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秦烨脸上神情越发淡漠,仿佛说的事情与自己没有一丝半点的干系。
淮王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明显的怒气。
“卑鄙小人,自己本事不济倒也罢了,成天想着踩着自己亲弟弟上位!还给秦恒冶下副药病得重些?那混账不惜与我淮王府合离,疼了这么多年的长子,倒是养成好一个父慈子孝的模样来!”
淮王骂了一会,突然想起些什么,疑惑的望着秦烨道:“秦烁做出这等阴诡之事,想来不会大肆张扬。宫中消息一向闭塞,太子的东宫口风更严,等闲消息传不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秦烨眨了眨眼。
他心想,当然是太子昨日晚上亲口告诉我的。
可这当然不能明说,秦烨只能信口含糊了几句,才道:“第二件事,还请舅父……帮我留意太极殿的动静。若有异动,请舅父传信定国公府,府中自有人飞鸽传信于我。”
这话说得直接,倒把淮王一直郁郁的神色勾出了一抹笑来。
“原来你知道啊?”淮王挑眉道,“本王还以为,你在南疆呆得久了,习惯了一呼百应从者如云,已经不将太极殿里的那位放在眼里了。”
秦烨垂首不语。
他知道淮王在说什么。
当年惠帝下了数道圣旨召他回京,他既已接诏回京,就该死了这条心安安分分的待在棠京。
既已回来了,又上奏要去南疆巡视算是怎么一回事?
惠帝明面上同意了那封奏请,实则暗地里只怕已经将牙咬碎了。
屋内早已屏退了其他人,此时一室静谧,淮王没什么不敢说的。
“这几日派人去寻你就是想说此事,本王也算了解咱们这位陛下,为君多年,面上瞧着也算有个贤达明智的样子,实际上猜疑频频却又首鼠两端。”
“你若不逼他,大家两相安好倒也罢了,你真的行事越了线,难道他就不会杀人?”
“秦烁虽既蠢又毒,献的那法子却还使得。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淮王鞭辟入里的几句话在室内缓缓流淌,清晰的传入秦烨耳中。
“我知道,”秦烨缓缓道,“正因如此,才来寻舅父周全此事。”
秦烨走后,淮王独自坐在主座上想了许久,直到杯中的茶凉透了,方才摇了摇茶案上的小铃。
门扉轻响,候在廊下的仆役带着些微寒气躬着身子入了屋内。
“去把小少爷叫来,本王有事问他。”
苏禾荣脚步匆匆而来的时候,瞧着自己父亲不见喜怒的淡漠神色,还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被逮住了。
他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只在下首的座位上占了个屁股边,战战兢兢的等着自己父亲垂问。
却听淮王问道:“前些日子,听你说起秦烨有了个心上人,还是个小公子?可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吗?”
苏禾荣憋在胸腔中的一口气立时松了,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家老爷子。
“您就想问这啊,我还以为……”
几句玩笑之言被淮王极具压迫性的眼神逼回了嗓子里,苏禾荣正襟危坐的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他口风严些,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只说那小公子也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没说。”
淮王的目光微微一沉。
“你去打听打听,近日哪些府上与定国公府有往来,把年岁相符的理个单子出来,一个一个查。若查到条件相符又往来频繁的,报与本王知道。”
“若查不到,也来报一声。”
——
立政殿。
谢恒缓步入殿之时,已然听见殿中的盈盈笑语。
他解开身上狐裘递给云昼,就瞧见赵皇后拿在书案前拿着几张大字逗弄着他的幼弟,皇十一子谢怡。
谢怡如今还不足四岁,生得玉雪可爱肤色白皙,原本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的认着字,见着门帘晃动闪过的一角玄色衣袍,跳下凳子笑起来。
“皇兄!”
谢恒接了一把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的谢怡,还没抱起来赵皇后就急了,唯恐他身子太弱抱着太累,一叠声的吩咐太监将十一皇子抱下去。
殿中碳火燃得正旺,谢恒又解了一件外袍才落了座,望着一溜的宫女太监跟在谢怡的身后出去,笑道:“母后今日好兴致。”
太子与晋王年岁相近,自先太子薨后,赵皇后与晋王谢恪的生母贤妃一直斗得很厉害。
倒是十一皇子的生母贵嫔钱氏,一向礼敬中宫一团和气,谢怡又年幼折腾不起风浪,赵皇后就难免多看顾谢怡几分。
“宫中时日长久,解解闷罢了。”赵皇后摆摆手,不甚在意的道。
母子二人坐着闲话几句,谢恒也吃了几块立政殿的糕点下肚,才听赵皇后状似无意的道:“既是代天子巡幸南疆,随行仪制总与从前不同,本宫前几日听殿前司上禀说,若东宫自己的人加上神卫军抽调的精锐,总也要有一两万人?”
谢恒不觉有他,应道:“人数上相差不远,且前后准备耗时繁琐,真要出行,再快也要一二月后了。”
赵皇后点点头,轻声道:“这一去东宫只怕就得空了一半,主子长久不在宫人多少散漫些,甚或生出些事端来,不如……你将上次那个宫女暂且调到本宫殿中来吧。”
谢恒慢条斯理喝茶的动作霎时就是一顿。
他就说赵皇后怎么会突然宣他到立政殿叙话,合着在这等着呢!
且这考虑也很合理,东宫本就只太子一个主子,太子若去了南疆,宫中之人势必散漫松快些。
在赵皇后想来,那宫女得了幸却没名分的事未必能瞒得住,且又因此得了太子厚赐惹人眼红。无人辖制之下,说不定就有人因妒生恨,弄出一些宫闱惨事来。
若能暂且调到立政殿伺候,她既能看看这姑娘的品性容貌,也能规劝一二。
毕竟,伺候储君这种事,脾性太躁可不太好,平心静气才是正理。
谢恒的背上却在霎时间生出些许冷汗来。
这分析,入情入理,甚至体贴入微。
可他去哪里弄一个蒙过幸且容貌不错家世尚可但脾性不好的宫女?
谢恒背后冷汗直流,推脱道:“劳母后费心,只是儿臣早已决定此去南疆要带着他同去,便不必母后再操心了。”
他一再拒绝,唯恐赵皇后因此不悦,却见赵皇后在一愣之后,容色艳绝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来,霎时间满室生辉。
“好啊,在本宫面前说是喝多了酒一场意外,又嫌弃人家脾性躁不肯给名分,”赵皇后指着谢恒调笑道,“结果是一刻也离不得,连去南疆那样荒僻的地方也不忘带上,也不怕苦了那孩子。”
谢恒无奈,硬着头皮道:“母后勿忧,他身强体健,南疆对他算不了什么,就算苦了儿臣也苦不了他。”
他是打从心底里说的实话,赵皇后却半点不信,笑着埋怨,道:“你懂什么?这一路车马劳顿,半点不会心疼人的。”
皇后调笑这些,身边其他伺候的人皆是目不斜视,唯有身边的兰嘉姑姑也跟着笑,跟着劝道:“殿下既然看重,多少还是该带来给皇后娘娘瞧一眼才是。”
谢恒:……
他现在觉得,在前朝算计宋迁和暴打谢恪,都比应对这两位要轻松太多了。
第38章 我家公爷无论做什么行当……
河西巷宅院。
陆言和进门时, 差点没以为自己回到了南疆中军帐。
屋里正中间原本放着书案的地方,此时竟然搁着一张偌大的沙盘,象征大齐和南周的两色小旗插得密密麻麻。
而那张被拖离中心位置的书桌也没闲着,上面满满地堆满了各式军报文书, 瞧着颇有几分不堪重负。
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了一个乱字一个忙字, 很有从前在南疆时大战当前的风格。
“公爷, 咱们是去南疆巡视, 又不是去把南周打下来。”陆言和叹了口气, 望着坐在太师椅上手不释卷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他的人, 劝道。
秦烨回京后一直懈怠, 为了避嫌, 许多该是他分内的职责也不怎么尽。可近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勤勉起来。
陆言和亲眼见到自家公爷不仅看南疆军报,他还看北狄的!
不仅如此, 他还给身在西疆的宁国公顾明玄写信讨论军情!
得亏顾明玄和他家公爷从小打到大经常飞鸽传书互骂, 否则皇帝只怕又要疑心一些有的没的了。
秦烨却顾不上陆言和心中的波涛汹涌, 他只是信手翻开下一页, 然后问道:“府中那奸细之事有眉目了?”
自上次针灸后察觉出有人给自己下药,秦烨在饮食用具上一概很小心。
他写信让旧部排查了昔日军中专供中军帐的厨子伙夫一干人等,又让人格外留意府中,最后将排查范围缩小到了定国公府内一干近身伺候的小厮身上。
如今临要出行,总该有个定论。
陆言和闻言正了神色,道:“公爷数日不曾回府, 知微堂中人心思动, 往外面递消息的不少,真有嫌疑的却只有两人。”
“这两人并非同路人,行事也极小心, 若非长久留意定然瞧不出来。且瞧着路数,都像是……”
四下无人,陆言和依旧压低了声音。
“宫里的。”
不出所料的答案,秦烨只嗯了一声,浑不在意似的,吩咐道:“知道了身份就好,不必打草惊蛇。”
陆言和恭声应是,又劝道:“此事既已查明,如今正值年节,公爷还是回府住着的好。这么长久住在外面,终究不大好。”
陆言和已然隐约知道了秦烨的心思。
他家公爷打仗是把好手,玩起来阴谋诡计也不输人的,偏偏在情丨事上一片空白。
明明太子也喜欢您的,您这么上赶着是为了什么啊?矜持自重一些不好吗!
矜持!
陆言和自以为自己劝的够委婉,却又不知戳到了秦烨哪根弦,这人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大好的?不是你说我是太子养的外室?”
“这世上哪有外室不等着主家的道理?”
这阴阳怪气的两句话差点没给陆言和吓趴下。
前几日一时嘴快,他可是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的,秦烨当时愣了足有好几个呼吸,然后展开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出来,直接拉着他在院中“指点武功”。
拳拳到肉的那种指点。
陆言和后背渗出一点冷汗,干笑了两声就要含糊过去,就见秦烨原本满脸的不耐变作了意外,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比,示意他噤声。
——
谢恒与顾明昭一前一后走进大门,便瞧见了院中情景。
地上厚厚的冰雪被尽数扫去,廊下遥遥的站着几个仆役,似在闲谈一般离主屋远远地,而主屋那两扇雕花木门则紧紧的闭着,一副荒僻无人的景象。
顾明昭皱眉。
他落后一步,回身看了一眼宅院门前的马车,道:“殿下,咱们在京中多的是宅院,平素也有仆役洒扫,这就算为了躲晋王,您也不必跑到这河西巷来。”
河西巷这宅子原本只是太子随手置下的,平素也不爱来住,只遣了几个闲散仆役过来看着宅子,闲置已然许久了。
太子畏寒又养的金贵,便装出门本来带的人就少,此处又是缺这缺那东西一概不全,再受了凉可怎么好?
谢恒咳了一声,笑道:“常去的那几个地方谢恪都知道,他一贯豁得出去,孤才不想和他撞在一处。”
“也是,”顾明昭哼了一声,“就没见过这样的,前脚把陛下派去的太医打了出来,说自己病得见不了生人,后脚居然带着面纱来找咱们谈条件,也亏他想的出来。”
晋王谢恪也不是真的特别蠢,他这几日窝在自己府中“养风寒”,顺便就派人去查那日花船中打人的是哪家夫人。
棠京中脾气如此火爆且又畜养的有好手的世家掰着指头都能数完,一共也没多少排查的余地。
掘地三尺横竖查不到人,谢恪就醒过神来了。
什么见鬼的凶悍夫人为夫吃醋悍然打上花船?
绝对是他那太子兄长为了报复那日任明殿中的催丨情药!
打也就打了,竟然还硬生生等到南疆之事的紧要关头才打,还打得是脸,让他出不去府门。
一箭双雕,简直狠毒。
想明白的谢恪一气之下蒙着张黑色的面纱跑到东宫来找说法,放话如果太子不给他个赔偿……比如帮忙挽留一下宁寻巡察淮郡盐政的事,他就住在东宫不走了。
谢恒直接没搭理他,后来被这人没皮没脸的吵得头疼,一辆马车就出了宫门。
马车上顾明昭问谢恒去哪,谢恒想了想哪处私宅是谢恪不知道的,半晌没想出来,索性就跑到了河西巷。
谢恒心想,如今青天白日的,秦烨又不曾递往宫中密信,应当不在此地。
可刚一推开门,他就瞧见了秦烨。
那人不知道是不是困得狠了,身上披了薄薄一件外袍,半靠着引枕用手肘撑着下巴,双目微阖。
窗外暖阳斜斜照入,落在那几无瑕疵的俊美侧颜上,美好的让人不敢惊扰。
谢恒站在门边眨了眨眼。
屋内陈设仍旧跟他上次来时一样,桌案上的香炉烟气袅袅,淡淡的迦楠香味四处飘散,满室的馥郁芬芳。
一切如常。
唯有陆言和站在旁边收拾文书,见着太子来,忙行礼问安,而后又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恕罪,公爷昨晚看文书看得晚了些,今日想是撑不住就睡了过去,您看可要唤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