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烨多年不在棠京,对这些知道的不算详尽,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又想了一会,言道:“殿下这几日多次派人赐膳,臣感激不尽。只是……‘每每相思、不分彼此’这样的话,殿下莫要再说。”
他几辈子不曾做这样拒绝求爱的事情,神色间颇有些别扭生硬,与适才神色冷淡威胁自己亲兄长之时截然不同。
谢恒却差点没跳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不是吗?”秦烨皱着眉回忆,竭力复述。
“我府中下人说云昼公公派人来府里传话,说那日一别之后,太子殿下每每相思,只是一日不见,便像过了许久一样。”
“府中下人说,云昼公公还说,京中流言无羁,未免臣清誉受损,这几日殿下便不到臣府上了。但殿下正在努力想办法,争取与臣日日相见,不分彼此。”
谢恒:“……”
他想起来了。
从他上次决定与秦烨搞好关系开始,东宫做了不少的努力,其中一条就是一日三顿一次不落的给定国公府赐膳。
有一次照例是小厨房端了要送过去的东西来过一道眼,适逢顾明昭在,那厮就嘱咐云昼道:“你亲自去,顺道关切定国公几句,就说太子殿下关心他,让他保重身体。”
也不知道传到秦烨耳朵里的是第几个版本,失真到了这样的地步……
谢恒头疼的看着一本正经复述的秦烨,觉得自己一时间估计是解释不清楚了。
他硬邦邦的转移话题:“这次提亲是顾明昭出的主意,京中如今遍地都是你我二人的流言,倒不如坐实,也好过父皇那日兴致起来了,给孤赐一门不如意的婚事。”
“定国公且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该推拒就推拒,该挑毛病就挑毛病,最好能拖上一段时日。”
“至于孤刚才在主屋里说的,一切以煜之的意思为主,并非虚言。”
“以后若定国公不愿,这一切自然不作数。”
秦烨与他对视一眼,心念电转间,已经将刚刚在‘每每相思、不分彼此’的注意力收了回来。
他也不是枯坐府中、消息闭塞之人。
太子的意思很明显,上次见面时一夜留宿时晋王闻风而动,以致传出去的流言太多,已然难以收场。
太子知道他定然不愿,却希望他能配合议亲的流程虚与委蛇,拖上一段时间……
皇帝想给太子赐一门不合意的亲事之说早有耳闻,可一国储君的婚事,不是一个拖字就能了结的。
除非……这拖出来的一两年间会发生点什么?
两人将该说的话说完,秦烨又去了一趟主屋,再出府时,一直郁郁的脸色终于松快了些。
马车上,一直闭目不语的秦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近日棠京中我与太子的流言,确是晋王府的手段?”
跟着自家公爷翻了一天窗的陆言和回道:“咱们的人去打探过了,确是如此。”
秦烨重又阖目,道:“那就让人去给晋王也找点麻烦,太子投鼠忌器,我可不怕。”
马车里又沉默了。
倒是陆言和被秦烨两句话挠到了痒处,犹疑了一会,没忍住,问道:“公爷,您对今日之事怎么想?”
秦烨疑惑道:“什么这么想?”
陆言和有点怂,但想起今天太子在武宁侯府的壮烈发言,还是鼓足勇气道:“公爷,虽说上一次太子殿下到咱们府上递婚书这事显得诚意不足。但这次太子亲去求了皇后娘娘,又请了宗室老王爷、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来,就比上次诚恳多了。您要不然……”就从了吧?
马车里没什么光亮,陆言和没看到秦烨骤然睁开且充斥着震惊的眼,继续进言。
“太子殿下对您的确爱重非常,您今年也二十六了,又曾当着陛下的话直言此生只爱男子,不妨考虑考虑?”
“我朝也不是没有帝王同男子结契一事,也不一定要在宫里做皇后的。中宗皇帝和齐文王结契之后,齐文王还亲自领军上过北狄战场呢,这也是一段佳话……”
秦烨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拉过陆言和,开始仔细确认自己心腹爱将的精神状况。
看到这人一双清亮且诚挚的眼睛之后,秦烨又犹豫了。
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人怎么就这样了呢?
秦烨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终于是没忍住问出了声:“太子往你府上送银子了?还是……你家里也有人身患重疾,要求郭大夫救命?”
第9章 皇子喜欢男子算是个什么事……
太极殿。
这座承载了齐朝自睿宗迁都后二百年太平岁月的帝王寝殿,不久前才又修整过。
惠帝已过耳顺之年,却愈发好大喜功,底下的官员更是逢迎无度,将原本威严庄重的殿宇妆点得更加的堂皇富丽。
帝王辇车从后宫行来,辇中之人由太监扶着,缓缓踱到了日常休息起居的东配殿。
已近午时,理政堂送来的折子不出意外的在御案上高高摞起。
皇帝看也没看,只懒洋洋的歪在宽敞的坐塌上,从小案上摆放的整齐的糕点中拾了一块,慢条斯理的吃了,才看向身边的大太监王如海,问道:“今日宫里宫外可有些什么消息?”
王如海躬身道:“回陛下话,东宫那边太子殿下从去请了皇后娘娘提亲之后,倒没什么顾忌了。衣食点心是一日三顿的送,这几日还了拉着瑞老王爷去了一趟武宁侯府,说是正式提亲。”
“武宁侯还是那副作态,殿下亲去,他高兴的不得了,立时就要答应,还扬言要自己接了圣旨让定国公反悔不能。”
“太子殿下截了他的话,说自己爱重定国公,一切还是以定国公的对的意见为主。”
惠帝吃了一块点心就住手了,他自知年纪大了,这些年也不如昔年身强体健时放纵,更注重惜福养身、克制自己。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抬着盛了水的铜盆进来,半跪着服侍皇帝擦手,皇帝就眯着眼睛道:“太子如今倒比从前放得开许多,左右他是不想娶个书香世家清流门第的孩子,恪儿满棠京的传他的流言,他就真的把主意打到定国公身上,虽是拖延之策,却也算是进益了。”
“爱重?”皇帝轻轻摇了摇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谢恪是皇九子晋王的名讳,是如今皇帝跟前最得势的皇子,几乎可与太子分庭抗礼。
皇帝品评皇子,王如海一个太监并不敢插话,只站着等了一会,才轻声继续。
“晋王殿下府上,如今也有传言。”
“哦?”皇帝这下倒是起了兴致,饶有兴趣的看向王如海。
王如海抹了一把冷汗,将自己早上接的消息条子复述出来:“有关晋王殿下的传言,有些杂乱……有说殿下性子暴烈,连着好几日府中都抬了几具尸首出来,男女皆有,还都是容貌上乘家世不如何清白的那种……
“还有说,殿下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给先太后服孝,在孝期憋的久了,骤然开禁情难自禁,已然微服出府在城南有名的男倌馆宿了整整七日……”
“还有说,殿下与自己的伴读,就是宣平侯府的独子,已然私定终生,就是怕贵妃娘娘和宣宁侯棒打鸳鸯,私下愁苦不敢显露,终日郁郁……”
“还有的说,上面这些都是真的。殿下先和宣平侯独子私定众生,又恐您和贵妃娘娘不允,与那宣宁侯独子吵了几句嘴,是以心情郁郁。过了孝期后便先去男倌馆买了好几日的醉,又派人寻摸了容貌生的好的男女送到府上,每日寻欢作乐,暂排苦思……”
皇帝:“……”
信息量过大,年老的皇帝眼神有些许浑浊,他静了一会,方才道:“宣平侯独子?是那个叫宁寻的?宣平侯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看重异常,怎么就挑上他了?”
惠帝努力回想着,眉头紧皱:“那孩子昔年在天禄阁读书的时候朕也见过,性子燥烈些,就算费些心思成婚了,只怕也是善妒不能容人的主。”
“陛下……”王如海头疼,轻声提醒已经想的无比深远的帝王,“流言无稽,这也未必是真的。”
惠帝嗯了一声,从惊讶中回神,随即道:“那这消息是真的,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借机生事怀了恪儿的名声?”
在棠京传皇子的流言,还是这样露骨的流言,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宗室里几个掌实权的王爷或许可以,理政堂的几位大学士或许可以,在边关领过兵权的几个国公或许可以……
但人家犯不上啊?
王如海知道惠帝的意思,有些为难的道:“已经叫玄卫去探查了,但目前回报上来说,东宫人手并无异动,国舅府、宁国公府上也没什么响动。”
“而且,这些日子太子殿下转了性子,日日在书房抱着奏折不撒手,并不怎么过问晋王府之事。”
这意味着这消息有可能是真的。
皇帝的头也跟着痛起来。
昔年那一场父子相疑兄弟阋墙,皇室流了不少血,他膝下如今活着的儿子就剩下四个。
皇四子谢惟身体极弱,每日里几乎起不来床,皇十一子谢怡如今还不到四岁,且还没到出阁读书的年纪。
还剩下的,就是太子谢恒跟晋王谢恪了。
不比十来年前皇子出点差错他一狠心就能下得去手废一个,皇帝的心早就软了,行事手段远不比从前了。
后嗣有人才能江山万年,如今连个孙子都抱不上,什么阴谋制衡都是虚的。
“你去理政堂只会一声,给宣平侯家那孩子找个耗时长些的差事,最好出去个一年半载的。”惠帝琢磨了半天,吩咐道。
“然后去殿中省挑十来个容貌上乘些的狡童佚女,送去恪儿府上,”惠帝睁开眼,加重语气道,“让他不许轻忽,不许弄死了,不许送出去。”
在皇帝心里,皇子喜欢男子算是个什么事儿?
当然,要是不耽搁正事,不要去搞有功之臣有爵之家的独子,那就更好了。
王如海应了声是,闻声识趣道:“那可要给太子殿下也挑几个送去?”
惠帝还真有些心动。
不过只是短短一瞬,惠帝又摆了摆手:“不必了。虽说议亲之事希望渺茫,但定国公毕竟是定国公,议亲之时给人房里塞妾……朕可不在这关头做恶人。”
浑然不知自己躲过一劫的谢恒,在东宫演武场苦练了数日武艺。
夏日倏忽而过,齐宫中遍地秋叶之时,惠帝心血来潮的传了旨意,要将数年未曾认真举办的秋狝办起来。
东宫中顷刻间就是一阵人仰马翻。
顾明昭苦着脸道:“我朝以往秋狝之时有旧例,皇子身边皆有三品以上武将陪同授艺。”
“陛下差不多五年去一次秋狝,”顾明昭掰着指头数;“十年前那次是臣父陪您去的,五年前那次是臣兄陪您去的,如今臣兄身在西疆回不来,这次只能臣陪您去了。”
东宫诸率卫指挥使是从三品,顾明昭刚刚够上了最低标准。
顾明昭叨叨些什么,谢恒充耳不闻,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弓弦上,干净利落的射出今日的最后一箭。
离弦之声乍响,五十步开外,靶心正中数支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羽箭悄然伫立,展示着主人今日的战果。
谢恒放下弓箭,轻吐一口气,开始俯身在小腿上绑沙袋。
顾明昭看着他熟稔的动作就是一阵恍惚。
几日前,圣旨初下时,顾明昭和秦烨都很兴奋。
一个相同的想法不约而同的闪过心头——我终于有理由(让殿下)去演武场了!
顾明昭想的是,太子殿下一向喜文厌武,现在又和秦烨每天勾勾搭搭,虽说那天殿下非要狡辩说嘴角破了是意外,以及他对定国公是全心敬重,可是谁知道呢?
万一殿下那天就想不开了,想玩点新鲜的呢?
秦烨长于军阵冲杀、内力浑厚,但轻功一道上的确不值得称道,若是让殿下苦练几日步法,应该有可能在危急关头逃开两步,给他和护卫抢救时间吧?!
谢恒思虑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一个穿书的人,虽然在竭力筹谋以图改变,但谁知道书中既定之事是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真要有叛军兵临城下惠帝逼着他当一朝天子的那一天,他当然不会给齐朝没彻底完蛋的江山殉了,脚底抹油才是正理。
金银房契地契密道是要暗中准备的,奏折书本是要看的,自己的轻功和身体素质锻炼也不能落下。
最好还有个明面上的清白身份,不过于显贵惹眼也不能日后被人欺压……
于是,当顾明昭手捧着从自家府库里寻来的步法秘籍来寻自家殿下的时候,获得了超出想象的全力配合。
配合力度强到顾明昭有点心凉。
这么努力的修习步法,殿下不会真的想对秦烨做些什么吧?
这是事前准备?
而且,秋狝在即,咱们每天在演武场上泡着,练的却是一刻钟的箭术、三四个时辰的步法,这是不是有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这日,许久不进宫的定国公秦烨入宫请安,顺便答应了惠帝随行秋狝的要求。
秦烨回话时状似无意其实十分明显的表示,既然这次秋狝宁国公顾明玄难以回京,那么他愿意陪同太子殿下一起,以尽臣子本分。
秦烨原本是不想出这个头的。
主要是因为上次才劝他干脆和“考虑考虑”太子殿下的陆言和这几日每天一日三次的都在秦烨面前叨叨:“历来皇子秋狝都有武将陪猎,这次晋王殿下多半是宣平侯陪着去,太子殿下那边,宁国公顾明玄不在,只怕就要顾家那个顾明昭顶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