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展眉一笑,竟第一次有些客气道:“劳殿下垂问,我名——周夙。”
谈话结束,顾明昭从斗室中出来,忙不迭的将身上的披风解下,仿佛再多穿一刻都会灼伤背部,谢之遥淡淡看着门外站着的诸率卫中人忙着给他解金冠玉带,从嘴角溢出一声嗤笑。
顾明昭冷瞥他一眼,淡声道:“笑什么?”
谢之遥浑然不惧,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笑意,躬身道:“没什么,想到句俚语罢了。”——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可不是很合适这位顾指挥使?
差点就穿帮了。
顾明昭对自己这个一开始就结下梁子却得太子看重的下属也没什么办法,只冷哼了一声,边说边走。
“我若是你,就连夜提审剩下的几人,确认他这番说辞的真伪,再将南周新君的弟弟,南周六王爷周夙混入行宫之事写一份奏报,毕竟——殿下陪着定国公,今晚可没空见你。”
——
行宫,晏然小筑。
这处惠帝金屋藏娇之所,一改往日的低调内敛,灯火通明下竟显出几分肃杀静默。
屋中,惠帝脸色铁青的坐在主座,脸色颇有几分虚弱,身边则围绕着几名额头冒汗的太医,四周充斥着草木清香的膏药气味。
主座边不过三步之外,衣着凌乱勉强披了件外袍蔽体的异族王女跪在阶下呜咽的哭,殿前司都指挥使宋迁则神色惨白的扶剑侍立,望着惠帝身边突然出现、不知深浅来历的几名护卫,心下微微一沉。
远处,屋外台阶下的空地上,此时正横七竖八的躺了数具尸体,皆是黑衣蒙面看不请面容。
唯有最前方的一具,未曾蒙面且嘴角含笑,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看去势,竟是自绝身亡。
片刻前,这人被几名殿前司精锐团团围住,困兽犹斗杀了一人后,便不再挣扎,反而是冲着惠帝的方向狂笑道:“天命如此,是我愧对了!”
而后,那似欲做临死反扑的匕首反手一转,毅然决然的捅进了自己心口。
这人死得壮烈,但于宋迁而言,这样的刺客死一千一万个,都不会令他有分毫动容。
相反,这是天大的麻烦。
正如现在,座上脸色不佳的皇帝先将众人遣开,才侧耳去听宋迁眼中那几个身份不明的护卫的禀告。
那护卫声音压的极低道:“陛下,像是……先太子府里的人。昔年东宫精锐在南疆十去其九,这领头之人当年在玄卫秘档中留有画像,属下瞧着眼熟。”
惠帝略显浑浊的眼眨了眨,手掌紧握,心头闪过许多念头。
当年先太子薨逝时其身边之人就因保护太子不利被他清算过一批,这些年他有意无意的冷待着,先太子府中那些旧属就更是树倒猢狲散,早已是过眼烟云了。
现如今宫中得势的,太子、晋王都与先太子立场迥异,先太子旧属真要刺杀,发疯了才会找上他们。
难道真的是殿前司失察?
惠帝静静想了一会,便将高深莫测的目光投向了宋迁,问道:“宋卿觉得,这批刺客是受何人指使?”
这问题简直来的莫名其妙。
宋迁心里一咯噔,并不觉得皇帝是在怀疑自己。毕竟,这批刺客确实与他毫无关系,而这些年来皇帝对他的信重又是与日俱增。
他只是在想,皇帝这是在怀疑谁呢?
以宋迁惯常的思维想来,天下人做事总是要有利可图,旁人刺杀皇帝,就算成了,又有什么好处?
能从这件事中得益的,只有皇帝那两个长成且康健的皇子了。
太子动手,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君位;
晋王动手,若是操作得当,也不是不能将此事推在太子身上,扣太子一个悖逆弑君的名头,自己顺势上位。
自然,这样的怀疑不能由他来提,这不合适。
宋迁心念电转间,只沉吟了一瞬,便道:“这批刺客武功路数、衣饰武器上皆看不出出身来历。依臣看,为防宫中还有残余刺客,应当即刻封锁行宫,大索余下之人,一来可护卫陛下周全,二来,若幕后之人仍在行宫,或许会有一二蛛丝马迹。”
惠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也罢,你去就是。”
语气轻飘不见半点怒意,仿佛片刻前满脸惊慌脸色铁青的那个人,从未出现过。
宋迁躬身应是,又在原地等了片刻,这才微微抬眼去看。
惠帝瞥他一眼,淡声道:“怎么?”
宋迁心下踌躇,脑海中却不期然的闪过近日种种事端,终究下了狠心,低着头道:“陛下,臣人微言轻,虽是奉圣旨搜查刺客,可如今夜色已深,若无特旨,有些地方……臣只怕进不去。”
偌大干系面前,宋迁有些心急了,说话也不怎么讲究起来。
他这个殿前司指挥使不能和太子、晋王相交过甚,又每每被惠帝派出去干些得罪人的差事,跟太子和晋王关系都处得势同水火。
眼见着惠帝年纪渐长,宋迁人前虽是显贵得意,实则心里慌得跟什么似的。
不管这两位是谁上位,他能得着好?
晋王心狠手辣生性暴躁就不必说了,太子虽说在传闻中是个谦谦君子且行事温和,实际上又哪里是心慈手软的主?随便哪一位登基,他能留个全尸就不错了。
如今他负责惠帝行宫护卫,却让刺客闯到了皇帝眼皮子底下,这样天大的失职,革职抄家就在惠帝一念之间。
可若是……这事是太子或是晋王办的呢?
皇帝多疑敏感,又被亲子算计谋害,心有余悸之下,对身边心腹便不会过多计较,且皇子动手总是比旁人方便些,这失察之罪,多少也有的掰扯。
宋迁如今一门心思的祈祷,这刺客是太子或是晋王失了智了突然折腾出来的,好让他带人搜了出来,一解眼前的困境。
惠帝却并不买账。
须发花白的皇帝脸色平静,他坐在主座上,似乎刀光剑影的远去和尸首鲜血的存在让他又寻回了一朝天子、万乘之君的尊严,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有些地方进不去,哪些地方?”他问道,“大晚上的,你想去把恒儿和恪儿闹腾起来?”
宋迁心头一跳,后背隐隐渗出冷汗。
皇帝不是慈父,这关头,这样亲密的称呼,已经是一种态度。
他半点不怀疑太子和晋王。
甚至,他已经对这次突如其来的刺杀有了基本的论断。
不等他在深入想下去,皇帝已经是看着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罢了,此事不必你着手,这几日你多养着,不必办差了,让□□禾去办。”
“你让他不必太过张扬,满宫闹起来不合适,只去搜一搜石景侯、刑部孙立礼、旻宁伯这几人的屋子,再查查行宫周围就是了。”
宋迁脑子‘轰’的一声就炸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不着痕迹的提了一句太子和晋王的名头,皇帝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他闲置了。
多养着,让副指挥使□□禾去办差?
若办的好了,他还能回来吗?
——
任明殿。
谢恒在与秦烨又交谈了一会南疆近况后,敏锐的察觉出些许不对。
这人原本虽然未着外袍只着里衣,瞧着松散随意了些,但呼吸均匀悠长,月色之下,不见半点狼狈姿态。
可只过了片刻,秦烨就似乎有些绷不住了。
呼吸声急促,胸口起伏,他虽又弹指灭了殿中几盏烛火,但目力极佳的谢恒还是隐隐瞧见了这人发红的耳尖、隐有水光的眼眸。
这药也不知何人所下……看着劲力不重,实则余韵悠长。
谢恒觑视着秦烨的脸色,有些尴尬的问:“若不然……孤让人去请个太医来?是用惯了的人,口风严,不会泄露出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话一出口,谢恒觉得秦烨的耳尖更加红了。
那人声音暗哑低沉,喘息着道:“不必,本就是漏夜私会,再传太医动静就大了,且也未必有法子。”
漏夜私会,说的像他们真有私情一样。
夜风徐徐,谢恒站在殿中,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是有成算之人,初初穿来时面对一纸婚书就能死乞白赖的瞎扯、如今又能用一场没什么胜算的刺杀去算计宋迁惠帝。
可谢恒的字典里,还真就没有对着一个敬重之人中□□的处理方法。
谢恒紧抿嘴角,目光游离,他上前两步想说点什么,又似乎怕眼前人误会,规规矩矩的又退了两步,微微张口,又闭上。
月色光华透过窗沿,洒落在他俊美舒朗又带些苦恼的脸颊上,恍似罩上一层月白的光晕,美好的让人心折。
坐塌上,一直强撑着睁开眼看着谢恒的秦烨强迫自己收回视线,阖上眼眸,继续默默调息。
他终于无比肯定的下了论断,太子并不是给他下药的那个人。
这人行事虽然肆无忌惮些,但骨子里颇有礼节条框和君子气节,看他一幅束手束脚想帮忙又心存犹疑的模样,就知这人是个自幼教养良好的君子。
心机手腕或许不缺,但若是强求他对爱重之人做点什么,实在是过分难为了。
没错,爱重之人。
眼前蒙着的阴翳迷雾一去,秦烨便后知后觉的察觉出谢恒今日的行为是何等的信重爱护。
南疆之人潜入行宫给惠帝送一封意在拉拢他的密信,被太子的人截下,太子第一时间派人通传于他,甚至没有多少犹豫。
这已经代表,在未知真假一片模糊的信息前,太子无条件的信赖他。至少,太子相信他不会真的被一封信勾引去了南周。
甚至,太子也没有动过半点如实禀告惠帝的念头。
在忠君忠父与他之间,太子选了他。
早前无端的猜测怀疑尽去,犹自因药效燥热烦乱的心田蓦然涌出一抹欣喜,甘甜的让人只觉轻飘飘的,如在云端一般美妙酣畅。
秦烨嘴角微翘,自谢恒入殿后就一直蹙起的眉峰难得舒展。
一直注视着秦烨的谢恒察觉到了一些,却更添忧虑。
穿来之前,他也算博览群书涉猎广泛。看书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若按常理推断,光凭借内功逼毒就能解决催情之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开玩笑,运功就能彻底解决,还要□□来干什么?
可这又能怎么办,难道他真的去外面找一个爱慕秦烨甘于奉献自己的勇士来解决?
且不说有没有、能不能找到,谢恒自幼树立的观念习惯已经让他第一时间否决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了。
既如此,那就只有……
谢恒犹豫许久,终究在秦烨眉眼间略微舒展时开了口。
“定国公,须知有些事情……”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谢恒难得的脸有些红;“堵不如疏,你我都是男子,有些事无碍的……”
秦烨还没明白他这过于含糊的说法,只是心神一震,觉得这说法有些逻辑不通。
都是男子,怎么就无碍了呢?
这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这不合适。
秦烨思绪纷飞间,刚在寻思用什么措辞温和拒绝,就听谢恒继续轻声道:“你若觉得不方便,孤可以先出去。”
……
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的秦烨只觉一口逆血闷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没堵死他。
好半晌,秦烨望着脸色发红发烫,却隐含希冀的谢恒,哑着嗓音怒道:“我要沐浴。”
嗯?
谢恒愣了一下,看着随着两人逐渐熟稔,越发不怎么在意君臣之分的人嘴唇开合,又补充了一句。
“冷水。”
哦。
觉出自己建议未被接纳还被怼了的谢恒撇了撇嘴,有心显示一下孤也是有脾性的人,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转过身子,朝门外走去。
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小说话本里中□□时没有自我纾解这么个解法了,都是别扭的。
谢恒走出殿外,朝候在外边站得远远的云昼一招手,云昼早在他推门时就警醒起来,见状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弓着身子道:“殿下?”
谢恒淡声吩咐道:“孤要沐浴,让人把后面的汤池准备好,要凉水。”
云昼身后恍惚存在的尾巴都不摇了,他看了看内殿的方向。定国公进去了就没出来,太子跟前,这四周戒备森严,应当也不存在翻墙的可能性。
这怎么就扔下定国公要沐浴了呢?还要凉水?
云昼咽了口唾沫,尝试着劝道:“殿下,秋日夜里寒,您怎么能用凉水洗浴?而且,公爷还在里边,这有些不合适吧。”
谢恒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欲多做解释,道:“快去,问这么多做什么?”
寻常时候云昼就该老老实实的去了,可这当口,云昼在深秋的夜里在殿外站了半宿,整个人都快被冷傻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寸步不让的劝道:“殿下,夜里凉,您风寒本就没好,再受了点寒气,奴才一百条脑袋也不够陛下和皇后娘娘砍的……”
谢恒有些头疼。
眼瞅着不给个理由这奴才是不肯去办事了,他只得说了半句实话:“不是孤要用,是定国公。你只管去,他就爱用凉水,不必担忧。”
云昼彻底愣住,目瞪结舌。
太子寝宫的汤泉自然是太子专属,原没有臣子来用的道理。
纵是定国公为人倨傲轻狂些,能为了南疆军务和皇帝拍桌子硬抗,他也不该狂到太子寝宫里的汤泉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