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烨思绪纷飞,眉头紧紧拧起,恼怒中竟然不自觉的带了一二忧虑。
这人不顾惜他,却也不曾顾惜自己……
另一边,谢恒处理好密信及刺客等诸多事宜,惦记着秦烨已然到了不短时间,脚步匆匆而来。
他刚掀开帘子,便见到秦烨只穿一身薄薄的单衣长身站着,额头处隐隐可见汗水滴落,修长英挺的身段没了外袍的遮掩,在殿中灯火下显露无疑。
再往旁处看,殿内原本燃着的油灯红烛被熄了大半,一件外袍随意漫掷在坐塌上,凌乱的卷成一团,显出主人的粗暴及急切。
谢恒下意识的住了脚步,脑子有些宕机。
他命人深夜延请秦烨过来,是要与秦烨商量那份密信之事,这人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的确,这样屏退下人的夜半私会,若说有些误会,也属寻常。
明知这人生性孤高自傲,断不是轻浮随意之人,谢恒心中还是不期然的浮上一个念头:若是投怀送抱,这也太不是时机了。
他这边尚且克制自己恪守礼仪不越雷池一步,却见一直紧闭双眼的秦烨终于察觉了什么似的,挥手灭了殿中最大的一盏烛火,然后骤然上前几步,突然贴近了他。
一团灼热的气息贴近,呼吸交融间,谢恒听见那人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问。
“殿下,何以如此不自重?”
第25章 三合一章
四下万籁俱静, 唯有呼啸的风声吹过窗扉,发出咯吱的轻响声。
却无损秦烨带着嘲弄和戏谑的一句质问。
谢恒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裂痕。
他望着称得上一句衣衫不整,距离近到几乎与他面对面的秦烨,指着对面的人愤懑道:“到底是谁不自重?”
四目相对, 谢恒眸光生辉且眼神清明, 没有半点□□意味, 满是被无端指责的疑惑羞恼。
秦烨被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盯着, 心下也添了几分清醒, 几乎是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自己的窘态。
适才急着运功除去效力, 心下越发焦躁火热, 他一个心急就把外袍脱了, 又怕有人闯进来瞧见他的模样误会些什么,这才灭了殿中大半烛火,浑然没在意到殿中情景是怎样的惹人遐思。
秦烨脸上一红, 仗着殿中光线暗淡看不出来, 恶声恶气的冲着谢恒道:“转过身去。”
……
谢恒诧异的看着这人身上穿着完好的里衣, 张了张嘴, 想调侃两句,却又觉得眼下的场景多少有些旖旎怪异,便忍住了没再言语,当真依言转过身去。
这人出身军旅且又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私下里怎么如此保守古板?
秦烨几乎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虽然出身世家,少时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实则武宁侯府规矩严明教子严苛, 他也是真的混迹于行伍、自底层士卒一步步升起来的。
军中那样的条件,士卒洗浴都是大锅饭,众目睽睽坦诚相见玩玩水也是寻常事, 遑论只是穿好了里衣披一件外袍?
可不知怎的,他就想在谢恒面前一直是体面得体的。
尽管,再狼狈的模样这人都见过了。
谢恒老老实实的等身边一阵窸窣的声音响完,才相当君子的半捂着眼睛转过身来,就瞧见秦烨勉强恢复了衣衫整齐的模样,脸上却仍残存着几分浅浅的红,且相当不君子的提过桌案上的香炉,‘豁’的一下搁在他眼前。
谢恒望着那炉中被茶水浇的湿漉漉的香料残骸,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太子好风雅好调香,身边用惯了的香料说不上价值万金,千金之数总是有的,这人一碗茶水泼上去弄成这样,还要拿到正主面前宣示一番?
秦烨冰凉凉的声音从旁侧传来:“江湖中早已失传的陵香魄,号称万金一两举世难寻,若以之混入任何毒药,皆可使其变得无色无味难以察觉。”
那声音顿了顿,带了点难以言喻的谴责意味:“若将之混入催情之物,也是一样的功效,只是此物难得,寻常江湖中人绝不会如此……”
“靡费。”
最后两个字说的格外加重又嫌恶,谢恒皱着眉头听完他的话,也闻到一缕幽幽的异香,心神一荡之后果断将手中查看过一遍的香炉推远了,屏着呼吸不可置信的道:“你以为是我给你下药?还掺了什么万金一两的陵香魄?”
心神剧震之下,什么自称也没了。
秦烨没说话,就这么凉凉的看着他。
含义不言自明。
谢恒:“……”
他眨了眨眼,豁然站起身来,反驳道:“这绝不是孤所为!”
秦烨望着太子殿下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慢条斯理的道:“是殿下漏夜传我前来,也是殿下让人屏退了殿中众人,天下其他人,即便是陛下,也未必能在东宫如此如臂指使。”
太子传他、太子屏退了诸人,但却是另外的人在香中做了手脚?天底下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手段?
谢恒噎了一下,心念电转间指着那香炉道:“孤又不是不知道你,一碗加重的安神香都放不倒,夜半还能醒来一次的角色!”
秦烨愣了一下,不知道太子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茬,就听那人急急续道:“若是孤来动手,所用之物剂量一定加量加倍,而且今日傍晚与你下棋时,让人上的茶里面就加上慢性且掺了那什么陵香魄的软筋散!”
“孤还会请郭老来斟酌药量,绝对会让你躺着你不能坐着,要你坐着你不会站着!”
秦烨:???
细细想来,或许有那么一点道理。
但是什么叫剂量一定加量加倍,还要掺上慢性软筋散?
您是想好了方案,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人先下手为强了吗?
秦烨深深吸了口气,心里虽然多少有些信了,但只觉自己心头那股火气却是半点未减,反倒越发炽烈起来。
他面上半点不显,只是好整以暇的道:“既如此,殿下深夜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谢恒没好气的看着秦烨,这人一向正经冷淡的脸上少有的出现讥讽的笑意,微翘的嘴角好像笃定他给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
谢恒冷冷哼了一声,从袖中拿出已然拆过火漆的密信,扔了出去。
密信夹杂着破空声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被秦烨稳稳抄在手中,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
熟悉的边陲纸质和火漆密封、见过无数次的赤色鸷鸟徽记……
只那么一瞬,秦烨满脸的玩味尽数消失不见,脊背下意识的挺直,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一目十行看完信件的内容之后,秦烨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检查信本身。
指尖摩挲过信纸与信封的表面纹路,又细细打量了一遍信封左上角的徽记,秦烨抬首看了一眼正试图自给自足冲泡茶水的谢恒,淡声道:“这信是真的。”
谢恒望着杯中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汤,应了一声:“孤也觉得像。”
“今日行宫里混进来两批人,一批是不知道受何人指使的刺客,另一批就是携带这封信的南周人,都朝着父皇去了。”
他打量着秦烨从刚才起就晦暗难明的神色,试探了一句:“定国公觉得,南周这是要离间,还是打了旁的什么主意?”
秦烨自拿了密信起就分了心神,并没再继续运转内功镇压体内的毒,这当口听着谢恒如清泉般的清润嗓音,望着昏暗灯光下这人挺拔舒展的身姿,竟然觉得耳尖一阵发热。
这药剂量虽然不重,却实在难缠。
所幸殿中烛火灭了大半,视野十分昏暗,秦烨有些苦中作乐的想,太子应当瞧不出来他那预想中已经通红的耳尖。
秦烨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直到谢恒有些疑惑的偏头看他,他才哑着嗓音摇头道:“是想离间还是想做别的都不重要……”
他说的很慢,像是分了心神去做别的事情一样打绊:“重要的是,臣离开南疆已久,南疆军中最近又多有人事更迭……这信既然都送到棠京来了,南疆那边的情况只怕更加糟糕十倍。”
“朝中一直在查当地官员勾结南周豪族之事,庐山郡王因此下狱,此后只怕也非孤例了。”
谢恒明白秦烨的意思。
秦烨在南疆十年,拓土开疆御敌于外,他是南周将帅的梦魇,也是齐朝边陲的定海神针。
惠帝执意招人入京荣养,又将南疆军中的显要职位替换了近三成,如此自掘坟墓,南周朝廷怎么能不心动?
这信无论含义如何,连身在棠京的他们都见到了,南疆那边只怕早就在南周皇室的金银攻势下被透成筛子了。
谢恒心中千回百转,对着烛光摇曳下秦烨不知为何有些水润的眼睛,神情郑重。
“南疆不能再这么下去,绝不能。”
——
许久不曾开启的暗室中满是陈旧的烟尘味,浑浊的空气夹杂着难闻的血腥气,将这处密闭这地衬托的越发的阴森鬼魅。
谢之遥捂着口鼻轻咳几声,忍不住埋怨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还刑讯呢,别是人没审出来,先把自己折腾死了。”
旁边的侍卫脸色也没比谢之遥好到哪里去,摇头道:“别嫌弃了,就这地,还是因为当年行宫由前朝皇室猎苑改建而来,改建之事是宁国公家经手,咱们顾大人出门一趟特意把图纸带上了,不然去哪寻摸这样的地儿去?”
遥遥传来几下狠厉的鞭笞声,谢之遥皱着眉头指着几步之内的一扇小门,道:“这位还死撑着不吐口呢?”
关在这小门中的人是这批人的首领,身手奇差脾气还大,潜伏宫闱这样的事身上还带了一堆金玉饰物,搜他身上用的时间比搜其他几个人的时间加起来还多。
侍卫撇撇嘴,道:“这人认出咱们是诸率卫的,咬死了要见了太子殿下才吐口,顾大人去禀告太子了。”
他又是嘿嘿一笑,指着头顶道:“如今上面这么热闹,陛下说不定要遣人来问话,殿下哪能下来见他,不过是想法忽悠——”
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听门扉处一声轻响,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谢之遥原本有些警醒的望去,却在看清楚之后整个人呆滞了一瞬。
顾明昭不知从哪寻摸了一件纹着祥龙云纹的披风穿在身上,头上束了金冠腰间环了玉带,也不知是不是发髻改的急,灯火下显得有些潦草,却始终带了股富贵逼人的天家气度。
跟他平常趾高气扬眼高于顶的模样倒很不一样。
谢之遥抽了抽嘴角,迎了上去,挑着眉头道:“顾大人,您这……”
谢之遥心头已经有数,却还是忍不住出言询问一句,果不其然,顾明昭自己穿着这身衣服也很不自在,见他开口就解释道:“殿下与定国公在一处,遣我下来一趟。”
谢之遥点点头,让开了身子,跟在顾明昭身后进了那扇小门。
小门之后,是间封闭逼仄的斗室,被临时装点成了刑堂的模样。
一张不知从哪个陈旧宫室寻摸出来的扶手椅上牢牢绑着个人,与另一张空置的太师椅中间只搁了张狭长的桌案,桌案上孤零零的点着一盏油灯,四下乱七八糟的挂了几条长鞭,便是屋内的所有物件了。
似是听到门扉响动,被双手反绑在椅背上的南周人首领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且桀骜的面容。
这人身上几个伤口包扎的极为潦草,暗色隐隐浸过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布,身上有伤加上长时间被绑着,唇色有些发白,在烛火之下显得神色发黄萎靡,眉宇前却仍是一派倔强冷傲,不见分毫示弱。
顾明昭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回想着太子殿下平日雍容矜贵的模样,在那张空着的太师椅上坐下,轻扬了一下下巴。
隐在光线昏暗处恭敬侍立的谢之遥隐晦的翻了个白眼,尽职尽责的道:“不是你说的要见了太子殿下才肯坦白?如今殿下当面,可以说了。”
那南周人首领略微倨傲的抬眸,将顾明昭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在他披风上的蟠龙祥云纹样上多停留了一眼,似有些疑惑的开口。
“我在南周时就曾听闻,齐朝太子俊美无俦恍若天人,如今一见,可见传言不实。”
他说的直白露骨,顾明昭高深莫测的脸上差点没绷住。
谢之遥脚下轻轻一晃,险些笑出声来,只得拼命压下自己疯狂上翘的嘴角,警告的话语声调都抑制不住的上扬:“放肆!殿下岂是你能置喙的!”
南周人首领又打量了一遍顾明昭,见眼前之人气度沉凝,虽然因了他的话有些面色不郁,却也勉强称得上一句俊秀,心下不禁也有些信了。
齐朝人就是如此,只有三四分的都能吹成十分,太子又是地位尊贵,多加吹捧一些也在常理之中。
……
案上的油灯静静燃着,伴随着青年带着浓厚口音且不甚熟稔的齐朝官话,在暗室内静静流淌。
顾明昭皱着眉头听了许久。
“你的意思,这封密信确是南周新君所写,也的确是为了拉拢我朝定国公,只不过……”顾明昭望着眼前人道,“他派遣来的送信之人,也就是你,不同意?”
“你觉得,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驱虎吞狼,倒不如将此信呈给……父皇,给我朝卖个好的同时,也能置你南周宿敌秦烨于不利之地。”
南周人首领痛快颔首,也不知是不是被提到了得意之处,这人竟有些神采飞扬起来:“正是如此。”
顾明昭对这份初闻有些扯淡、细想也有些道理的供词不置可否,只淡淡一抬眼,道:“聊了许久,还未请教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