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平素好洁,却也只是好洁而已,在穿衣上并不讲究。私下里一贯的单薄长衫,进宫则穿官服,只仪态形制上不出错也就是了,其他的概不讲究。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身上换了身藏青色窄袖长袍,袖口处绣得细密的纹样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发冠腰带也改用了白玉,月色下莹润洁白,越发衬得眼前人清俊挺拔、光风霁月。
两人叙礼坐下,屋中没再留伺候的人,秦烨将酒杯递到谢恒面前,道:“去岁淮王府中尝的梅花酿,殿下尝尝。”
谢恒接过杯盏,浅浅抿了一口,便道:“定国公今日相邀,可是有要事相商?”
太子素来直接,秦烨也不在意,目光在谢恒眉眼处一掠而过便匆匆收回,淡声道:“臣是想谢过太子。”
“这几日朝中为了南疆徐道晏叛逃之事风云涌动。臣知道,宗室无人,陛下属意宋迁前往南疆巡视,查一查南疆武将与南周勾结之事。”
秦烨自己也喝了一盏酒,声音轻缓,清冽的梅花香气扩散开来,萦绕于室。
“宋迁一向与臣不睦,若是他去,定然会查出许多对臣不利之事。臣原本是不惧的,左右依仗着这数年军功威望和淮王府,陛下要不了臣的性命,兵权而已,也不是什么多值得在意的东西。”
谢恒喉结滚了滚,心跳竟有些快。
秦烨虽是喝着酒说的话,可这一字一句条理清晰,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朝中但凡有些眼色的都知道,皇帝想要秦烨手里的兵权,也知道,因着秦烨在军中的赫赫声威和母家淮王府的权势,皇帝多半是不肯下杀手的。
将这样人人心知肚明却不肯明言的话摆到面上来说,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秦烨要动真格的了。
果不其然,秦烨又喝了一盏酒,续道:“只是没想到,到了这样的时候,殿下依旧愿意出手相护,甚至不惜亲去南疆一趟……”
“臣生性就不爱欠人人情,如今细想,从入京起不知欠了殿下多少东西,都快数不清了。”
谢恒缄默。
他其实并不觉得秦烨欠了自己什么。
从他到这里,一直试图谋划改变那场“宋左之乱”,秦烨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他一直帮着护着,其实归根结底出于一个他自以为算不得高尚的出发点。
他想将这人捂热了,谋取秦烨在军中的影响力,甚至淮王府的势力。
秦烨越觉得亏欠,越觉得他好,这局牌才能打得下去。
可此时瞧见这人一副歉疚的模样,谢恒竟觉得一颗心不自觉的抽紧起来。
秦烨又做错了什么呢?要被惠帝一颗刻薄猜疑的帝王心逼到这样的地步,还要感激于他别有目的施恩。
于是谢恒也仰头喝了一盏酒,突然道:“其实孤另有所图。”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全然坦诚是不能全然坦诚的,可不坦诚……说些什么呢?
难道跟秦烨明说自己早看出来宋迁别有异心齐朝要玩完,一早就打算好实在不行拉他造反?
正犹豫间,却听秦烨一声带着笑意的应答声在耳边轻响。
他说:“臣知道。”
第35章 身体康健,四海太平。……
谢恒犹豫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措词的话被秦烨噎在了嗓子眼里。
你知道?
你知道了什么?
太子无辜的眨了眨眼, 素来平静莫测的瞳孔中竟鲜有的带上一抹澄澈的意味。屋内烛火摇曳光影错落,映照着他眼角那一抹润泽,看得原本就思绪起伏的秦烨心下一热。
太子今日怎么看起来比往日还要矜贵俊美?
他不想盯着谢恒看太久,怕克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过于灼热, 只能强硬的逼着自己去看太子衣裳上的纹样。
室内光线不明, 谢恒不曾瞧见, 秦烨的眸光暗了暗。
“臣别无所长, ”他说, “南疆路遥此去危险, 愿与殿下同往。”
“此后山高路远, 臣皆会护着殿下。”
清清淡淡的两句话, 音调不高,秦烨却说得很认真。
四目相对,看清楚秦烨眼底真挚的谢恒懵得厉害。
这是两句分量很重的话。
无论是谁去南疆, 所谓的危险只在于两个方面, 南周无孔不入的暗杀刺探, 以及南疆军中那些兵油子的态度。
南疆军可不是棠京城中承平日久没怎么动过刀剑的守备军。
实际上, 南疆路遥荒僻,南周又是屡屡寻衅动辄打仗,朝中每岁能给多少粮草军饷?
秦烨在南疆十年,用的都是以战养战的法子,养出来的是彪悍勇武的老兵和乖戾好战的将军,打起仗来是很勇猛, 杀起自己人来也不手软。
惠帝往南疆插进去多少文臣武将, 安分些的倒也罢了。可若真有靠着圣旨对军中指手画脚的……前一天嚣张跋扈,次日便“意外”伤亡的难道少了?
谢恒打定主意走这一遭,实际上根本没想过自己能虎躯一震散发王霸之气收服南疆军的可能性。
预料之中最好的情况, 无非是下令南疆几个重镇严加戒严排查密谍,然后再敲打一二南疆军内部自恃功高得几名将领,这就算不错了。
可若是带着秦烨去,那就不一样了。
如今南疆军里的刺头都是这位一手带起来的,那就是秦烨经营十年根底深厚的大本营。
这和回自己家有什么区别!
轻松、惬意还能防宋迁。
而且……这最后一句话,听着有一语双关之意。
山高路远,高的是南疆的山,还是齐朝的山?
若是秦烨没打算耍着他玩,这已经是个十分明显的暗示了。
谢恒心跳的厉害。
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秦烨到底明不明白他的那个‘另有所图’了。
谢恒只是在想……这怎么就进展到这样的地步了呢?
在他的设想里,这才哪到哪?
两人如今只能算作熟识,若要秦烨这样的人物允诺交付忠诚,总得捂个两三年吧。
等秦烨看清惠帝宽和雍容的帝王皮囊下藏得是怎么一颗猜忌多疑的心,等到他真正捋清线索掌握部分朝局,等他腾出手来和秦烨解衣推食掏心掏肺……或许才能在偶尔闲谈时暗示一二。
如此这算什么……攻略进度条没打开对面缴械了?
秦烨将太子眼中的意动和不可置信看得清清楚楚,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说得如此含蓄,太子就已经惊讶到半天没说话了,真要是将他那点不可名状的心思说出来,太子信不信还是两说。
怪不得苏禾荣拉着他的手,牢牢嘱咐了好几遍‘润物无声徐徐图之’。
想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了口,秦烨心下有种难以言喻的欢喜。
秦烨也不打算第一次私会就将事情说得明白,只笑了笑,淡淡的转开话题:“臣还有一请,望殿下允准。”
谢恒总算是回了点神。
所以是有条件的?你早点说多好。
他适才一瞬间脑中转过许多想法,已经在想着要不要站起来说一句‘定不相负’,允诺此生绝不会鸟尽弓藏了。
却听秦烨道:“如今的情况,臣与殿下的确不适合多在明面上见面。就算是此处,两间相邻宅院间若频繁往来也极惹眼,臣想在两间宅院中间另开一扇门,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秦烨的意思简单明了,此处终究是太子置下的宅院,且当初购置时也差不多摆在了明面上,那么太子每次来不去那间宅院反而往隔壁跑是个怎么回事?
次数多了,终究显眼。
若两间宅院中开扇小门,相会时从小门进出,就很相宜。
谢恒万万没想到他一脸郑重的提出的是这么个事。
他适才还心说,也不知秦烨是不是察觉到如今朝堂上风起云涌于己身不利,又觉得自己是个靠谱宽厚的太子,这才有了这一出提前投诚的戏码。
有些无言的谢恒不自然的偏了偏头,随口道:“一间宅院罢了,孤左右用不着,定国公直接将相隔的那堵墙推了便是,如何装点休整都随意。”
秦烨闻言就笑了,应了一声后竟然又抬手给谢恒斟了杯酒。
谢恒这具身体酒量不济,这时耳尖已然有几分泛红,白皙的面容上也染上了两分绯色。但眼前这人才跟他说了两句投诚之言,这当口,无论如何该给点面子。
两人聊了许久,酒也喝了不少。
谢恒半醉半醒间,终于听见秦烨突然极突兀的问:“殿下,世间万事万物,若不考虑其他,您最想要什么?”
谢恒掐着手心试图保持清醒的动作一顿。
亏他察觉出异样后等了又等,就怕秦烨出什么歪招,结果这人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个问题?
谢恒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他此时多少已经有些昏沉,半倚在桌上望着秦烨那张俊朗疏淡的面容都是重影的,迷迷糊糊间,竟然真的思考起来。
最想要什么?
他其实是个挺知足的人。
纵然是前世那样的境遇,亲情寡淡身体孱弱年岁不永,也从不曾自怨自艾。
他总觉得,生在那样的盛世年景里,能衣食无忧的见过世间许多风光,已经是世间难得的幸事。
所以,即便到了这里,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他也不愿见宋迁因一己之私而起战乱,惹得江山染血民生凋敝。
秦烨瞧见太子似是酒意上涌,身形微晃,绯色渐重的矜贵面容上染上几分罕见的怅然,站起身来吐字不甚清晰的说了几个字。
声音极轻,几乎听不到。
似乎是实在撑不住了,太子说完后又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下,然后竟然身体一软,就往后仰去。
秦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伸手去扶,不出意料的接到了人。
两相接触,即便隔着一层华美的宫绸,秦烨仍旧像被烫着了一样缩了一下身体。然而却也不敢撇开,只动作十分僵硬不协调的将人调整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秦烨喉头滚了滚,低着头望着怀中人终于支撑不住阖上的双目,目光从那长长的眼睫上克制的一掠而过。
明明那点酒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为什么还是觉得身体发烫?
等太子呼吸均匀沉沉睡去,秦烨才将太子安置入了内寝,自己反倒站在窗台上吹冷风。
这一吹就是许久。
“身体康健、四海太平?”秦烨站在窗台上喃喃重复着,几乎是有些苦恼的笑。
“这些我定国公府的库房里……可没有啊。”
——
次日一早,陆言和目送着太子的马车走的远了,方才打着哈欠一脸菜色的回了主屋。
谁知道太子和公爷居然这么能聊?
太子子时便来的,这两位居然硬生生聊到了寅时。宫门早已下钥,皇宫是回不去了,自家公爷也好像早有预料一般,请太子在收拾好却还未有人住过的内寝歇了,自己却住在了客房。
这也就罢了,今早晨起,太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睡得晚又喝了酒的缘故,脸色发白脚步虚浮,瞧着都有些神思不属。
他家公爷则与之相反,一早上连早课都没落下,瞧着神采奕奕精神无比,简直可以现场表演一个上山打虎。
若非知道内情,这对比着实引人遐思。
陆言和打着哈欠回了主屋,就看着他家公爷靠在坐塌上认认真真的看着东西,定神一看,竟是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一副齐朝疆域图。
打从回了棠京他家公爷就没看过这东西了,今儿怎么改了性子?
“公爷,”秦烨看得认真,陆言和却耐不住性子了,“您跟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了?咱们是真的要跟定东宫这艘船?”
昨日秦烨那两句话他并没听见,可秦烨打从行宫回来后的表现太过显眼,显眼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这显然是动了什么心思的,与从前那一纸人尽皆知的婚书并不相同。
秦烨却不曾回答。
他只是弯了弯唇角,吩咐道:“待会你去把两间宅院间的那堵墙推了并作一间,只仍留着两扇大门。另派些信得过的人来修整装饰一番,别让殿下下次来没个安寝的地方。”
他今日心情不错,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太子的这个允诺。
一间宅院而已,于他于太子皆是无足轻重,可他既提了太子也允了,就证明一个道理。
太子默许了他们以后真的有时时出宫私会的可能。
只这一点,他只要想起来就能嘴角上扬。
陆言和就更震惊了,劝道:“这到底是太子的屋子,虽说殿下多半也不在意,可到底不合适……”
他突然醒过神来:“太子殿下把隔壁那间宅院给您了?”
秦烨点点头,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点隐晦的自得。他也不说是自己开口要来的,只当昨晚上并没说过那么一句话。
陆言和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目光一下子变得有些莫名。
他偷偷觑视着秦烨,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倒看得秦烨扬眉。
“有话就说,别憋死了你。”
陆言和得了允许,胆子也大了点,低着头去看自己脚尖,闷声道:“您不觉得这样住着对方给的宅院,平日里递密信,每隔一段时日方能偷着见到一面,挺像一件事吗?”
秦烨一时想不出来,只直觉他并不会说什么好话,于是挑着眉头望着陆言和等待下文。
果不其然,陆言和依旧低着头,语气轻轻的憋着笑:“坊间一般管这种情况唤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