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不知是哪里来的乱花野草会或青涩或活泼的陪着太子说笑,甚或斟上两杯酒含笑喂到太子口中, 那人也不推拒,轻轻浅浅的抿上一口。
而后红烛高照……
他只觉得他想杀人。
不对,那小太监说的是乐馆里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那种,若太子真的只是想听几首小曲,可又怎么好?
就算一时心血来潮,以太子温和的性子,步步为营的做法,说不定会先和中意的美人谈天说地听曲观舞,等到诸率卫查清楚了出身来历,确定身家清白后才……
那也不行!这等边陲之地奸细遍布,谁知道出身来历能不能伪造的天衣无缝?
秦烨总算找到了个说服自己理由,一翻身坐起来就想拔腿去疏影阁,却又停了动作。
真要去管太子房里的事?
就算正经拜了天地祖宗的太子妃,去掺和这些也能被扣上一顶善妒的帽子,遑论……他还是个已经退了婚的、陆某人嘴里的“外室”?
秦烨心里又给陆言和狠狠记上一笔,然后沉沉叹了口气。
去吧,僭越了;
不去吧,念头不通达。
片刻后,他望着窗外疏影阁的方向,似乎又能听到那里丝竹管弦的热闹,眸光微暗。
去他的,管不了这么多了!
秦烨豁然起身。
——
疏影阁中歌舞未停。
因着齐朝严谨皇室子弟入秦楼楚馆,谢恒在棠京城中一直很收敛。
实际上也是,顶头有一个惠帝看着,旁边有个晋王虎视眈眈,纵然他也想见识些古时歌舞,却也犯不上去冒这个险。
即便如今这满室的歌舞乐伎有好几个是周夙供出来的南周奸细,他也不怎么在意。
堂下就有诸率卫精锐,顾明昭佩剑站在他旁边,且这几个人入屋时都有探查过武功根底,并无高手在内。
谢恒听了一曲歌舞,信口与那领头的花魁,花名唤作‘流毓’的聊了两句乐谱,就见云昼低着头进来,附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陈太医到了,可要宣进来吗?”
???
谢恒疑惑的看了云昼一眼,问道:“孤今日没传太医,谁去把陈太医叫来的?”
云昼就懵了,他讷讷的道:“不是您让定国公通传的吗?适才屋外伺候的小时子来禀告,说是定国公赴宴回来特意交代的。”
这些日子秦烨三不五时的就要过问太子的身体,偶然太子忙得狠了记不起请平安脉,他也会问过太子的意思后派人去传太医,东宫的人都快习惯了。
谢恒皱了皱眉:“把人叫过来,孤问问。”
等那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传错了话的小太监瑟瑟发抖的进屋回完话,谢恒就沉默了。
凡事莫要过度?
这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而且……就算孤想做那档子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管天管地管太子听小曲?
谢恒哼了一声,示意那小太监退下,旁边一直察言观色的云昼觑视着太子的脸色,见状道:“殿下,可要让陈太医先回去?”
谢恒犹豫了一下,眼底悄然浮现出秦烨抿着唇不赞成的模样。
这人性子里颇有点洒脱不羁的任性,底气又很足,他从没见秦烨为了什么事着急忙慌过,倒是前几日他嫌药苦没喝几口,惹得秦烨眉梢眼角都沾了几分愁绪。
屋内歌舞升平,谢恒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进耳中,只是垂下眼睑,道:“不必,来都来了,让他进来吧。”
等陈太医拿完脉,照旧说了几句劝太子少劳累多休养的话,谢恒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吩咐顾明昭放完赏赐将人送出去,就见云昼又是脚步匆匆而来。
“殿下,定国公来了,”云昼道,“说是想跟您商量要事。”
谢恒怔了一下。
这当口,哪里来的什么要事?总不可能是南周打过来了?
不过此时夜色已深,这样平素他早已歇下的时辰,若依秦烨的性子,断不可能无故搅扰。
秦烨从外间进来的时候,没走两步便瞧见了内里情形。
太子精神鲜有的不错,右手手肘撑在美人榻上的引枕上,另一只手拿着两张宣纸,饶有兴致的看着歌舞,脸上带着点浅浅的笑意,见着他来,点了点头稍作示意。
秦烨的目光极隐晦的扫视了一遍全场。
很好,没有特别好看的。
他心中一时雀跃,却也不曾真正的高兴,攥紧了半夜的心稍稍好受了一丝半点,却仍旧沉甸甸的,宛如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煜之夜半前来,可是有要紧的事?”
云昼给秦烨拖了张软椅过来,秦烨坐了下来,终于觅到机会宛如明示一般的看了看周围。
谢恒颇有些遗憾的摆了摆手。
屋内丝竹之声立时止歇,一片慌乱的收拾器具之声响起,自有东宫首领太监招呼众人出去,原本热闹的院落霎时间空荡了一半。
秦烨又看了一眼顾明昭。
不等太子发话,看到秦烨目光的顾明昭翻了个白眼,拉着云昼并上几个内监宫娥出去了,还体贴的关上了门。
室内一片静谧,望着太子投过来的疑惑而专注的目光,秦烨抿了抿唇,道:“南周在明郡颇多眼线奸细,尤其在这等歌舞坊市,殿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
他说得严肃正经,倒惹得谢恒眨了眨眼。
“就这个?”他道,“之前遣了太医来,也是这个意思?”
秦烨点了点头。
“孤怎么觉得,煜之过于紧张了?”谢恒轻轻笑了一下,指了指外面道,“顾明昭守着呢,外边还有不少诸率卫精锐,不妨事。”
“不,”秦烨一向不是多说话的人,这会却像找个由头似的,坚持道,“顾明昭并非先宁国公亲自教养,武功远逊其兄,诸率卫那几人虽非庸手,但并不在殿下身前十步,若有高手刺杀,只怕来不及。”
他说得认真,谢恒也不辩驳,点头道:“那可怎么办?孤称病不出,在南疆少说也要呆这么一两月,总要有些消解解闷的才是。”
这话就纯是玩笑了,谢恒不是耐不住性子的人,若非周夙那几句供词也绝不会在此时赏玩歌舞,只是瞧着秦烨如此紧张,心下一动随口调侃。
“臣陪着殿下。”
秦烨喉头微动,一双眼睛想去瞧谢恒,却又硬生生忍住了不敢瞧。
他没去解释这个‘陪’字是如旁人一般随同护卫,还是旁的什么意思。
他只能一鼓作气的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等解决了徐道晏和杨崇,臣日日陪着殿下。”
——
次日,秦烨屋中。
陆言和陪着另一名身着将官服饰的将领进来,两人皆是有些精力不济的模样。
无他,昨日久别重逢,秦烨麾下几名将领都是喝了个仰倒,今日若非一早就有秦烨亲卫来叫人,只怕睡醒起来还得接着喝。
“公爷这一大早的能有什么事啊?来了三个亲卫了,一迭声的催。”陆言和一进门就找了个座坐下了,他如今脑中还有些昏沉,路都走不大稳。
陪着陆言和进来的将领名唤严宣生,是秦烨留在南疆的嫡系心腹,也算得上是南疆军的二号人物。早前秦烨回京杨崇任代总督,便是他孜孜不倦的跟杨崇别苗头。
严宣生的脚步比陆言和稳上一点,却也没好到哪里去,揉着额角道:“少说几句,你是皮子又痒了等着公爷陪你切磋武功?”
“去你的。”陆言和骂了一声,还要再说,动作却突然停住了,连腰背都不自觉的挺直了三分。
严宣生回头,果然见秦烨一身轻袍软甲,身形潇洒的走来。
三人分别坐下叙了几句话,秦烨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了出来。
严宣生接过看了一眼,讶然道:“徐道晏带着他麾下人马回防奚城了?这反应够快的。”
明眼人都知道,太子跟定国公带了两万人马浩浩荡荡的入了明郡,南周不可能不绷紧神经,奚城是南周要塞,临时加派驻兵再是自然不过。
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徐道晏。
陆言和晃了晃脑袋,冷笑道:“看来南周新君赏赐徐道晏的那个侯爵不怎么值钱啊,奚城这么个首当其冲南周诸将都不愿意来守的地方,第一个派的就是他。”
秦烨点点头,淡淡道:“这几日准备准备,过几日咱们把徐道晏的脑袋提回来,挂在明郡郡城门口。”
“让众人看看什么是叛国通敌的下场。”
与一门心思深挖密谍底细想把南周密谍司连锅端了的谢恒不同,秦烨的思路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
只要南周还在一日,奸细就是杀不尽的。
通敌叛国?
敢触者皆杀,带着人跑去南周也没用。
陆言和和严宣生的酒硬生生被他这云淡风轻的两句话吓醒了。
他二人对视一眼,心知秦烨从不开玩笑,却还是愣了一下。
严宣生道:“陛下本就忌惮公爷,如今咱们又擅动兵马,岂非又招棠京嫉恨?”
陆言和道:“公爷,您原来不是说咱们先在郡城内搜查戒严一段时日,等两个月咱们再去打徐道晏吗?”
意料之中的反应,秦烨却不怎么在意,摩挲着手中的茶碗,眸色一片沉凝。
“那位本就忌惮我,如今我既然自请回来这一趟,就没打算安安稳稳的待在明郡。”
“何况……这不是心急吗?”
第42章 一招惹就来个这么猛的。……
镇南都护府。
前任代总督杨崇看着自己的书房内的一片杂乱, 眉心紧蹙烦乱不已。
镇南都护府是朝廷给南疆总督设立的官邸,秦烨从前就住在此处,一应南疆军务亦在此处理。
秦烨应召回京之后,杨崇任代总督, 接手了南疆一应军务。按理, 他就该暂时搬到秦烨住过的正堂及书房里。
不过, 南疆军二号人物严宣生对此相当反感, 其他将领也对此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所以, 杨崇在一般激烈的抗争后, 只成功占领了书房的位子。
随着太子巡边定国公随行的消息从京中传来, 杨崇险些连这个书房都没保住。
严宣生今早还来了一趟, 说既然正牌的南疆总督回来了,那么他这个朝廷都未曾正式发文的代总督也该识趣点自动走人,别等着人赶。
险些没给杨崇气撅过去。
“这些日子军中几部多有调动, 到底是想干什么, 可打探出来了吗?”杨崇颓丧的坐在自个的太师椅里, 只觉自己头上的白发都愁多了几根。
旁边站着的幕僚躬身道:“那边防得严实, 暂时……未曾打探道。”
秦烨若不回来,杨崇顶着个代总督的名头,或许在南疆军中还有几分号召力,能够和严宣生几人打个互有往来。
秦烨一回来了,连都护府中负责洒扫的下人都不多看他们这边一眼了。
杨崇哼了一声,眉眼中浮现出一抹阴恻恻的寒意, 冷笑道:“管他是做什么, 只要动了刀兵,咱们照旧添油加醋参奏上去便是。”
杨崇闭目思索许久,终究睁开眼又看了那幕僚一眼, 从书桌抽屉中拿出两封密信来,扔给了幕僚。
那幕僚接过展开一阅,脸色已然一整,等两封信都看完,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他迅速看了一眼周围门窗,确认外间无人后,才声音极低的道:“南周皇帝想要大人辅助密谍司刺杀太子?”
“这另一封信未曾落款,不知是棠京哪一位的,怎么……也想刺杀太子?”
“棠京哪一位?”杨崇反问道,“京中恨太子的难道少了?”
杨崇眉眼愈加森冷,甚至还隐含着一丝丝畏惧与不耐:“都知道一连叠的传信来催!棠京那位还许诺本官,说是太子若遇刺身亡,秦烨必遭清算,事后南疆总督一职空缺,他必然大力举荐扶持本官上位!”
“南周新君也是一样,威逼利诱一起来,一边许以重利,一边暗示若不照办只怕本官与他南周私下来往之事就有泄露的可能,真他娘的打一鞭子给颗糖啊。”
幕僚也跟着皱眉,低声劝道:“且不说此事难办与否,纵使刺杀之事得手,若太子薨在了南疆,定国公必然落下一个看护不利的罪名,岂会束手就擒?”
“只怕此事一出,南疆军就会改弦易辙,自立山头了。”
这是个十分容易的道理,都知道太子遇刺朝廷必然清算,可你也要看看这是哪里?
逼急了秦烨,南疆就不姓谢改姓秦了,杨崇这么个惠帝指派下来恶心人的,只能去地底下当他的总督了。
杨崇心里也跟明镜似的,闻言愈发郁结,冷声道:“那也不能不做,两边都逼得紧,若咱们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怕见不到明年的太阳。”
“杀了太子,定国公必然有所反应,倒不如先下手为抢,两边都……”幕僚心念动处,眼底已然悄然浮现一抹杀意。
“说得容易,这可是明郡!”杨崇拍着桌子道,“秦烨武功绝世,太子身边也皆是精锐护卫,如今又一同住在杜若园,这要怎么动手?”
“除非他两不在一起……”一句极低的喃喃声。
杨崇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
明郡郡城外,中军帐。
秦烨翻看着南疆军近来数月的一应兵马粮草往来调动的簿册,与麾下亲信几名将领信口闲谈。
他既要整顿兵马前去打徐道晏,总要亲到军中检视,又唯恐消息泄露被南周密谍察觉,这几日都盯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