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只听得关不渡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林绍,你想得倒挺美的。”
林绍淡淡道:“可这的确是楼主想要的,不是吗?我与云修相知多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鸢都,除了我,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沈云修死了,你可曾为他流过一滴眼泪?”关不渡脸上笑意淡了。他重新靠回轮椅上,边操纵着它出门,边任话语飘散在风中。
“可怜。”
他没有回头,自然就不曾看见,林绍隐在袍袖之下的手深深攥进掌心,鲜血似雨水,在地面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
浮白善换面,恰巧她也在鸢都,事情宜急不宜缓,翌日一早,浮白就带着易容之物来到了山庄的主室。关不渡到时,林绍正从层层帷幔中走出,眼底青黑一片。
他看见修竹也跟着进来,不禁哑声问道:“他何时下葬?”
修竹冷哼一声:“你就如此心急?若不是不忍城主心血遭踏践,我便是死也不会让你冒充城主。”
林绍不以为意,闭眼对浮白道:“来吧。”
浮白抱着一个木箱款款而来,她将林绍的长发箍在耳后,在又于脸上揉开一团米色的膏体,待膏体彻底融化于皮表之后,才从箱中拿出一张人皮面具。
这面具并非真的人皮,但触感温热,与真实的肌肤一模一样。到面具即将贴合上时,林绍突然睁眼问道:“这面具的时限是多久?”
“短的半月,长则数年。”浮白淡淡道。
“最长的呢?”
“十年。不过我现在还没制成,眼下这张面具足够了。”
林绍:“那就劳烦姑娘制一张十年的。”
浮白动作一顿,抬首望向关不渡,见他微微颔首,才继续道:“林公子,十年年限的面具戴上之后,日积月累,便会真的成了一张假面。日久天长,它与自身融成一体后,就再也摘不下了,你可想好。”
林绍:“想好了,我扮他,就代他好好活着。”
他目光跳过众人,落在远处飞起的屋檐上,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连眼底都泛起温柔的水光。恍惚间,好像又回到当初在沈云修身边的那个林绍,一切还未改,一切还如初。
寒冬不再,又是一春。
而后的数月,林绍戴上那张面具,在庄内与众人一起,为沈云修举办了一场安静的殡葬之礼。沈云修生时不在乎繁文缛节,但爱穿精致的衣物,下葬时,便合着数箱宝玉绸缎一起,埋入黄土之下。
第二月,儒门传承人何砚深广散消息,儒门传承拥护鸢都之地的沈云修,以胡人南下须守卫疆土为由,自立为王,定国号为北齐。
当月下旬,燕都的蔺峙、常州的张明远以及甘州的江会纷纷效仿跟随,燕国、北周、西梁自此诞生。
这一年,晋朝统治分崩离析。
大晋被割据后,处在临安直面胡人威胁的姚玉春等人,也即将坐不住了。
北齐成立后,鸢都改名为鸢都城,成为北齐的都城,城中的民众对原先的晋朝没有归属,很快便接受了沈云修这个北齐王。
与沈云修合作过的东瀛人也在此时派使者来到鸢都城拜贺。
北齐国刚立,王城中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初春的鸢都仍旧寒冷,绒衣未退,风也刺骨。却见一人身穿白衣穿过重重红栏,步伐踉跄,脚上未着寸缕。他穿过几道门槛停在一扇大门外,焦急地拍打着门板,喊道:“开门!”
“谁啊。”
门内的侍卫粗声粗气,开门一看,嗤笑道,“叶公子,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叶既明在王城中居住许久,人人都知他是一个疯子,时常趁着无人时轻视他,眼下他来到齐王的书房,免不了又是一顿数落。
只是眼见他眸色清亮,眼露焦着,侍卫一时也犯了疑窦。
难不成……这个疯子好了?
叶既明马上给了他答案。
“劳烦给关楼主传个话,叶既明求见。”
真好了?!侍卫心里一惊,忙不迭地打开门,就见关不渡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看见叶既明也是一愣。
“师兄?”
“关楼主。”叶既明犹如抓住水中浮木,语速飞快,“小九是不是在临安?请您务必带他回来。因为我记起,十年前,我派灭门的罪魁祸首,就是景誉。”
作者有话说:
终于把这个伏笔丢出来了,松一口气
前面埋了很多关于这个伏笔的暗线,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
第57章 皇城危机
临安,初春。
皇城地势低且异常湿冷,鹤归连日赶路,衣摆沾染的水珠结成一片,又被内力催散。夜里的临安城灯火通明,他不敢贸然进宫,只在皇城边缘逡巡寻找时机。
景誉的信虽只寥寥几句,危机却尽显。鹤归不知景誉处在什么样的境况,那姚玉春是个极负野心之人,若真在此时与胡人狼狈为奸,皇城沦陷、江山易姓是迟早的事。
距离城外数里地,坐落着一个商铺,据说掌柜的只与达官贵人相交。鹤归循着路人的指引,在更声响起之前,摸进了人家的院子。
正巧掌柜的掌灯起夜,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夜里几经闪烁,犹如兽眼。他打着哈欠,迷蒙地走了几步,还没撩开衣袍放水,就被一缕清亮的寒光迷了眼。
脖颈间一凉,一个声音在他耳后响起。
“你今日,见了几位官员?”
掌柜的以为碰到谋财的歹徒,腿肚子一颤,油灯从手里滑落,哐的一声掉在地面。
“大侠、大侠饶命,铺子里的东西您随便拿,放我一条小命。”
“你的命不精贵,我没兴趣要。”耳后的声音微冷,“说,你今日会见了哪些官员?”
来之前,鹤归便知道,这个商铺的掌柜表面上做的是玉石的生意,实际上却周旋在各个官员之间为他们买卖消息,性质与沧澜差不离。
如今的大晋朝堂贪官污佞横行,随手抓一个都可以抖出千金白银,若是多加利用,说不定可以借此顺利混进皇城。
掌柜的已经吓得失语,担心自己小命不保,连忙倒豆子似的将今日面见的官员姓名一一道来。
鹤归从中挑了一个颇为耳熟的名字,问道:“许尚书的府邸在哪个方位?”
“……城西。”
话音刚落,掌柜只觉脑袋一嗡,整个人便瘫软下去。
鹤归收回手,有些歉意地看了掌柜一眼,将他送回屋子后才再次飞身离去。
先帝还在时,许尚书就为景家卖命,找到这个人,或许可以更轻松地混进宫。
自古以来朝堂与江湖表面上泾渭分明,但私底下多的是暗涌交错。许尚书为官多年,少时的师门却与鹤酒星打过交道。
鹤归的身影在暗夜中如同腾飞的鹰,直奔猎物而去。
天将明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尚书府驶出。
马夫在前面赶车,心里却嘀咕着,尚书大人不是刚从皇城出来,怎地又要入宫?难不成有什么落在了陛下那儿?可他只是个下人,无权过问,只得尽自己应尽的职责。
若他再多问两句,定会发现今日的尚书大人有所不同。
马车顺着官道飞快地往皇宫奔去,不出半个时辰就停在了宫门口,宫外的侍卫按惯例拦了下来询问几句,却不见车内有所动静。
侍卫咦了一声,正欲往前,就听见马车内响起许尚书苍老的声音:“我得陛下召见,须在日升之前到达主殿,你若再磨蹭,别怪陛下治你的罪。”
侍卫连忙退后,为他打开城门。
迎着即将升起的朝旭,马车后的阴影淌了一地。车内坐着的却并非只有许尚书一人,主人端坐一旁,颈间却横着一把匕首,他只敢微微阖着眼,不去看威胁自己生命的刀刃。
许尚书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教人分不清年岁。
待马车深入宫城中,鹤归才收起匕首,冲许尚书略一抱拳:“失礼了,情急之下,望前辈见谅。”
他称呼的是前辈,而非尚书大人,自然是有一番打算。果不其然,只见许尚书微微抬眼,神色一沉:“鹤归?”
“晚辈少时时常听师父说起过您。”鹤归道,“东鹤西襄,也是江湖中一代传说。”
那算是很久之前的往事,鹤酒星的父亲鹤凌与许襄,也就是眼前的许尚书,并称为东鹤西襄。后来许襄跟着父辈进了皇城,在江湖上便杳无音讯了。
没想到,数十年之后,许襄竟成了朝廷命官。
许襄面容倦怠,眼角的细纹宛若盘虬,说起少年事,却也只是微微一讪:“那么早的事说他作甚,倒是你,你来皇城做什么?”
“晚辈来还一个人情。”
“人情那么多,不是你能还清的,小心害了自己。”
鹤归笑了下:“多谢前辈指点。”
马车稳稳地停下。有下人几步将车帘拉起,看见鹤归也不惊讶,只安静地守在一旁。朝阳穿过车帘,跳跃在马车中人的瞳孔上,流出细碎的金光。
许襄静静地看向远处,随即挥袖道:“我就送你到这了。”
鹤归抱拳谢过,干脆地转身离去。许襄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解梦剑鞘上,良久,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清晨的皇城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远处飞檐的脊线下,有阳光四射开来。战乱纷纷,连宫中的侍女和太监们都满脸愁苦。鹤归一路小心避过他们,却在即将到达主殿时撞见了一个人。
一个熟人,姚玉春。
他昨夜似乎在宫里留宿,眼中带着困乏的睡意,身旁一排宫女太监服侍着,正从正殿里出去。
“陛下可有醒来?”鹤归躲在一方假山之后,听见姚玉春问。
宫女答道:“回大人,已经醒了,正着人服侍着。”
姚玉春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动静便渐行渐远。
看来景誉目前的处境还不算危急,姚玉春这般无视皇威严,俨然不把自己当做一个外臣。可鹤归想不明白,既然姚玉春有如此大的权势,为何还留着景誉,不自己登上那座皇位?难道只是因为畏惧流言?
他在假山后等了一会,直到脚步声再也不见,才直起身,打算绕过假山走进主殿。
层层掩映之下,视线被阻,鹤归小心地拨开枝叶,一脚还没踏出假山,便敏锐地察觉到外面有人。
他心中一惊,还未动作,那人却似早已发现了他,劈手就朝他拍出一掌。
鹤归飞速后退,脚尖一点,稳稳地落在假山顶。然而他抬眸看去时,就发现这人竟是刚离开不久的姚玉春。
他孤身一人,负手立在假山群出口,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鹤归,又见面了。”
可这份笑意阴冷,让鹤归有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仿佛在此已等待许久,衣领上都沾染上了几滴晨露。
鹤归静静地等着他说下一句。
这人分明很早就发现了他的踪迹,却一直等到现在,不知道究竟有何意图。
紧接着,只听姚玉春道:“陛下已经等你很久了。”
……
景誉刚从睡梦中醒来,发冠散乱,只披了件玄色的外袍。冬日未尽,他也不嫌冷,赤足坐在地上,见鹤归进来了,抬眼懒懒地看过去。
“你来了。”景誉笑道,“坐。”
可这满目的寝宫空荡荡的,连一个坐垫都没有。鹤归怀着一肚子的疑问,随意地坐在了景誉身边,看见他手中正抓着一个青灰色的禁步,丝线连接的尾端,是一块圆溜溜的佩环。
景誉呆坐了一会,才撑着身子起来,将禁步藏进衽中,道:“前些时日,姚玉春一直在准备与胡人一战,最迟明日就动身。不曾想,胡人已经等不及了。”
“连姚云春手下的兵力也拦不住他们?”
鹤归虽不懂带兵打仗之事,但也知如果连姚玉春都不拦下胡人的铁骑,临安沦陷是早晚的事。
“此时是休战期,但若是到了开春,胡人等不及,迟早会冲破防御。”景誉兀自束了冠,回头道,“或许你有些疑惑,为何姚玉春会帮我打胡人。”
鹤归垂眸思索片刻,说:“姚玉春想要的是皇位,即便胡人曾与他合作,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外族人攻陷临安城。”
“没错。”景誉赞赏道,“他想要皇位,就必须让我现在活着。所以目前为止,我与他,仍是合作的关系。”
“所以你叫他在假山那里等我?誉叔,你不怕他知道你想做什么?”
“不怕。”景誉道,“因为他知道我没那个本事。他拘了我那么多年,早已不把我当一个对手了。”
他的声音很轻,不带任何情绪,听不出是愤怒还是难过。
鹤归一顿,叹道:“我需要做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来。”景誉温和地说道,“宫里这些肮脏的事,我实在不想让你掺和进来。但是这些傀儡,已是我最后的杀手锏了。”
说话间,景誉已走到一扇屏风后,屏风一侧的墙有一块是松动的。景誉抬手按下去,墙面便转了个方向。暗藏的密室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许多傀儡,他们面无表情,却每一个都让人心惊。
“这些傀儡与洛生书院那些是同一批,我原本想借此杀了姚玉春,现在想来恐怕是不行了。”景誉平静地走了进去,淡淡道,“等他将胡人赶出中原,我会利用这些傀儡,把他的党羽解决掉。我不想做皇帝,但我也不想要姚玉春窃取我景家的江山。”
密室很隐蔽,两人在其中都能听见彼此的回音。那些傀儡半数被遮挡在阴影之中,让鹤归有点不大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