寝……”
谢之遥却是皱眉指了指帘帐,压低声音道:“有呼吸声。”
他是自幼习武下过苦功的,虽非顶尖高手,却也能轻而易举的听出屋中之人的呼吸轻浮又紊乱,显然并无武功在身。
只是不知是身体有恙还是有其他缘故,才致呼吸如此急促。
跟在谢之遥身边的那东宫侍卫也非庸手,经他提醒也察觉出一二不对。两人对视一眼,那侍卫刚要放开声音喊人,谢之遥却是一摆手制止了他,自己大步闯入。
只片刻功夫,谢之遥脸色铁青的提着一卷鼓鼓囊囊的被褥出来。那被褥中裹了个人,只露出一头如墨般的长发,看不清面容。
那侍卫唬了一跳,却被谢之遥一下子将被褥塞入怀中,低声吩咐道:“将人带去后面的阁楼,让人看着不许跑了,切莫声张。”
这人也不知是什么身份,莫名其妙的跑到太子内寝来,状态瞧着也不太对,搁在寻常这也不算小事,今日却只能暂且搁置了。
那侍卫心念电转间也明白了什么,冲着谢之遥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那此事要让人告知殿下吗?”
谢之遥想着太子方才一脸头疼的样子,果断的摇摇头:“今夜不必了,明日再说,”
目送侍卫带着人走得远了,谢之遥又看了一眼内寝情形确认安全后,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都是些什么事……”想着今夜诸多破事,谢之遥咬牙切齿道,“献媚也不选个好时候。”
秦烨收到太子邀请的时候,已然换了一身寝衣,靠在引枕上看书折。
他今日也喝了不少酒,眼底却半点不见醉意,身上也已经梳洗过,整个人显得闲适放松,这时看几本南疆来往军情文书,权当是睡前解闷罢了。
陆言和前脚笑着送走来传话的小太监,后脚手忙脚乱的拿起秦烨的常服给他换上,有些疑惑的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子殿下还要与您见面,还嘱咐了轻衣简行尽快前去,这……”
秦烨并非太子一党,虽然近些日子两边关系亲厚些,但太子这样的要求,还是显得有些突兀了。
秦烨本就不困,此时望着窗外浓厚的夜色,摆手道:“太子不是任性的人,夜半相召,又不欲旁人知晓,定是有要紧之事。”
秦烨换好一身低调的暗色衣裳,想着小太监嘴里的那句‘尽快前去’,也懒得走大道了,身形一闪就上了高墙。
临到任明殿跟前的时候,秦烨停住了脚步,立在屋脊上遥遥望向南面。
皇帝所居殿宇的方向,似乎过于热闹了些。无论是人声还是烛火之光,仿佛都较往日热烈。
难道是皇帝出了什么事?
秦烨摇了摇头,心中浮现出些许猜测,却并没再停下脚步。
太子的任明殿比往日清净许多。
守在门口的谢之遥恭恭敬敬的将秦烨迎入内殿,躬身一礼后便退下了,留下秦烨一个人,看着略显空旷的殿宇,显得有些无奈。
是他和太子最近太过亲近了吗?这就已经发展到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不留,就能直接搁在这等的地步了?
秦烨叹了口气,在今日傍晚坐的坐塌上落座,看着案几上并未收起的那局残棋思考破局之法,一时竟入了神。
眼下看着太子是没计较的意思,可若是哪天想起来了,拿着他那一句‘任殿下处置’说他耍赖可怎么好?
漏夜更深,秋风徐徐,直到一抹红色不期然的爬上脸庞,秦烨突然察觉出一二不对来。
他迅速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皱着眉头排查片刻后,方才走到窗边沉香袅袅的鎏金铜熏炉面前,俯身轻嗅了一下。
……
馥郁雅致的香味一瞬间直入心田,‘轰’的一声,席卷全身。
下腹处一阵火热,两颊处那股原本浅淡的红色再难抑制,秦烨脚步踉跄一下才站直身子,近乎震惊的看着眼前的香炉。
“陵香魄?”
号称万金一两却有市无价的天下奇珍,最大的功效就是只需加入些许粉末,便可让任何毒药变得无色无味。
秦烨这辈子都没想到,真的有人会寻到此物,然后还将其用于……催情?
若非时机不对,秦烨都快想要冷笑了,如此糜费波折,简直是太过高看了他。
所幸这下毒之人不知是不是未曾考虑对高手下毒要适当提升剂量的问题,他察觉的又早,还不到无可挽回的余地。
一杯凉茶泼在仍旧兢兢业业散发出缕缕烟雾的铜炉上,秦烨在坐塌上盘膝而坐,竭力运功压制之余,心头也是一阵翻滚。
他刚刚还义正辞严的在陆言和面前给太子辩驳,转头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四下虽然无人,秦烨还是觉得一阵脸疼。
他倒从没考虑过此事是旁人动手的可能性。
无他,这样不折手段的作风,实在是很像太子能干出来的事。
且任明殿中遣散侍人、差人传话与他,都是千真万切旁人做不了假的,至于那掺了陵香魄混在熏香里的催情之物,更不做第二人想。
万金一两却举世难求的奇珍,却用来做些亵玩调情之事,天下有此财力魄力之人,除了棠京城中几个最得势的皇室子弟,还能有谁?
秦烨一面加紧盘膝运功,一面用齿间□□着下唇,心头恨恨。
若是真的心头喜欢,也该多加相处一段时日,等时机成熟再互表衷情、三书六礼……才能再图其他。
什么都没有却弄这些下作手段,简直毫无敬重礼遇可言。
且太子本身风寒未愈,太医千叮万嘱不可激烈动作;他也是身中落影之毒,被郭神医提点过要远离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