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烨停了一停,连语调都正经起来:“蓝颜知己一说,无稽之谈。”
谢恒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他素来情绪并不外泄,也就不久前眼前这人离他特别近,嘴里还念叨着‘臣就这么见不得人’时抑制不住的红了脸,平素皆是淡淡的。
前世病床上待得久了,喜怒哀乐也淡得多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也几乎没有。
但不知为什么,随着秦烨语速极快且说得认真的几句话说完,他竟觉得整个人放松了些。
只片刻前心尖生出的小刺被悄然抚平,一丝踪影都瞧不见,相反,还有缕缕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头翻滚。
谢恒甚至说不清这是什么。
好像……挺高兴的?
唯有仍旧跪着的千户看不清座上那二位相互间的眉眼官司,只是心中暗暗纳闷。
太子殿下问定国公如何看待此事,公爷怎么把那叶嘉的生平全说出来了?
第45章 意图不轨——
秦烨几句话把那妙乐府东家、他自个的“蓝颜知己”叶嘉公子的出身来历都抖搂了个干净, 屋内的气氛就显得松快了些。
谢恒先笑了起来。
“既如此,这传闻倒是空穴来风了?如此损害煜之名声之事,镇南都护府也不出面撇清?”
秦烨被他这切中关要的一句话噎了一下。
郡城中之所以有所传闻,一是因为叶嘉生得容貌绮丽貌若好女, 而他这样一个在边陲说一不二的封疆大吏, 身边又实在太干净了点, 干净到市井传闻都找不到可以牵强附会的人。
好不容易出现个生得好看又与声色沾边的, 就他了。
二则是因为, 在南疆这样的地方开乐馆, 馆中还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郡城中鱼龙混杂山头林立, 这等声乐之所更是早有经营,早十年八年就将地盘划分好了,凭什么你要出来分一杯羹?
妙乐府就说了, 凭咱背后是镇南都护府, 背后那位凭什么?
自己想去。
因为那次涟城相救之恩, 秦烨便也不曾出面撇清, 左右以他的身份,传上一点风流韵事又有什么要紧?
还能挡一挡京中世家虎视眈眈要往府中乱塞的桃花。
可当时他也未曾想到,会有如今的场面啊!
如今太子状似无意的提及,他不能不答,顶着谢恒温和带笑的目光,强作镇定的道:“此人不过容貌生得好看些, 市井中人便胡乱传闻, 牵强附会罢了。”
谢恒就很好奇:“容貌生得好看些。是有多好看?孤左右是要去一趟的,到时候带出来给孤瞧一眼。”
秦烨:“……”
他张了张口,脑中回想起了叶嘉的面容, 想说一句‘不足殿下万中之一’,又觉得只要两相并提都是亵渎,只能生生咽了下去,开始发愁。
叶嘉的确容貌生得不错,这要是真见着了,太子会不会多想?
秦烨心念电转间站起身来,道:“事态紧急,臣先过去一趟,瞧一瞧妙乐府中是何等情形。殿下慢一步再过去,直接主持大局便是。”
他的话题转移的生硬而匆忙,谢恒瞧在眼里,却也不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
——
秦烨本就是一身玄衣便于潜入,这会再过去妙乐府连衣服都不必换了,照旧是从墙上走。
他到得妙乐府门口时,先朝下看了一眼。
妙乐府平素门庭若市的大门口一片肃杀,严宣生的人和杨崇手下那将军的人泾渭分明的站在两边,身上都着了铠甲带了兵刃,一地的狼藉杂乱中有些许殷红,却也没见着尸身或是断肢之类的。
显然,双方依然交过一场手,谁也奈何不得谁的情况下,在杨崇到来之前,有人先住了手。
严宣生和另一名将领都不在门口,想是自矜身份,已经不耐与掺和这等小兵互放狠话对峙的场景了。
翻过妙乐府几道高墙,秦烨稳当当的落在了乐坊最深处的房间门前。
此处装饰简约不饰金玉,很是雅致大方,正是妙乐府东家叶嘉的住处。
秦烨从梁上看去,只见严宣生眉头紧蹙的站在门前,平素贴身的几名亲卫不知是否得了命令,规规矩矩的退在二十步之外。
而门内,艳名遍明郡的叶嘉公子僵硬的坐在软椅上,脖颈间横了一柄短剑。
执剑之人面容年轻,且颇有几分桀骜之色,拿着剑的手却很稳,若不是脸上几处显眼的伤口和破烂的衣裳,倒也显得颇有些风姿卓然。
显然,这就是那千户口中的南周六王爷周夙了。
除此之外,闭合两扇门户处各自映照出一道长长的黑影,呼吸声低沉均匀,应当是周夙在明郡蓄养的高手。
周夙并不认得秦烨,他瞧见一人身形潇洒的从屋顶轻飘飘落下,满以为是严宣生请来的救兵,手中短剑微偏,在叶嘉脖颈上留了一道血痕。
一抹艳丽的红色自雪白的脖颈处流淌而下,轻易的染红了叶嘉一身素色衣袍,这人却咬死了牙关,一声也未曾发出。
周夙有些无趣的撇了撇嘴,朗声道:“严将军,你若护我今夜无恙,明日我出了城门,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皆大欢喜。”
“你若暗地里再请军中高手来援,我就一剑杀了这位誉满明郡的叶嘉公子,美人遭难,想来你跟你家定国公也交代不过去吧。”
“秦烨一向在军纪上赏罚分明,但不知在私事上如何权衡,若让他知道在你手里死了他的小情儿,也不知会如何待你?”
周夙带着几分狠厉的声音传来,清晰至极。
严宣生一直绷紧的脊背却在瞧见来人的瞬间松了下去。
他狠狠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出言,就听“咻”的一声轻响,有东西破空划过,发出激烈的嗡鸣声。
“铛!”
周夙持剑的右手腕如遭重击,短剑刹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与之一同落地的,还有一枚从阶下花坛中随意拾起的小石子。
周夙半个身子都给震麻了,目眦欲裂,挣扎起来刚要动作,只见一道残影从空中掠过,几乎在刹那间出现在屋内。
这人来得突兀,却又如闲庭散步一般,甚至还有空暇却瞧了一眼叶嘉脖颈处的伤处。
只瞬息之间,原本规规矩矩站在门后的两名死士同时挥剑斩出,两道森冷的剑光横切而过。那一身玄衣的人却恍似背后生了眼睛一样,险之又险的避开两剑,反手拍出一掌,劲风过处,两人皆是吐出一口血来,委顿在地。
才挣扎着爬起来的去拾地上短剑的周夙又跌坐了下去,满眼不可置信。
这两人是他手中最顶尖的高手,一直藏在明郡未曾示人,原本是为了他的那位“好皇兄”准备的。
怎么可能败得如此轻易?
却见那一身玄衣的人扫视了一下屋中情形,轻挑了下眉,径直走到他面前,弯下身子。
“夙王爷,你想让严宣生给我怎么交代?”
他眉眼本就生得冷峻,这话声音虽然不大,更不曾疾言厉色危言相逼,但仍旧有股摄人心魄的气势。
周夙只觉一股凉气自脖颈涌出,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
秦烨在南疆待了十年。
于齐朝而言,他是将南疆由守转攻、拓土开疆的守护神。
于南周而言,他就是凶名赫赫的杀胚,可止小儿夜啼的梦魇。
自然,周夙不是小孩子,倒也不会在夜里无故嚎哭,可当他亲眼瞧见秦烨站在自己跟前时,却还是止不住的心悸。
若他知道秦烨今日在城内,他说什么也不会去动秦烨的“蓝颜知己”啊!
“在南疆,还从未有人借我秦烨的名头,去躲避官府的追杀,夙王爷好胆量。”
秦烨从他手中抽过那柄短剑,轻轻握在手里,漫不经心的道。
杨崇不是要人吗?不管他是真想抓南周的王爷还是替南周新君铲除异己,秦烨都可以成全他。
至于给得是死的还是活的,可就没得选了。
刚才持剑之人变成了剑下之人,周夙怕得魂飞魄散,颤抖着声音道:“是你朝太子放我出来的!是他先擒了我,令我去劫了你的心上人来威胁你!你大可去杜若园随便绑个他屋中伺候的小太监来盘问,看是否有此事!”
???
秦烨被他的无耻震惊住了。
见秦烨不说话,周夙想起了城中传闻,胆气壮了壮,疾声道:“真是如此!我是南周宗室,即便动手擒了叶嘉,事后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你朝太子身上。如此,叶嘉才能成为他手头的一张牌,才能在关键时刻胁迫于你!”
……
逻辑倒是很通。
他这样无耻又心眼灵动,倒让秦烨眼底涌上一抹兴味来,还真将短剑提远了三寸,似笑非笑道:“就算如此,也不是留你一命的理由。”
周夙眼睛疯狂转动,还未想好说辞时,门外一声轻响,严宣生自外边进来了,躬身禀告道:“公爷,杨崇已到门外了,远远瞧着,太子殿下的仪仗也快到了。”
秦烨点了点头,不再跟周夙多言,一记手刀劈晕了他。
“杨崇亲自来,定是觉得此人重要,打定主意要趁我不在时将人搜了出来,”秦烨站直了身子,望着窗外道,“我此时应当身在城外,你出去应付就是。”
严宣生愣了一下,犹豫道:“公爷,若只是一个杨崇倒也不怕,后面再跟着一个太子,咱们硬要拦着吗?”
如今杨崇那个代总督的名义名存实亡,严宣生就是真和他打起来了也不怕,可太子今日才跟他们公爷吵了一架,若也嚷着要进门,这怎么拦得住?
“殿下会拦着杨崇的。”
秦烨云淡风轻的说了一句,连眉眼都在此时柔和了三分,继而将目光转向了屋内仍旧坐着的叶嘉。
他一掌解决了两个南周高手,又打晕了周夙,叶嘉便得脱虎口,整个人早已不似先前紧绷。
这人脖颈处的伤势瞧着厉害,实则不过皮肉之伤,只这片刻功夫,屋外两个伺候的小童便壮着胆子挤进屋子里来,拿着纱布药膏好一通折腾,已然大致处理妥当。
从秦烨的角度望去,男子秀美的面容上一片苍白,眉宇间仍算不上平静,只安静的坐在那,倒显出几分弱不胜衣的俊美。
虽然不及太子丰神俊朗,却也是世间难得的美人了。
秦烨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待会若是殿下亲自进门,你避着些,若实在避不开,戴张面纱。”
叶嘉就怔了一下,有些不解的道:“为何?”
他也算久经风月之人,一转眼间就想起太子在京中为了个宫女和定国公退婚的风评,讶然道:“难不成太子殿下……”见着容貌好看些的就迈不动腿?
叶嘉话虽未说完,秦烨却已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不会以为太子会对你意图不轨吧?
我是怕太子以为我对你意图不轨!
秦烨想了半晌没想出如何解释,耳听着屋外喧闹声越来越大,只得凉凉摞下一句话。
“戴上!”
第46章 华丽的背刺
谢恒到的时候, 妙乐府门前已然是一片肃杀冷凝。
才从杜若园出来不久的杨崇来得很急,额头上还有汗水,片刻前整齐的官服掀起一个潦草的边角。
站在他对面的严宣生则要体面得多,双手抱剑而立, 脚下死死的钉在了妙乐府大门口, 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让杨崇进去了。
远远地, 还有两人相互辩驳的声音传来。
“本官是南疆代总督, 搜查敌国间谍责无旁贷, 严将军一意阻挠, 意欲何为!”
“杨大人这话严重了, 公爷既已回了明郡, 代总督之名不言自废,论起官位来你还不如我严某人。再说了,此地是什么地方人尽皆知, 你夜半上门执意搜查, 怀的什么阴谋陷害的心思, 这可说不准!”
等到太子的辇车落了地, 两人才互相恨恨的瞪了一眼,上前见礼。
这是严宣生第二次见太子。
他起身后依礼垂首,收敛了适才剑拔弩张的气势,只默默望着太子脚下绣了云龙金纹的长靴,很是规矩的束手而立。
秦烨“不在”城内,杨崇一直刻意针对, 太子更是一直同定国公府不睦, 这原本是十分紧迫的情景。
严宣生没什么好怕的,他在南疆军多年,早就习惯了唯秦烨之命是从, 就算硬拦着不让进,于他而言也没什么。
这可是南疆,太子能拔剑斩了他?
然而,适才临出来时,自家公爷拍了拍他的肩,低低说了一句:“殿下说些什么,你含糊一番应下,自有殿下周全。”
他心下就犯了嘀咕。
公爷说这话时眉眼柔和,比之片刻前和周夙说话时的冷峻可谓天差地别。
尤其殿下那两个字,不知是否多想,他简直能从其中听出两分柔情来。
好像笃定太子会周全此事似的。
这该是大吵一番后悍然退婚的关系吗?
不对劲啊。
严宣生这么胡乱想着,太子已然温和的开了口,问发生了何事。
双方自然是各执一词。
杨崇一副苦主相的开了口,说自己勤勉为公,一心只想抓到南周密谍为国分忧,奈何路遇阻拦,竟然与自家兄弟动起了刀兵,实属无奈……
严宣生惦记着秦烨所说,哼了一声做出副桀骜之态,言道妙乐府中断然无南周密谍存在,且就算为了镇南都护府的颜面,无论如何不可能让杨崇的人进去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