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海这话说得含蓄,自诩很了解自己两个儿子的惠帝却立时就明白了。
“还唯恐惊扰?”惠帝听得笑起来,“这小子将宁寻看得重些,只怕是找不到人想去找太子的麻烦,却从没见他兄长发这样大的火,硬生生被吓住了。”
王如海也跟着赔笑,却没敢接有关晋王的话茬,只是道:“太子殿下一贯温文尔雅鲜少动手的,被激成这样,想是定国公言辞之间……不甚恭敬。”
惠帝却不怎么在意了。
他摆了摆手道:“秦烨那样的性子,在朕面前都不怎么恭敬,遑论在太子跟前?也罢,既然打定主意收他的南疆兵权,也没必要再大肆笼络了,他与太子原本就不是良配。”
“朕早就说了,给太子择一门清流门户书香世家的亲事,他不听,非要去沾染军权。其实秦烨又哪里是好收卖的?小孩子家家胡闹,如今可吃到苦头了。”
王如海跟着应了几声,惠帝心情就更加舒畅了,一手拉过身边的北狄王女,眼神已然略有迷离。
王如海闻声识趣,挥手向殿内其他人打了个手势,自己去解开床帏前的纱帘换了熏香,便准备服侍惠帝就寝。
正此时,屋外有匆匆脚步声响起,另一名殿前大太监未得吩咐就闯了进来,手中高高捧了东西,神色惶急的往地上就是噗通一跪。
“陛下,南疆急报!”
殿中原本旖旎的气氛止歇,惠帝已然意动的浑浊双目在霎时间冷静下来,他咳了一声,示意王如海去接那大太监手中高捧的锦盒。
王如海接了那盒子放在案几上,反倒退了开来,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有殿前专司机密军报的宫侍上前,验明真伪启封后才递到惠帝案头。
惠帝沉着脸色翻完那一封笔迹潦草言简意赅的军事急报,而后将那张轻飘飘的纸信手扔了出去。
气急败坏还夹杂着几分自嘲的声音响彻屋内。
“朕亲自简拔的征南将军徐道晏,带着他麾下三万精锐……”
“反了?”
第32章 万年铁树竟然有开花的时……
准确地说, 征南将军徐道晏这一遭,不叫造反,叫投敌。
他带着他麾下三万精锐从南疆重镇黎城出走,归了南周麾下, 接受了南周皇帝景云侯的封爵。
总管南疆军事的镇南都护府对此一无所觉。
直到两日之后黎城一个守备小官察觉出不对, 在知道并无军令调动之后驰马百里赴镇南都护府禀告, 时任南疆代总督的杨崇方才知晓此事。
于是有了这封星夜呈上的书折。
而谢恒收到那封内容大差不差的密信的时间, 并没有比惠帝晚多少。
原主是个生性懦弱行事软绵的太子不假, 却也并不是空有其表的虚架子。
亲信伴读给力不说, 母家也不是好惹的, 时任中书侍郎的国舅赵疏遥在看到那封密折起便警铃大作, 立时抄录了一份转呈太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诸率卫自南疆而来的飞鸽传书也到了太子案头,于是夜半时分, 刚值完半宿夜的顾明昭不得不被迫继续值夜——陪刚刚半夜被闹起来的太子讨论南疆事宜。
“征南将军徐道晏, 三万精锐……”谢恒拿着那张抄录而来的纸看了许久, 那灼热的目光快把纸给烧穿了。
原主的记忆里, 这人属于只拥有一个名字,勉强能挂上号的那一类大臣,为人低调并不起眼。
书里也差不多,原书里对这一段的描写极为简略,概括下来就是:惠帝调走了秦烨,另外提拔了许多非秦烨一党的武将在南疆任职, 对面的敌国南周乘机浑水摸鱼, 搅得南疆一地不得安宁。
后来惠帝派出时任殿前司指挥使的宋迁以皇子之礼巡视南疆,杀了不少人才平息此事,宋迁因此事也算立下一功, 颇多了几分威望。
是以待宋迁回京述职后,定国公秦烨在惠帝几次三番的暗示下自请卸职入了理政堂养老,宋迁也就名正言顺的接管了南疆兵权。
“宋左之乱”的开端便在此处。
可谢恒还真不知道,南疆的那个“不得安宁”包括了边关重将携三万精锐叛逃敌国。
三万精锐!
可算知道为什么齐朝如今这样四平八稳却能被半路玩完了。
多厚的家底都不能这样折腾啊!
谢恒在这边咬牙切齿,另一边顾明昭看着太子殿下肉疼不已的表情噤若寒蝉。
太子一向性格温和脾气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就算这几个月转了性子,也不过从全然绵软变成绵里藏针而已。
天可怜见,昨儿和秦烨演戏砸东西的时候,太子殿下还一副书生打架的样子,摔几个瓶子都嫌手酸,后来终究还是云昼代劳的。
如今只这薄薄的一页纸,殿中冷气都快要凝成实质了,他都感觉只要给太子一把剑,太子可以自己砍完徐道晏全家。
一口气不带停的那种。
谢恒释放了一会冷气,指尖在桌案上敲击了一会,望着顾明昭道:“你觉得,父皇会对此事作何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南疆距京都千里之遥,若是代总督镇不住场子,什么都是虚的,只能从京中派人去了。”
顾明昭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的揣测道:“左不过是去南疆杀人而已,但是派谁杀就有讲究了。”
“如此大事,按例都要宗室持尚方宝剑王命旗牌亲往巡视,再上报实情。不过如今宗室里够资格的王爷年纪都和陛下差不多,有些快古稀之年了,未必撑得住这一番舟车劳顿。年轻一些的,又不太够格。”
“派晋王去?就不知道他肯不肯去了。”
谢恒沉吟不语。
晋王八成是不肯去的。
原因无他,去这趟南疆是个苦差事,那地方本多年战事民风彪悍条件艰苦,南周密谍又是来往频繁,说不好那一天就遭了刺杀了。
最关键的,要在边军里查武将与敌国勾结之事,敢问您是有几条命在?
晋王不肯去,宗室里够格的都年纪老了,这就是门没人接茬的苦差。
所以,原书里这门差事才能顺顺当当的落在曾被惠帝收为义子的宋迁手上。
义子也是子,关键时刻算你是半个皇子好了,去把事情办了才是正经的。
想明白各种关节的谢恒用手敲了敲膝盖,突然冒出来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那要不然……孤去?”
——
次日一早,惠帝便下旨回宫。
因着南疆军报,这一次回宫颇为急促,殿前司副指挥使苏禾荣头一次越过宋迁沿路布防,压力很大。
于是原本准备跟着大部队回京的秦烨被生生留了下来。
盖因为,秦烨身上还有个天下兵马副元帅的官衔,细论起来有掌管齐朝所有军务之责,只是他既入京就开始避嫌,平时也不爱理朝事。
从前负责布防的殿前司指挥使宋迁一贯与他不睦,遇事更不来搅扰,秦烨也乐得清闲。
可如今负责布防的宋禾荣是淮王嫡幼子,论起来还是他秦烨的表兄,头次挑大梁又有些紧张,自然而然的,秦烨就被他硬拽着留了下来。
苏禾荣骑在马上,侧目看着身侧与他并肩而行的秦烨,见这人依旧与从前一样——随便什么时节,秦烨皆是仗着内功深厚,身上只穿薄薄一件长衫,衬得本就好看的身段愈发英挺修长。
只那张本就张扬凌厉的俊美面容,此时面沉似水,半点笑模样都没带,隔着老远都透出一抹不可招惹的煞气来。
苏禾荣直觉这人心情不如何,老老实实的跟他保持着距离,却听秦烨突然道:“我近日有些事情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兄长指教。”
苏禾荣精神一振。
他早就想和秦烨讨论南疆的事了。
徐道晏那个征南将军的名头是惠帝力排众议给的,还是在秦烨归京之后给的,投敌这件事细算起来是惠帝的锅。但秦烨身上到底挂了个南疆总督的名头,论起来这也可以算是他麾下的人。
谁知道皇帝心里是怎么算账的?又打算派谁去南疆巡视?
这事干系重大,淮王府势必与定国公府同进退,早点知道秦烨是什么想的,他也好早做打算。
却听秦烨语气迟缓不确定的道:“若是看见一个人遇险就着急,知道以后不能时常见他就郁郁寡欢,便是心悦这个人吗?”
“咳……咳咳!”苏禾荣被他一句话激得咳了两声,手里握着的马鞭差点握不住。
什么玩意??
这辈子他居然能从秦烨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怕不是昨天太累没睡醒?
他脑中乱了一下,原本打好的南疆事宜的腹稿也忘了个七八成,继而竟然高兴起来。
秦烨打小性子独,主意也大,十几岁就能和亲爹吵架跑去南疆战场,等他年岁长一些,连战连捷成了大齐武将中的第一人,更是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漫说他这个表兄了,就是秦烨自个的亲娘明宣郡主和亲舅舅淮王,也谈不上指教他做什么事。
于是,秦烨说只喜欢男子便只喜欢男子了,他说没喜欢的人就没喜欢的人,堂堂定国公至今未娶。
明宣郡主三不五时的跑到淮王跟前埋怨,他们这些做晚辈的也不免被耳提面命,要帮秦烨留意一二。
现在好了,万年铁树竟然有开花的时候!
“那必然是你心悦此人啊!”苏禾荣振声道,“见人遇险关心则乱,许久不见相思成疾,这都不是心悦,还有什么叫做心悦?”
秦烨抿了抿唇,并不说话。
苏禾荣却来劲了,打探到:“是位小公子吗?出身何处啊可有婚约在身,年纪多大容貌如何?家中古不古板,可要让姑姑上门去递帖子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听得秦烨头疼。
他心下已经后悔跟眼前这人提及此事了。
若非平素身边很难有身份相当且亲近的人说说话,他也不会一时嘴快将这问题问出来。
苏禾荣继续道:“你别不听劝啊,这种事有什么可犹豫的,要当机立断才是!当年你殿上直言只喜欢男子,可是听进不少人的耳朵里的,旁的不说,太子殿下得亏是幸了个宫女让你找到由头退婚,可晋王殿下也还没成婚呢,万一他也给你递一纸婚书,跑都跑不及!”
……
这人越说越离谱了。
秦烨试图截住话题,打断道:“此事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办事磨磨蹭蹭,就问你了,那小公子喜欢你吗?”
秦烨心里立时便有答案,却罕见的在说话时犹豫了一下,他闭了闭眼,轻声道:“喜欢。”
苏禾荣急了:“那你等什么,提亲啊!”
他骑着马打了个转,恨不得立时飞回棠京淮王府告知亲长,明日就下聘礼,给满棠京宣布定国公有人要了,可别惦记了。
秦烨就更犹豫了,他说:“我之前曾当面跟他说,此生并无心悦之人,且并无与人结契的打算。他昨日便传话与我,言道此后少见面为宜。”
这其实是两件事。
当面与太子说此生并无心悦之人无此打算,是在太子去武宁侯府提亲的时候,他虽然感念太子当着众人的面前维护与他,却还是觉得有事直言为好,莫要让太子心存念想。
至于少见面为宜,其实是昨日他与太子在营帐中演那场戏的后遗症。
婚也退了东西也砸了,至少面上看来,太子和他这本就不稳定的“联姻”也彻底破裂了,自然得少见面。
否则,演这一出戏的意义又在哪?
只是他昨日回了自己屋中,回想起太子殿下那一句“以后定国公还是少来东宫为妙”,心头总是莫名酸楚不悦,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委屈了太子还是委屈了自个。
苏禾荣听着就更不对味了。
他想了想,道:“你玩欲擒故纵玩脱了?”
秦烨:“……”
“不是,”他原本就微沉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先拒绝,才发现的。”
苏禾荣啧了一声,然后道:“还不如欲情故纵玩脱了呢……至少听上去没这么惨。”
调笑两句,看着秦烨越来越黑的脸色,苏禾荣终于正经起来,出主意道:“你先伤了人家小公子的心,现在又后悔了,当然要挽回才是。”
“他既喜欢你,一时三刻想来不会移情别恋,投其所好懂吗?他喜欢什么你就给什么,定国公府库房里那么些东西拿来干嘛使的?”
“还有什么少见面都是虚的,见得少了感情就淡了,哪里还有以后啊?他去哪你都跟着,多见面,见面三分情,等火候到了再互表心意才是水到渠成。”
“自然,别突然太殷勤吓着人家,润物无声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夜色浓重,秦烨望着月色下苏禾荣一副谆谆告诫滔滔不绝的神情,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第33章 太子可真是……言出必践……
晋王府。
嘎吱——
随着一声极重的木门开合声, 早已阖上的王府大门重又打开,一身深紫色官服的宣平侯笑着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穿着朝服的官员。
宣平侯的笑意中多少带了些歉然,对着这几人道:“今日宫中贤妃娘娘身体欠安, 晋王殿下午时便去了宫中问安, 谁知道直至如今还未回府, 倒是劳几位大人久侯了。”
“今日殿下不在, 老夫僭越些做主先送几位回府, 待殿下明日出宫, 咱们再做商量。”
贤妃是晋王生母, 她既生病了晋王要尽孝无人能指摘。几人皆是晋王一党骨干人物, 听宣平侯如此说,也不便多抱怨,纷纷抱拳说了一句‘殿下纯孝’之类的场面话, 便各自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