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修竹在见到林绍的第一眼,便招呼庄内的护卫将其团团围住。
对修竹来说,离开鸢都,离开沈云修的林绍,身份已不再是县丞之子,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叛徒。
林绍负手立于人群之中,脸上无悲无喜,颇有一副不让他进去他就鱼死网破的架势。
“你来干什么?”修竹冷冷道,“城主既没等到你,便再也不愿见你。”
林绍视线扫过众多护卫,淡淡道:“我若想进去,你也拦不住。”
眼看护卫拔刀而上就要与林绍拼个你死我活,关不渡适时上前拦住了修竹:“你们城主生前是如何交代的?”
修竹一顿,瞬间会意。可他的表情却不大好,沉着脸看了林绍一眼,才道:“城主说,城中一切事宜,全权交予关楼主。”
……倒是一个有义之人。
饶是冷漠如关不渡,心中也难免为沈云修之死一叹。这般世事洞明又心怀苍生的人,恐怕景家数十年都难出一个。
皇家无情,被私利与权势蒙住了眼。到景誉这一代,更是软弱无能,世道无明君,才会乱到如此地步。景家除了始祖皇帝景行与其顺位皇子景言,竟再无一人担得起天子这个称号。
何恨水在世不愿为景家效力,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儒门传承到关不渡手中时,他却另辟蹊径,决心让景家天子一脉自此终止于世。
做谁家的帝王师不是做?儒门传承不断,他们儒门传承之人就不会受到天机的反噬。
可惜啊,沈云修却是死了。
关不渡心思百转,却只在瞬息之间,他回身对修竹道:“既然城主发话,你就听我的,让林绍进去。”
修竹急道:“不可!”
关不渡也不以为忤,只说:“你若信我,就让他进去。”
修竹长叹一声,招收召回护卫。林绍淡淡地看了关不渡一眼,继而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屋子。
“多谢管事体谅。”关不渡回身谢过,修竹忙道不敢。
沧澜楼主的这般敬意,不说他自己受不得,恐怕整个山庄内也无人受得。况且他这样做,也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眼下城主忽死,消息未传播开来,城中尚且安定。若真到消息捂也捂不住的时候,才是鸢都的灾祸。若鸢都乱,中原的整个东渡口便岌岌可危。在没有天子的庇护下,只有被东瀛人分食这一个下场。
好在……还有个关不渡。
修竹心中稍定,但仍对沈云修之死意难平。思至此,他对着关不渡略一弯腰:“楼主先进屋烤火,我要再去教人查一查那护卫的底细,不能让城主不明不白的死。”
没等关不渡反应,修竹便已携风作雷霆之势离去,徒留他一人在原地。
两次出现的自爆傀儡,定是同一股势力。
沈云修八面玲珑,寻常结不到什么仇家。若真有人要他死,只会是在他想要自立为王之后。那么,谁会认为,成为割据一方的藩王之后的沈云修,是一个不得不除之人呢?
他沉思片刻,受不得鸢都屋外肆虐的寒风,连呼出的气也带着几分颤抖,便随着留下服侍的小厮走了几步。
另一边的火炉烧得正旺,而对门处一间屋门大开,任由寒风灌了满屋。
叶既明正趴在窗前搓弄积雪。
他神色认真,连关不渡走近也并未察觉。一双手骨节分明,与鹤归差不多,是一双拿剑的手。只是叶既明虎口处的茧已经淡了,交叠的伤疤诉说着他曾经遭遇的一切。
接连下了数的雪,表层已凝了一层坚硬的霜。叶既明双手捧着雪块,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摆在窗台上,堆成许多柄长剑。
关不渡靠在窗边,指节轻轻敲击了一下,换得叶既明的侧目。
哪知叶既明不闪不避,也并未仓皇地躲回安全之地,眼中竟还闪烁着惊喜的光:“是你啊。”
这下轮到关不渡诧异:“你认识我?”
这人神智时好时坏,难不成恰好恢复了神智?关不渡思索道,除了鹤归,叶既明是当年灭门惨案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若神智清醒,兴许会对当年的真相知晓一二。
叶既明温柔地笑道:“你叫我师兄。”
关不渡“啧”了一声,对此事也在意料之中。他垂眸看到窗台上几欲融化的雪剑,问:“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堆雪人。”叶既明眨了眨眼,一幅天真烂漫的模样——兴许他疯了,是神智恢复如幼儿,连形态都模仿得有模有样,“小九冬日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堆雪人,他只喜欢剑,我就做一个剑给他。”
见关不渡兴致勃勃,叶既明似乎很是开心,寻常不愿意亲近陌生人,到此时也愿意拉着关不渡的衣袖给他介绍自己的大作。
“这是师父的剑,这是小九的剑,这是我的剑。”叶既明一个一个地数给关不渡听,末了,视线落到最后一把雪剑上,却突然卡了壳。
“唔。”叶既明蹙眉,似乎在尽力思考最后一把剑该给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他想着想着,就突然陷入了癫狂。抱着头想要极力控制住自己,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往墙上撞。关不渡连忙将叶既明拉开,就有小厮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才总算安抚好。
刚找到叶既明的时候,他还不似这般伤害自己,怎么治了许久不见好,反而愈发严重了?
“他这样多久了?”关不渡问。
有小厮上前答道:“用过药之后便一直如此了,浮白姑娘说,这是见好的征兆。”
“见好么?”
这般时而清醒,时而自伤,不知鹤归看到了是何种滋味。关不渡侧目,吩咐道:“劳烦诸位照顾好他,待得好转,沧澜必有重谢。”
第56章 虽死犹生
关不渡不知叶既明之前是如何的朗月风清,但见他长相清隽,眉目仿佛柔云,又是鹤酒星的首席弟子,便知他原本定是一个风神雅致的人物。而如今他神志不清,对陌生人又十分抵触。但兴许是关不渡的那声师兄安抚了他,待头不疼了,叶既明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关不渡。
却又不敢直溜溜地盯着,时而抬眼,时而又慌忙地假装数袍袖上的绣纹。
关不渡有心问他当年的事,但又担心刺激到他。哪知叶既明陡然靠近,神神秘秘的,开口却是晴天惊雷。
他说:“我知道当年的罪魁祸首!”
叶既明瞳似琥珀,看起来天真纯净不似作假。然而这般境况,关不渡只是稳了稳心神,不动声色地应道:“哦?”
紧接着,叶既明左右看了眼,似乎是在观察隔墙之耳,随后才轻声说道:“他是个大坏蛋!”
“……”关不渡轻笑一声。
他果然还是没能恢复神智。
关不渡更笃定了心中所想:清醒时刻的叶既明,兴许真的能记起当年幕后之人的名字。
叶既明闹了一会,似乎是困了,兀自裹着被子安稳睡去。
此番关不渡回到鸢都,一是为了帮助死去的沈云修解决鸢都之乱,二来,也需得与儒门传承做个了断。他们何家世代被玄妙的天机掌控着命运,每一代传承人的心血皆奉于帝王。而到了这一代,他却另辟蹊径,其中后果与危机,关不渡自己也并不知晓。
但他有底气,也有能力去与天机斗上一斗。
沈云修一死,鸢都一片没了主心骨,站在自己的位置,关不渡必须要再挑一个能掌控全局的人,否则天下必定比如今更乱。
然而这个人选……关不渡单手以折扇撑着下颚,缓缓眯起了眼。
林绍在屋内呆了一天一夜,在关不渡的示意下,无人去打扰他。直到第二日晌午,林绍才从屋内出来,下颚处生了一圈苍青的胡渣,眼见的步伐缓慢,神色萎靡。
沈云修的死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包括他。
台阶上有积雪,林绍眼神黯淡无光没有焦点,踩到积雪上一个踉跄,狼狈地跌坐在地。
半晌,他像忽然想起什么,撑着手臂爬起来,匆匆忙忙地将出了庭院。
背后有风雪逐身。
门被猛得撞开,屋内的人坐在轮椅上,见到来人却毫不意外,甚至慢悠悠地点了一盏灯。他一边将腿上的毛毡往上拉了半寸,一边转头吹灭了手中的火引,淡淡道:“来了?”
林绍开门见山:“楼主可知凶手是谁?”
“我又不是神仙,我如何知道。”关不渡催动轮椅转过身,笑道,“难道林公子也不知?”
“我……”
他怔愣片刻,终是幽幽开了口。
“我确实不知……几年前我得知儒门传承于鸢都出世,便趁着父亲职位的便利认识了云修。我想着,他是城主,总归会对这些秘辛有所耳闻。几年过去了,我确实是找到了。”
儒门传承就在鸢都城外的地底之处,几年间频繁的地动也是因此而生。
可惜即便他找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终归也得不到。
关不渡又问:“子车渊平,是你引来的?”
“是,我知道鹤归来到鸢都,猜测与三大传承有关。兴许道门传承也即将出世,便特意将鹤归引到鸢都城中与子车渊平碰面。巧合的是,他们比试过后,儒门遗迹竟奇迹般的出现在世人眼前。”
他算到江湖上的大动静与传承有关,却没有算到儒门的唯一传承人就在眼前,才会棋差一招。
他也没算到,世上唯一能证明儒门传承存在的遗迹,关不渡眼也不眨,挥手就将它毁了。
关不渡不想究其原因,左右不过贪妄二字。
在沧澜的情报网中,林绍身份并无特殊,他的确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之子,自小体弱多病,疾病缠身,后来受尽折磨才习得如今的一身本事。儿时林绍曾想入鹤酒星门下,被拒后也不甘庸碌,反而愈发想变强。
江湖人对精益自己武艺的宝物趋之若鹜也无可厚非,关不渡从来不轻视想往上爬的人,但是爬也得靠自己的本事,若是依靠他人,想走便捷之道,也无怪会跌落谷底。
关不渡:“你留在姚玉春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林绍轻轻看了关不渡一眼。
关不渡:“怎么?”
林绍:“姚玉春此人手段毒辣,对弟子也百般苛刻,我怎会投入他的座下?”
关不渡一怔,忽而想到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林绍说:“我在为皇帝做事。”
竟是……景誉。
关不渡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景誉。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面见中,这人表现得完全不像是一个在位者。他对皇位不甚在意,对姚玉春这种贼子也颇能容忍,全身心都放在死去的鹤酒星身上。这样一个看似无欲无求的人……盯着儒门传承做什么?
林绍:“集齐三大传承,便可逆天改命……楼主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当然知道。只不过这种荒谬绝伦的事,关不渡没有放在心上。林绍抬眼见关不渡神色晦暗不明,心中也咯噔一声:“难不成是假的?”
“我从未听过。”关不渡不动声色地撒了谎,随手端起茶吹了口气,顺势遮住眼底的流光,道,“景誉他要传承做什么?”
林绍摇头:“他没告诉我。”
逆天改命,那是传说中仙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当初景誉拿舍利制造出傀儡,就曾让关不渡怀疑过,难不成,他想靠集齐三大传承改鹤酒星的命格?
先不论天机无法现世,单论鹤酒星已经死了十年这一事实,传承就算能更改命格,也无法……死而复生吧?
看来要怀枝留在鹤归身边监视景誉并非多此一举。
关不渡放下茶杯,捏着柄折扇上下抛举,笑道:“你与我说这么多,不怕景誉来找你的晦气?”
“皇帝心思不在旁人身上。”林绍垂下眼,“区区一个林绍,不值得他花费功夫。关不渡,我既然来找你说明此事,想必你也已知晓我接下来想说的。”
“说说看?”
“云修忽死的消息终究会传开,先不说鸢都的人民,单单是东瀛人,就成了楼主无法跨越的难题。燕都、常州、甘州三位节度使现在还算能与楼主合作,云修一死,保不准他们会立刻吞并鸢都……届时,儒门传承便再难为继。”
君临天下,这个诱惑太大了,沈云修有这个野心,也有这个魄力。其他几位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乃至临安城中的姚玉春可也紧盯着这个位置的。中原割据,那便拥兵自立。鸢都水土肥美,犹如狼群中的猎物,利益之下,这块疆域谁也不会嫌多。
沈云修的死,的确是一个大麻烦。
关不渡心中了然,却并未接话,反而叹道:“是啊,若是城主还活着就好了。”
“我可以让他活着。”
关不渡垂眼一笑:“哦?原来林公子还有这般本领?”
林绍:“楼主不必如此绕弯,互利的局面,楼主答应,还是不答应?”
与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挑明。有杀害沈云修的傀儡在先,保不准庄内还有其他的眼线,沈云修的死不能再拖。
关不渡早已明白林绍话中的意思,但他莫名还是有些替沈云修不甘心。
兴许是受到了鹤归的影响,他看旁人时,不再能太剥离开来。人与人不过一个躯壳的距离,看他人的命运,仿佛也在看自己的命运。
林绍的意思是,沈云修死了,他可以替沈云修活着。
若是世上需要一个沈云修,那就让他林绍来当。
如若不是看清林绍眼中的情绪,关不渡甚至以为,沈云修的死于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