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着鹤归的发顶,眼中柔情万丈,抬手还未碰上,就被鹤归一手拍了下去。
鹤归起身:“你可以走了。”
关不渡看了眼手中的杯子,极其自然地递给鹤归,说:“茶水凉了。”
仿佛在说,再给本少爷添一杯。
鹤归:“……”
祖宗,您是我祖宗成吗?
鹤归深深地叹了口气,边叹边自觉给关不渡斟了杯茶,转身之际,却被关不渡率先抢去。紧接着他眼前一花,一股力拉着他往前栽去。
关不渡眼疾手快,一手拥着鹤归的腰,让鹤归坐在自己的双腿上。
鹤归当然要反抗,只是犹控制着力道,在关不渡的严防死守下,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我并非有意骗你的。”关不渡埋在鹤归颈间轻轻一吸,喃喃道,“我只是怕你担心。”
堂堂沧澜楼主,何时对人如此温声细语过?鹤归只听了一耳朵,便觉得身心都化作一滩水,再也发不出一点脾气。
“我也不是故意让你挨冻的。”鹤归低头,正对上关不渡略带笑意的眼,止不住也笑了出来,“谁让你骗我的,活该。”
关不渡轻笑道:“是,都怪我。”
鹤归笑着笑着,眼底浓重的担忧便漫了上来。他从未了解过传承,也不知儒门传承竟然是这样的一种存在。思至此,鹤归隐隐觉得,也许当初鹤酒星的死,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你既如此气定神闲,想必是有办法了?”鹤归定了定神,问。
“有是有,只是不确定管不管用。”关不渡说,“就连景誉都放弃了大晋江山,我就算把皇位扛在他面前,也不管什么用。”
鹤归叹了口气。
起初的大晋并非如现在这般干戈寥落,景誉接过先皇的遗嘱后,还维持了数年的安稳。但自鹤酒星一死,大晋的运势便如山摧折,颓势尽显,就连皇权旁落,景誉也似乎觉得无甚所谓。
“誉叔他不要这江山了,难不成师父就会回来?”
哪知关不渡摇摇头:“依我所见,景誉兴许并非不想要江山。”
若景誉已下定决心,此时他定然不会坐镇临安,一个毫无实权的皇帝,就算面对面与胡人交涉,也分不得半点眼神。关不渡始终觉得,景誉看起来虽颓唐,但心底依旧有自己的算盘。
关不渡:“但无论景誉想如何,姚玉春想如何,都与我无关,我继承儒门传承,并非只有扶持姓景的这一条路。”
“你待如何?”
关不渡轻轻揉捏着这人腰间的软肉,刺激得他手忙脚乱,罪魁祸首却仿若无辜,抓住了他的手,笑道:“我的居士,你觉得江山是皇帝的江山,还是百姓的江山?”
鹤归心念一动:“你是说……”
“自古以来,能够延绵百世的,从来不是哪一个王朝。”关不渡眼中眸色渐深,“而是簇拥在王朝之下的那群人,是轻贱的蝼蚁,是倾覆木舟的海浪,是你,亦是我。”
关不渡依旧是那个运筹帷幄掌控天机的关不渡,鹤归得知他心中有数,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了下去。他正准备从关不渡身上起来,却发现腰间的手依旧箍得紧密。
鹤归拍了拍关不渡的手:“松手。”
“这么简单就想走?”
“我怕把楼主的腿……唔。”
管什么腿,我想吻你就吻你了。
……
二人在屋内闹得火热,林绍却没来得及回去,正被沈云修堵在路口。两人隔着一道长长的回廊对望,一时无言。
林绍眸光微闪,垂下眼掩盖神情,轻笑道:“城主何事?”
沈云修心中百转千回,到嘴却一句:“无事。”
长廊中灌满了风,檐下的帷幔挡住了沈云修的视线,回神之时,两人已翩然擦肩。
林绍走出多时,却突然脚步一顿,回身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接近你只是为了找儒门遗迹?”
良久,沈云修再次开口:“是。”
林绍笑了下,不再多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扔到了沈云修怀里:“把这个交给鹤归,我就不多叨扰了,城主,再会。”
再会。
沈云修猝然回身,林绍却一刻也不停留,飞身自山庄一隅已轻功离去,再没回头。
雨停了。
沈云修不知在原地呆愣了多久,直到耳边有人唤他,他才如梦初醒。
“城主?”鹤归推着关不渡出门,看了眼他肩上的湿润,“城主缘何在此?”
沈云修猛然回过神,边将锦囊递给鹤归,边往后退:“我还有事,就奉陪了,这是林……林绍给居士的。”
说罢,也不等二人有所反应,便逃也似地走远了。
鹤归蹙眉看着沈云修的背影,道:“城主他……”
“不用管,林绍自作自受。”关不渡抬眼看向锦囊,“这是什么?”
这锦囊手感很轻,里面应当只包了一张纸。鹤归狐疑地拆开,果真见到了一封简短的信。信上的字迹很是潦草,鹤归扫了几眼,锦囊猝然脱手掉落。
“怎么?”关不渡俯身捡起信纸,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洞庭遇险,勿归。”
作者有话说:
大家的评论海星都对我很重要谢谢大家!
第49章 洞庭之滨
洞庭离鸢都数千里远,拿到锦囊的当下,鹤归便立即动身,千赶万赶总算在凛冬前夕赶回了洞庭。
那日接到锦囊后,他第一反应便是消息有假。毕竟林绍的立场不明,无缘无故送来这样一个锦囊,教谁也不会放心。况且鹤归信得过霍元洲的为人,这位掌门表面看着不大靠谱,但在大事上,都有自己的考量。
即便洞庭有难,霍元洲也不会隔着千山万水给他送来求救信,他会做的,就是压根不让鹤归知晓此事。
“消息可能为假,但你仍是要回去一趟。”关不渡道。
“是。”鹤归点头。
数月不见,他原本就有如此打算,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若不是恰逢鸢都变故,鹤归现在恐怕已身在洞庭。
姑且不论此事真假,如若洞庭遭难,定会与解梦剑有关。
三大传承两两出世,现唯余道门传承,能够供世人抢夺。
眼见他归意已决,两人心意互通,堪为知己,关不渡也并未生出劝解之意,只道:“只是我无法跟你一同去了。”
鹤归回头看他。
关不渡坐在轮椅中,气定神闲地玩起了折扇,扇骨被拆成一堆零件,关不渡拿着其中一块抛上抛下,被鹤归一把握住了手腕。
“等我回来。”鹤归深深地看进他眼中。
关不渡轻笑一声:“好。”
冬日的洞庭寒意已然入骨,鹤归持缰打马穿过街道,带起一阵令人战栗的风。马蹄哒哒,路人迎声看去,只看见半空中扬起的飞尘。
霍元洲的和光派坐落在一片偏僻的山间乱石中,此处地势低平,建筑位于高处,可以仰视整个洞庭湖。刚下过一场雨,马蹄声践踏起低洼里的积水,惊醒了沉睡中的雾气。
临至蜿蜒小道的路口,鹤归放了缰绳,任由马儿飞奔而去,兀自转身拾阶而上。
和光派虽然不大,但平日里很是热闹,一些弟子喜爱在开阔的广场中习剑炼药,豢养幼熊,然而此时整个山林都静得可怕。鹤归越往里走,心中便越是沉重。
穿过广场,便是和光派的正门,主厅在后。一眼望去,屋内桌椅物件摆设齐全,炉上还燃着未烬的烟,好似刚才还有人在此围炉煮茶,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鹤归在主厅观察了片刻,绕过屏风,往更深处走去。
主厅平日里用来会客,山林深处由东至西坐落着弟子们的起居室与学艺堂。山林的最南面则紧挨着洞庭湖。鹤归进来如此之久,至今未碰见一个人影。
然而再往里走,便随处可见翻箱倒柜的痕迹,许多长势极好的冬日植物被泄愤似的拦腰砍断,怏怏地垂至地面。鹤归沉默了片刻,矮下身刚想去探查利刃的切面,便忽觉身后传来一阵响动。
鹤归仰身一退,无剑在手便两指作剑,剑意迸出,将偷袭之人掀开了数里之远。
来人吃痛,摔了个四脚朝天,咿呀叫个不停。鹤归定眼一看,这人身形稚嫩,不过十多岁,竟还穿着和光派的道服。
他匆忙上前,还没开口,这个和光派的小弟子便胡乱地挥着剑,闭着眼嚷嚷:“你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我我要你好看!”
小小年纪,看起来弱不禁风,却知道色厉内荏。鹤归心下松了口气,抬指便将短剑弹开,好笑道:“你们掌门呢?”
剑被轻松弹开,小弟子掩耳盗铃般捂住脸,闻言缓缓张开手,从指缝里偷看鹤归的神情。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憋出了几个字。
“你……是谁?”
几炷香后,鹤归看着蹲在洞穴里吃鱼的霍元洲,一时无语凝噎。
小弟子名为顾有知,只是看起来是个不大聪明的主儿。霍元洲听闻有人将来和光派闹事,便早早地带着弟子们躲到了这个山口里。山口位于乱石脚下,乃上任掌门闭关之所,空旷且安全,是个极好的庇佑之所。
洞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鱼。霍元洲带着弟子住进山洞之前,囤积了整个冬日的粮食,又在洞庭之外安插了眼线。一旦有外人进入,山洞里的霍元洲就能得到消息,并作出应对。
只是这个眼线——也就是顾有知,看起来委实不太靠谱。
鹤归进来时,霍元洲正剔着齿缝里的鱼肉,饱餐一顿后似乎极其享受,摇头晃脑地眯眼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在外人眼中,和光派是个遗世独立的道门,不知晓内情的,还以为门派里的人各个出尘避世。但若是教人看见霍元洲这幅作派,恐怕整个道门的形象在江湖人的眼中都要跌上一跌。
他正剔得开心,余光看见了一个影子,便头也不回地问道:“回来了?外边儿来的是谁?”
“回来了。”鹤归说,“是我,鹤归。”
霍元洲手一抖,细针划过牙龈,留下一道血印,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
顾有知慌忙地跑上前去给他顺气,被人嫌弃地推开:“边儿去!我又不是噎到了,你这么用力拍我背做什么?眼珠子都给你拍出来了!”
鹤归轻笑出声。
霍元洲清了清嗓子,指示顾有知去山洞后面与师兄们待着,自己理了理皱巴巴的前襟,走到了鹤归的面前。
鹤归身量比他长些,霍元洲仰着头看了他半晌,眼眶突然红了。
“你回来做什么?”霍元洲拍了拍他的肩,喃喃道,“不是叫你不要回来了吗?”
许久之前,鹤归以为自己对和光派并无归属感,是故在外之时,只在九华山透露过和光派的名字,后来身份暴露,便索性做了一个无根无蒂之人。
但直到方才,他踏入和光派那条蜿蜒的小道上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早就与和光派牵扯不清了。
所以鹤归只是淡淡笑着,抬手覆在霍元洲手背上轻轻安抚道:“想回来便回来了。”
霍元洲于他,是救命恩人,亦是忘年友人。两人说了会话,鹤归才得知,原来那锦囊里的信,确实是霍元洲写的,但他写完便后悔了,因他知鹤归的为人,若是这封信到了鹤归的手上,他是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的。
“那封信是谁交于你的?”霍元洲坐在篝火旁,随手将枯枝扔进了火堆中烧得劈啪作响,“我那日写完后就将它烧了,为何会落到你手上?”
鹤归便将鸢都之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又把锦囊里的信拆开来。霍元洲凝神辨认了许久,才道:“是我的字迹,不过……是拓印的,并非原件。”
“和光派近日可有新的弟子入门?”
霍元洲眼神一动:“有一位,那人只呆了数月,便失踪在采药的路上,我当时以为他失足滚下山崖,还将同行的弟子狠狠地教训了一番。”
“那便是了。”鹤归说,“有人希望我回来。”
究其背后的目的,也不难猜出,是为了什么。
“我不该将解梦沉入洞庭的。”思至此,鹤归略带歉意地说,“和光派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却让其无辜受到牵连,实在是对不住。”
“胡说什么?我心中自有定数,既已救你,你就与我和光派脱不了干系。”霍元洲吹胡子瞪眼道,“怎么?你师出第一道门,眼光高,看不上我们?”
霍元洲都这般说了,鹤归也不再多言。他站起身,边往外走边道:“我现在就去把解梦取上来。”
哪知话音刚落,霍元洲就连忙拦在了他身前,高声道:“你别去!”
“怎么?”
霍元洲支支吾吾,半晌,闭眼叹了口气:“我的徒儿,把解梦在洞庭湖底的消息传出去了。”
鹤归微微一怔。
……原来如此。
世人虽知鹤归为霍元洲所救,但鲜少有人知道,解梦剑被鹤归留在了洞庭,这也是最开始鹤归疑惑的原因。若真如霍元洲所说,也无怪乎他能提前带着整个和光派弟子搬迁至此,躲避灾祸。
“霍掌门知道此番来抢夺解梦剑的有哪些人吗?”
“三大宗门的都有。”霍元洲说,“包括一些零散的江湖人士,还有……魔门。”
他话语未尽,但鹤归却从中听出了异样。篝火的光明灭在鹤归的眼瞳中,他视线发散,不知道看向何处,良久才像是找回自己的言语,轻声道:“是十年前的那个魔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