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口气道:“君后先歇息吧,陛下还在暖阁,不知还要批多久的折子呢。”
商沅迷迷糊糊的点点头,这几日,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愈发笨拙了,还要强撑着掩饰,一日下来很是疲惫。躺在床上很快就陷进沉沉的睡眠中。
如今他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就连睡熟之后,身子也会下意识的微微躬起,守护着小腹里和暴君的孩子。
夜色已深,东暖阁灯火通明,但霍戎手边的奏折却迟迟未见翻动。
他情绪翻涌,只想立刻去后宫质问商沅,却不知如何开口。
也只能挥退众人,独自留在暖阁。
可脚步仍不受控制的走向春和宫,等霍戎回过神,他已经走到了床榻旁。
床上的少年正在熟睡,眉心却紧锁,身子也微微躬着,并不舒展。
霍戎自嘲的微微一笑,在自己身边,也许让少年倍感煎熬吧。
以至于就连睡熟了,都是不肯放松的防备姿态。
小太监也在商沅床畔的脚榻上睡熟了,闻听有动静,忙张开眼眸,恰好看到霍戎正一脸沉思的望向君后。
他忙上前,准备叫醒君后。
却被陛下一个手势拦下。
“这……”那小太监压低声音:“君后说,若是是陛下前来,就让奴才叫醒他……”
霍戎一怔,胸口涌上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自从大婚后,少年当着他的面,确实无懈可击。
以至于自己险些觉得只要自己既往不咎,他们就真的能如普通夫夫那样长相厮守。
此时,睡在龙榻上的少年不安地动了动,发出梦呓般的喃喃声:“银子,本子,都有了……别,别再怀疑我……”
少年声音温软,透出对情人的乖巧求恳。
霍戎一怔,心底随即涌上发疯一样的嫉妒。
少年在梦里,都不忘向霍从冉表忠心么?
银子他懂,本子又是什么?
眼眸稍转,看到商沅手底下盖了个纸笺簿,霍戎眼眸暗了暗,伸手去拿——
谁知少年虽在睡着,却无比灵敏的登时将这本子藏到了胸前,迷迷糊糊又无比认真的开口:“这个……要亲手交给他……很重要……谁……谁都不能碰……”
这话说得甚是深情温柔,好像那平平无奇的本子里写的东西,是稀世珍宝。
这本子里记得是什么?
有关自己的情报?抑或是,商沅对霍从冉的衷情?
霍戎的手顿在空中,少顷,才控制住自己的酸涩和无力。
他并不想翻看窥探,只是觉得自己何其可笑。
几天前,就是在此处,少年两颊泛着淡淡的粉色,亲口问他和孩子有关之事。
他浮想联翩,甚至还去找太医问了他的脉案……
他以为经了这几年,自己早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任人欺骗背叛的少年。
可再次被商沅哄骗得团团转。
就因为那几阙时光,他在商沅面前便节节败退。
霍戎俯身,漠然注视那张熟睡的脸:“商沅,既然你一再让朕失望,就莫怪朕不给你机会。”
既然少年一心想着背叛,那他……从今日起,就不准备得到他的心了。
他要成为他永世的樊笼,纠葛生生世世。
*
转眼到了霍戎的生辰日,陛下的生辰是京城中的大日子,即使霍戎无心筹备,礼部的官员也容不得下头人敷衍。
因是冬末初春,京城又地处北方,京城早已从南方运来了不少花朵,芍药牡丹次第点缀在宫中的汉白玉石阶和玉栏杆之上,宛如春日提前来临。
好一场人间芳菲,霍戎望着这满宫繁盛,双眸却沉如凛冬。
商沅一大早便用心的刻意打扮了自己,正在春和宫的小厨房忙满汉全席饺子宴。
霍戎这几日想是朝政繁忙,一直未曾现身,不过这一日是他的生辰日,陛下都会来君后宫中,共用一顿膳食。
商沅本来极有自信,觉得自己这饺子全席极为巧妙,定然能感动暴君。
可如今煮着煮着,心里却有点不踏实……
刚煮了一锅花花绿绿的饺子,这一锅饺子又是不同形状的小动物……
这摆在桌上儿,是不是有些可笑啊……
而且虽然自己这饺子很是用心,但说白了都是饺子……
暴君不会觉得他敷衍吧!?
商沅挠挠脑袋——
奇怪,自己当时又是怎的想出了这花花绿绿饺子的主意……
可事已至此,商沅也只有硬着头皮给自己打气,就这样在自信和自疑之间反复游走了好几次,霍戎仍不曾露面。
商沅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稳,他撑着逐渐沉重的身子缓缓走出门:“你们先把饺子在锅里煮着,我去前殿看看。”
早春的风微冷,前殿的汉白玉栏杆上围着鲜艳似火的牡丹,随着春风吹拂,恰落在商沅的衣袖之间。
守卫看到是君后,都单膝跪地行礼,并未相拦。
殿门紧闭,商沅能听到霍戎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出来。
商沅的一颗心砰砰跳着,不知为何又急又快。
“陛下,陛下大婚后一直未带君后祭祖,如今恰逢万寿节,不如定下祭祖时日……”
“荒唐!陛下迎娶君后,本就是为了方便寻找君后和霍从冉勾结的证据,如今证据确凿,难道还真的要假戏真做下去,让全天下都晓得么?”
这声音透过门,直直的插进商沅耳中,他脑中轰然一响,几乎站不稳身子。
什么叫勾结的证据,谁……又在假戏真做?
他浑身颤抖,却听霍戎的嗓音沉沉响起:“商沅当年写信让朕来京救援,后又诬陷朕谋反,已是罪不可恕,趁朕不备,又不惜下药刺杀,还真是故技重施,死不悔改。”
“至于婚事,你们也知道,本就是一个圈套阴谋。”霍戎的语气散漫慵懒,似乎说起了不值一提的笑话:“祭祖劳民伤财,犯不着为了他周折。”
这的确是霍戎的声音。
只是隔着一重殿门,却如此陌生疏冷。
也正是这陌生疏冷,才让商沅思路陡然清晰。
原来……霍戎早就知晓那一夜下药的细作是他。
之所以隐而不发,只不过是静观其变。
甚至……他和霍戎的前情也不是南屏说的那样,只是曾经的同窗——
和原书不同的是,他竟是诬陷暴君谋逆的始作俑者,以暴君的行事风格,恐怕早就恨透自己了吧。
恨透了他,表面却不声不响,还将他立为君后……
霍戎的心思,的确不是自己能看透的。
胸口沉痛,商沅握紧双拳,强撑着继续思考——霍戎亲口说了,这婚事不过是一场圈套,一个阴谋。
而自己甚至,都不是霍戎想要算计的人,只不过是圈套里的一个饵罢了。
是他演戏太久,自己作茧自缚,差点圈住了自己。
商沅呆呆的想着。
他之前,那样认真的隐藏苟命,在霍戎的眼里,一定是蠢头蠢脑,丑态百出吧。
就连每日来送汤,在这些知晓真情的大臣眼里,也一定……很像个卑微的笑话。
霍戎早就判了自己的死刑,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可那又如何呢——
是他背叛在前,霍戎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商沅疲惫的闭上眼眸。
他不想梳理这前情旧怨,不想算谁欠了谁,谁负了谁。
他只是厌倦了自己,厌倦了自己的殷勤,厌倦了自己竟那样不自量力,想着若是更近一步,就能让霍戎前怨尽消,如同真正夫夫一样,父慈子孝,夫夫和睦……
他忽然想起简太医的信,帝王心思深沉,所谓前怨,又怎是容易消解的?
作者有话要说:
跑路倒计时惹,莫慌
第46章 他终于从梦魇中脱身了。
商沅只想逃离,可脚下却发软到根本迈不开步子。
随他一同前来的小太监看着君后骤然苍白到没有半分血丝的面色,立刻道:“君后……君后?快来人……”
商沅几乎没有力气出声,用眼神示意他噤声,只是扶着他的手肘支撑着,如逃离梦魇般离开了前殿。
*
春和宫喜气洋洋,一个生辰日愣是过出了年节的气氛,煮饺子向来热闹,阖宫的太监宫女都叽叽喳喳的说笑忙碌着。
“咱们君后还真是会想主意,这饺子又暖和又实在,而且还热闹,陛下往日总像是冰雕出的人似的,正好多喝点汤沾些热乎的人气儿……”
有人悄悄接话道:“可不是——你也觉得陛下自从有了君后,倒和之前不一样了吧……”
至于哪儿不一样,他们这些下人也说不出,只觉得陛下和君后在一起时,眉梢眼角都多了活气,不再像是冷面罗刹一般,让人瞧都不敢瞧一眼了。
正说着话,一抬头看到商沅回来,他们忙笑着围上去,七嘴八舌道:“君后,咱们这饺子在锅里也已经煮好几滚儿了,陛下可是快驾临了?”
因着放松,他们嘴上也没把门的。
直到瞧见一旁拼命使眼色的小太监,才意识到君后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虽然勉力支撑,可整个人都在颤抖。
这……这是怎么了?
众人僵在当场,面面相觑,都不敢乱说话。
商沅反倒挤出了一丝笑,状若无事道:“饺子也是有火候的,煮久了就吃不得了,盛出来先趁热吃吧——我们,不等陛下了。”
火候到了,若是再执意等下去,徒劳无功不说,饺子也只会烂在锅里。
那些人诚惶诚恐的应了声是,忙小跑着告退了。
商沅嘴角轻轻扯起自嘲的苦笑。
桌案上,是他准备的饺子,花花绿绿,可笑的摆了几大盘。
宛如一个注定上不得台面的可笑小丑。
霍戎的万寿节,自然会有最好的厨子,用最上等的食材。
自己做的这些小家子气的食物,和那巍峨的前殿一对比,突兀得让人羞耻。
商沅神思不属的拿起筷箸,夹起一个想要尝尝。
刚出锅的饺子热气腾腾,猝不及防顺着食道滑下去,如同咽下去一团滚烫的炭火。
商沅紧紧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出声。
明明烫得胸口都发疼了,可身体深处的寒冷,却丝毫没有驱散半分。
南屏这几日随着李统领去查抄商号了,身边的内监发现商沅状态不对,都躲得远远的,只有荷荷发现了异常,匆匆跟进来不安道:“君后,您这是怎么了?”
商沅看到了小姑娘担忧的模样,他本想出言安慰几句,可却连半分力气都没有,缓了缓才道:“荷荷,把笛子……和这个本子都拿去烧了吧。”
荷荷吓了一大跳:“您不是练了好久的笛子,想在万寿节让陛下听么?”
还有这个本子,荷荷见过商沅在上头认真记录,嘴角不自觉勾起的样子。
那模样,一看就是极为珍爱的。
这……怎么突然就让她烧了去?
商沅低低出声道:“没必要了……”
也许是方才烫的狠了,少年声音沙哑,如裂帛般让人心疼。
不过是去了一趟乾清宫,怎么就成了这模样?
荷荷也不敢多问,只是道:“那……您还等陛下吗?”
商沅抬眸,只轻声道:“明日……你让简太医过来一趟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从他唇中挣扎着吐出,却如同下了千钧重的决心。
荷荷也离去了,殿中只余他一人。
商沅只觉得全身发冷,也顾不得脱外头的大衣裳,就这么囫囵地上了龙榻,抖抖索索的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之前,他每次上床前皆是小心翼翼沐浴后穿上染了香的衣衫,生怕玷污了龙榻惹霍戎不悦。
可如今他知道,霍戎是不会再来的。
这床上的欢笑,争执,试探,说到底,不过是是充满着欺骗的假象。
与他,与霍戎,皆是如此。
以后霍从冉覆灭,霍戎正巧也彻底厌弃了他的身子,春和宫很快就会成为真正的冷宫,他身为曾经陷害陛下的罪人,霍戎给他个全尸,都是皇恩浩荡。
商沅轻轻伸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低垂的眸子泛起波澜。
就连这个孩子,也是一个下药后才有的,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孽胎,恐怕一出生,就会被自己的父皇所弃。
商沅想起霍戎今日那森冷又玩笑一般的语气,就觉得脊背发凉。
那才是霍戎的真实面目吧,可他偏偏在大婚之日,用同样戏谑的语气在他耳边轻声问了那句包不包生太子。
一想起当时的大婚,商沅就觉得自己傻得要命——
这婚事本来就不是自己情愿的,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自己都开始理不清其中的牵扯。
就连留下这个孩子的决定,也是因为他隐隐觉得霍戎是期待的。
可如今他愈发清晰而冰冷的想着,这个孩子,也许根本不该来这世上。
可他已经存在了,就在自己的肚子里,每一日,自己都能感受到他细微的动作。
商沅之前还想费尽心机的拿掉,可现在,他舍不得——
这孩子虽然是暴君的,但若是从小就不和暴君见面,那和霍戎也只是陌路人罢了。
若自己出宫去,他有钱财,有崽,只要不被暴君发现,过的也是安稳惬意日子。
至于蒹葭的婚事,等霍从冉一党败露之后,苏二公子定会被抓捕,卫国公最会明哲保身,定然会取消蒹葭和他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