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的灰暗双眼猛得收缩成了一点。浩月就盯着那一点冰冷道:“我是对你有好感。可你利用了这份好感来达到你的目的。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李芙不能回到那个环境。”
“你这些年来做的事。拉拢那些人,呼啦住双城一海的大烂摊子,想要保护他。没有一点成效。反而把他纵容成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大混蛋。杀人、夺财、跟男人胡搞、为了报复毁了半座神州城。你对他的放纵溺爱把他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变态。你错了。你这样做只会送他去死。我带他离开黑暗泥潭才是救他。”
明珠空洞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惶恐。
浩月尖锐冷酷、畅快淋漓地痛斥着:“济难海的一帮人全是变态!你也是。貌似温柔体贴好下属,最有用的义子,你却纵容着他的恶劣品性,鼓励他去报复,还无微不至地帮助他,让他一步步得走进毁灭的境地。你才是最喜欢他的人吧。所以你把他养成了一个大怪物!让他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依靠。你就能永远掌握他了。你才是个大变态。”
他痛快至极地叱骂着。这番话藏在他心里大半年了。即使他的内心也碎成了渣他也得说。他从未想过会与明珠翻脸。他永远崇拜着济难海的妙臣。但这一次他想利用以前的旧情带走镜王惹火他了。
人生真有趣,他们总是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他爱他,他却爱着他,他却在爱他。三个人都有得有失,得不偿失。都得不到最纯最美最唯一的那颗朱砂痣。身心都低到了尘埃里苦苦挣扎。
浩月想放声大笑了。在这个荒郊野外破败小镇里为自己痛痛快快得大笑一场又大哭一场。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
英俊年轻人转身狠狠得一斧劈开了柴:“你走吧。我是不会让你带走他的。——这里两个人正好,三个人太挤了。”
明珠的脸霎时间又青了。一向机变多智的他也默然了。半晌才艰难说:“我不是那种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发誓要与我放弃一切重新开始的。没有人敢对我违背诺言!”
风声停止,连树叶婆娑声都静止了,明珠空洞的眼睛望着他。小院外济难海的侍卫们都持刀不动。赫尔淳怒视着他。明珠看不清少年的神情,却仿佛看到了一片黑色潮汐扑天盖地而来。他想抓住一条救命绳索却抓不住。
他得在巨浪中抓住什么。他微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和他都是我的亲人。大紫朝迟早会找到他并杀掉他。你们换个地方吧,去南海,海外吕宋岛都好。请让我帮你。”
“不。我能保护他。我们约定好了放弃一切。就包括了双城一海和所有人,也包括你。”浩月坚持着。
怪圈又来了。放纵疯狂的镜王,溺爱捧杀他的明珠,堕落疯狂的首富之地济难海。那些被李芙送进了坟墓或地狱的长乐君、慕知春、风离天、绮燕飞……还有他自己。“小镜王”三个字就代表着伤害人,被伤害。
他临死前发誓放弃,年少俊杰的前御史才付出了绝大代价救了他。没有人敢出尔反尔。浩月从柴堆里抽出了那把锦衣太保最爱的银鳞宝刀,能砍柴,也能杀人。他持刀对准了明珠:“你敢带走他,我就杀了你!”
明珠微睁的双眼陷入了骇然。小院内外陷入了寂寥。连偏房里镜王的咳嗽声都没有了,狗哥蜷缩在灶台旁不敢动。
许久,明珠黯然地后退了:“不必如此。我不想与你为敌。也不会强迫别人做什么决定。”
浩月冷然屹立。南海明珠第一次现出了彷徨,叹了口气:“他也刚刚拒绝跟我走。你们好好保重吧。”
浩月的双眼骤然睁大,露出了惊喜。他收刀几步便跨入了偏房。门里暖暖的黄光泻了出来,之后砰得一声重响房门关闭了。温暖的光不见了。
庭院里只剩下一位青衣如雪的年轻人。冰冷的东西落在他脸上,他打了个寒噤。他抬起脸,伸出手,发现空中洋洋洒洒得落下的是雪沫。下雪了。明珠灰暗的双眸仰望着黑天白雪和破落庭院……“过尽遥山如画。短衣匹马。萧萧落木不胜秋,莫回首、斜阳下。别是柔肠萦挂。待归才罢。却愁拥髻向灯前,说不尽离人话……罢了……”
他按捺下满腔心事出院走了。
(ps:一络索,过尽遥山如画,引用自纳兰性德的诗词)
第五十三章 欠债
天地苍茫,王家镇外的原野上似乎隐藏着很多兵马。这日,一伙陌生土匪们包围并洗劫了王家镇。刀剑声和火枪声急促。匪徒们把全镇老幼像赶牛羊似得驱赶到了镇头。一位黑铠甲的硕长英俊将军来到了镇尾的独门小院前。院内,浩月毫不意外地持刀等着他。
是阴魂不散的长乐君姬林。有心人会陆续发现小镜王的下落。
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很怪。有防备,也有同病相怜。是敌人,也偶尔说点真心话。
长乐君不再残暴,反倒有些谨慎客套:“张御史,你比我想像中的能干多了。背叛朝廷救走罪犯,有种啊。只是我要带走他,你敢拦我我就杀了你。”
浩月直接抽出了银刀。
长乐君露出白森森的牙阴侧侧说:“你知道你救了个什么人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混蛋,又不能不救他。就只好不听你的话了。”
长乐君哈哈哈地大笑了,“我们该成为朋友的。可惜。你不想听我偏要说。小镜王若是对你说他喜欢你,都是假话。是只有你才能在日坛祭林崩溃时救他狗命。他渡过了此劫,就会像甩狗皮膏药似的甩掉你。我认识他二十年了。他从未走错路,认错人。”他的双目放射出愤慨的火花:“所以,他甩掉了我攀上明珠。现在,他又甩掉明珠抓牢了你。下一步,你猜猜他又会巴结上什么人?”
狂妄自大的君候去除了狂躁,说话异常得有条理:“他现在还未甩掉你,是因为在这个混乱盘面中跟着你最安全。一旦渡过难关,他就会甩掉你重入江湖。老妖怪绝不会放弃满天下的权势富贵的。”
“说完了就上吧。”
二人如虎狼般得扑到一处。刀戈声刺耳。他们也震得后退数步。兵器受了损,人们看着宝刀都心疼极了。
长乐君边打斗边破口大骂:“李芙,你也到了装死人混过去的地步吗?你算是栽到底了。今天你走出来,玉仞雪山的山匪就抢点东西撤走。你不出来,我就让整个王家镇给你陪葬。”
他与明珠不同,不吝惜于干坏事。反而能震慑住敌人。门开了,镜王裹住素袍低声咳嗽着走出房门。黑袍金带的将军立刻舍弃对手冲过去,一耳光打过去:“你他妈的又在耍花招。”
他的话截然而止。双手举高地后退了。镜王端着一柄火药枪顶在他胁下。他大怒:“我就知道你是个翻脸无情的老混蛋。”
小镜王没发怒,像早知道他会来的:“你走吧。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会走的。我是来收债的。你欠下的债该还了。这个游戏只有我能叫停。”
“我欠了你一条命。但是我还不了了。”
长乐君奇怪得直挑眉。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实了?小镜王最擅长谋略、心机赛鬼深。但他一时间又想不透他耍什么奸计。
镜王低低地咳嗽着,重病下露出了一点真诚:“姬林,你也放手吧。我在神州报完仇,也死过一回。不想再做孽了。慕知春风离天等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不行。我们是上天注定好的孽缘。一起从阴沟里爬出来,也就会一起下地狱。你现在说后悔晚了。”
镜王久久得凝视着他,长乐君也笃定地望着他。都觉得内心升起了无数恐怖。
* * *
他们认识太久了,久得到他以为是一辈子了。
十一岁乐王随着天帝巡幸神州时,来到了郑国公府。天帝很爱赤胆忠心的郑国公郑秋山,多次巡幸神州驾临正愉园。郑国公如往常般整肃全城、恭迎天帝大驾。君臣在正愉堂的贤明前殿见礼,天帝之子乐王便带着随从们游览后园。后花园与崇阳山都是正愉园最优美的景致。崇阳山高达十数丈俯揽着神州城。人们便登山望远。乐王在山顶上遇到了一位宽袍大袖的明朗少年正在燃符作法得求仙。正是随游士出游变得神神叨叨的郑家侄儿李芙。
十六岁的少年披头散发,持着一把朱砂剑摇头晃脑得念咒走禹步,“香烟飘渺去,圣驾自天来。飞雾结云篆,瑞气满空徘。”大袖一挥,黄符无风自燃飞入空中。引得围观的两三下人们惊呼。很热闹。只是在秀丽的山顶搭法台放猪头祭品的求仙,像在名胜古地摆地摊般的煞风景。
李芙并不在意。游士说过,“求仙者必须雄居于众山之巅,吸群山之灵气,集天地之精华。才能德道成仙。”而神州城内的最高峰就是正愉园的崇阳山山顶。
金袍玉带的小贵人乐王哈哈哈大笑了:“他在干什么?莫不是个傻子吧。”
“住口。我在做法事,你不得对神仙无礼。呵呵我看你印堂发黑像有大灾啊。”
霸道的乐王大怒,一脚便踹歪了法台,李芙咕噜噜得滚下台子。
“哎你这人。怎么不信鬼神还踢飞法台呐?神仙们会降下大灾难的。我修为高深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是你小子持宠生骄,暴燥不逊,肯定会倒霉。还不快向神仙们忏悔……”
乐王回答他的,就是凶神恶煞地向他一刀。他是天帝最宠爱的二十九子。八岁时便加封了“乐王”,也经常带着他巡游各地。乐王一来神州便杀了两个犯错的侍从,郑老国公和众官却大肆赞扬他,脾性胆色最像天帝,有铁血天帝昔日之雄风。由此最骄横跋扈。
他乱刀砍杀,李芙躲闪时撞倒了法台的木支架。法台摇晃着倒塌了。从山顶滚到山下。郑老国公正陪着天帝游览后花园。法台便从天而降得砸中了天帝的仪仗队伍。仪仗是由华盖、旗阵、鼓乐、后卫部队蛟龙卫组成。法台砸倒了黄金华盖和缀着长翎羽的龙旗军旗。人群大骇。
人们常说,“天帝所过之处,有五色云气,金枝玉叶。止於帝上,有花葩之象。故为天子之象。”华盖乃天帝之尊严,龙旗军旗是铁血天帝征战半甲子的勋章。
现今砸倒了它们,是灭国毁帝之兆啊。人人大惊。乐王都吓得倒吸了冷气。
铁血天帝面如黑铁,昂着头往山顶看去。伟岸身躯大步流星得走向山顶:“无耻小儿毁我军旗。拿下。”
郑老国公也惶恐得对李芙大喊:“你修仙修得疯了!还不快跪下认错。”
“可是,郑世叔,这是神仙们受用供品后的预兆啊。也算是老天砸的吧。”
郑国公气得险些一拳打死了小畜生。乐王看向他的眼光也有点惊奇了。这人的胆子挺大的啊。
这时李芙也看到了人群簇拥着一位魁梧勇猛面目峥嵘的圣人冲上山顶,他微微惊诧,他不记得见过他,却被他的威风霸气、昂扬气势震慑了。他突然明白了他就是紫庆皇帝天下霸主——铁血天帝。
他再无知也觉得大事不好了。脑子里迷糊着想着。怎么郑世叔未告诉他天帝和藩王会驾临后花园?他命令奴仆们修的法台为何不安稳,碰巧得滚下崇阳山砸倒了军旗?这时候也没时间去想了。一群御前蛟龙卫蜂拥地向他冲来。身后,暴燥的乐王也向他砍了一刀:“你死定了。”
前有狼后有虎。他要完了。少年李芙急切地思索着,如何逃过这致命的一局。他趁着众人还未走到山顶,忽得抓住了乐王的刀,压低嗓门道:“我知道你最害怕什么。方才神仙都告诉我了。你是个胆小鬼。”
“什么?”乐王很惊讶。
“你最怕天帝不喜欢你,所以故意学得他的霸道虎狼之姿。其实你是个学也学不像的懦弱小鬼。”
“放你的屁!父皇当然最喜欢我,我也未学他的姿态。我宰了你。”乐王像被捅了马蜂窝暴跳起来。
“哈哈我猜中了,你就恼羞成怒了!如果你真的不怕他,怎么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你也怕天帝翻脸杀了你吧。天底下人都会知道你不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了。”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乐王,小少年从未想过还有人会质疑这点。他提刀便要捅他,又大笑了:“哈哈哈哈我知道了。你是怕父皇杀你,想让我去违抗父皇。你在耍心眼。呸。”
李芙也哈哈哈地大笑了:“猜对了。我就是怕死!我承认我李芙是个小人。你却是个掩耳盗铃的装模作样的假货。你怕天帝不喜欢你,还自作多情得学他的外貌姿态。你才是个跪舔父皇也舔不上的舔狗。”
放浪又狡猾的少年人眼睛咄咄放光,话语像毒蛇般舔着他的心:“人最爱炫耀没有的东西。你这么生气不就是我说对了?你其实每天都在偷偷怀疑天帝是真的喜欢你吗?会喜欢多久?可惜,他不喜欢你。你若是犯错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你。”
天之骄子的乐王的心不稳了。明知道对方在胡说也不自主地想多。父皇常说他最像他,大臣们也说他最宠爱他。如果他犯了错他会不会也杀了他?十五岁时的李芙已经拥有了挑拨人心的魔力,在莽撞小孩子心里埋下了颗怀疑的种子。这怀疑如野草般勃勃而生。
“你若不信,为什么不去试一试?他若真爱你,你推着我撞倒法台砸中仪仗,也不会怪罪你。你可是最像他的儿子啊。”
“我就让你看看,我才是他最疼爱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