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晴空万里,空气中却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涌。
朱弗缓缓抬眼:“所以,在朱某找到这个东西前,想离开的,请先问问朱某手中的杖。”
作者有话说:
三万字~提前更新~
第11章 无趣得很
朱弗最后一句话,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可鹤归的第一反应却是,若是朱弗与关不渡打一架,谁会更胜一筹。
他刚入世不久,知晓的还是十年前的江湖,关不渡略有名声的时候,鹤归还在洞庭疗伤。他垂眸看去,见关不渡依旧懒散地坐在轮椅里,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
不久前还温和宽厚的天台峰峰主,此时看起来分外不近人情。然而来此赴宴的人也并非都是无名小卒,朱弗一露出想要软禁众人之意,就有人坐不住了。
最先发难的,是元震。
江湖上,他凭着一把“不平”剑名声在外。道门中用剑之人不在少数,可能把剑人合一的,除了当时的鹤归师徒,便再无第二人。
“刷”的一声,元震以指作剑,剑气将风声切割开,逼得众人连连后退。
“我道峰主德高望重,才浪费自己的时间待在这,哪知峰主却毫不领情。陈无阙已经死很久了,峰主,莫要给脸不要脸。”
鹤归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抬头看了朱弗一眼。
天台峰峰主垂着头,似乎并不打算搭理元震的挑衅。
陈无阙是天台峰前任峰主,那时鹤酒星还在,常带着鹤归来此走动。这两人都爱喝酒,酒局一起,便要喝上个彻夜。
时光匆匆,物是人非。朱弗接手的时候,正值三大宗门混乱之际,他历经数年,才慢慢把天台峰恢复成现在的模样。
可这世上大多匆忙的新旧交替,都是踏在前人鲜血里做的决定。
鹤归一时之间,竟感同身受地想起了鹤酒星。
尽管元震想要跟朱弗讨个说法,似乎还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但朱弗铁了心要把这些人留下来,也没管他人的意见,一招手,天台峰的侍者就准备去封山。此地归属佛门,罗汉之阵的威力众人皆有耳闻,若强行闯出去,怕是也要费一些力气。
关不渡在朱弗做决定之时就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拉上鹤归。
看这模样,眼下的情形仿佛在他预料之中。鹤归认命地给关不渡推着轮椅,一边问:“接下来怎么办?既不是王敬书,那线索就断了。”
关不渡:“我几时说过不是王敬书了?”
鹤归讶异道:“真是他?”
“昨夜他冒雨出门,还顺路杀死了一个目击者,就算我说与他无关,你也会不信。”
昨夜王敬书的行踪确实可疑,那个黑影的身份也不确定,再加上朱弗方才说的一番话……鹤归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关不渡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朱弗在那般情况下说的话应当不会作假,如果真有此物,恐怕,现在也不在天台峰了。”
鹤归点点头。
最有可能是被王敬书拿走,然后通过黑衣人送出。他在取得此物的过程中,被朱夫人发现,然后下了毒手。
昨夜那样的天时地利,罪恶都隐藏在大雨之中,天霁后便了无痕迹。
可是这样,就有些说不通了。若朱夫人与星落风都死于王敬书之手,尸体的样子为什么会不同?
鹤归这样想着,便这样问了。关不渡闻言道:“我也奇怪这一点,不过,现在令我感兴趣的不是朱夫人的死,而是朱弗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打算怎么做?”
关不渡勾了勾嘴角:“直接问。”
……
天台峰封山之后,便再无人出来随意走动。未知的危险总归会让人有所忌惮,但关不渡却是个例外。
不久前,他与鹤归约好一起去找朱弗,可眼下距约定的时间已过去半柱香,鹤归仍不见人影。
关不渡不想再等:“走吧。”
“不等了?”怀枝一愣。
“他不来就证明不想去了。”关不渡说,“由他去吧。”
怀枝推着关不渡往前走。
半晌,还是犹豫得问道:“楼主,那松鹤真是鹤归吗?”
轮椅碾过碎石,发出窸窣之声。
怀枝自担任沧澜右护法以来,便一直在搜寻解梦。可关不渡这样的脾性,应当不会执着于一件兵器。浮白曾隐晦得告诉过她,楼主是在找一个人。
数日之前,鹤归出现,怀枝便顷刻间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只是,楼主的态度却始终让人如雾里看花。
关不渡闻言道:“你最近话太多了。”
怀枝心中一惊,忙道:“楼主,我只是关心你。”
她在沧澜时,很少会见到关不渡,而见到的大多时候他总在廊下作画。楼里的人都对他的喜怒无常颇为惧怕,怀枝不会看人,可浮白却总说,楼主虽看起来恣意,却是真的对这世间万物毫不过眼。
只有在偶尔听到解梦消息的时候,关不渡看起来才会稍微有点人气。
关不渡眉眼沉沉,没了白纱的遮挡,一双异瞳在月色下尽显妖艳。
他说:“是与不是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他不想承认,那他就不是。”
这样说着,关不渡却想起年幼时那段不太明晰的记忆。
那是一个雪天。
屋外的一切都被大雪覆盖,然而他年纪小,唯一记得的就是冻僵的四肢以及嚎哭般的风声。
饥寒交迫下,有一个人却在为他舞剑。
那时他们素不相识,这人便极力在关不渡面前展示他在剑道上的造诣。
关不渡彼时还是个孩童,不懂剑,也不会剑。
可那人剑光胜雪,一招一式都透露着少年人的狷狂。剑气中,连雪都被搅碎,纷纷落在他的头顶与两肩。
然而眼下的松鹤居士,哪有半分他的模样。
所以是与不是已经无甚所谓了,他似乎找到了那个少年人,似乎又没找到。
他看惯红颜迟暮,英雄末路。高雅之人挣扎泥潭,崇高之士坠入欲望深渊。现实亦是如此,至善之物犹如昙花一现,美则美矣,不过过眼云烟。
无趣得很。
关不渡最后说道:“不用再找解梦了。”
怀枝称是。
他们趁着黄昏未至,到了朱弗的住所。可听侍者说,朱弗不在此处。
怀枝:“那峰主去了何处?”
“藏书阁。”
又是藏书阁?
这朱弗到底在查些什么东西?
谢过侍者,怀枝和关不渡越过山林,在藏书阁的深处找到了朱弗。
起初他还未察觉,直到关不渡丢开轮椅,走到他跟前来,朱弗才猛然一惊。他瞪大了眼,视线掠过关不渡的双腿:“你……”
“峰主夜安。”
朱弗退了一步,确定是关不渡后,蹙眉道:“楼主的腿……”
“谢峰主关心,关某的腿好得差不多了。”
哪有人本是残废,却突然能站立行走的?关不渡既这般说,便是不打算就此点明。朱弗转身点了盏灯,将昏暗的室内照亮。
“楼主来此,不会是又有事与朱某相商吧。”
关不渡笑:“峰主可别嫌我聒噪才是。”
朱弗也笑了两声。
“先前朱夫人暴毙,由于事出突然,我没能想起那件事。”关不渡缓缓道:“后来经怀枝一提醒,我觉得峰主可能会用得上。”
关不渡一手将折扇打开,另一手递给了朱弗一块方正的小盒子。
它由乌木制成,表面花纹繁杂,开合处还刻着一个小小的“沧”字。
里面躺着一张纸,朱弗打开看了两眼,脸色顿时一变。
只见纸上写着:植骨术,起源于南疆。原是疆女用来操纵傀儡的术法,后传到中原,与佛门技艺融合后,便可置换骨骼,重塑肉身。
关不渡像是没看到朱弗古怪的神色,兀自说道:“植骨术本出自妖佛之手,峰主不知也是正常。我感念峰主爱妻深切,故特此将其献给峰主。”
朱弗冷冷得盯着关不渡,可后者双眼蒙了一层布,根本没看朱弗。
这人留不得。
朱弗心想。
他将方盒扣好,“哒”的一声,搁在案上。
沧澜更换楼主后,在江湖上几乎销声匿迹。现在人们谈及沧澜,大多谈论的都是前任楼主尚溪的事迹。关不渡因身体不好鲜少出门,自然从不曾出现在折梅宴上。
可能当上沧澜的楼主,定不会是一般人。朱弗在见到关不渡本人前,一直都对江湖上看轻他的言论持保留态度。
直到他真的见到关不渡。
在天台峰经历的种种,让朱弗觉得,关不渡不过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后辈罢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袖中,摸到了自己惯用的武器。朱弗沧桑的脸上沟壑纵横,在明灭的烛火中,更显阴鸷。
人前人后两个面孔,但显然,关不渡看不到。
他放缓了语气:“楼主此言何意?”
关不渡摸索着,靠在墙边,朝着朱弗浅浅一笑:“植骨术兴许可以帮朱夫人重塑肉身,我从不曾接触过这些南疆的蛊术,所以不敢肯定,峰主若想,其实可以一试。”
朱弗将袖中的短刃抽出,功力运转间,寒光如练。
“当真?!”
语气惊喜,面上毫无波澜。
关不渡点点头:“不过植骨术也有副作用,它生于南疆,却被妖佛毫无章法得采用,施展时容易掠夺他人的生机。”
朱弗:“那就多谢楼主了!”
话音一落,短刃直冲关不渡面门而去!
第12章 天地不仁
鹤归做了一个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那样的梦,仿佛闭上眼就被某种梦靥拉扯进去,不得挣脱。
那是一个冬日。
折梅宴三年一次,十五岁那年,他跟着师兄叶既明来到华山,在江湖大比前遇到一个男童。
小孩住在破旧的草屋里,衣衫单薄得可怜。
梦里隔着一层雾气,他看不见小孩的脸。
但鹤归清楚得知道,小孩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四肢僵硬得缩在一块。他看见自己给小孩披上了一件外袍,然后苦恼得皱起了眉。
他想起师父鹤酒星曾说,这世间唯有剑与酒能使人忘却烦忧。
“你喝酒吗?”
鹤归听见自己问。
小孩茫然得摇了摇头。
看他七八岁的模样,似乎还不够喝酒的年纪。
鹤归有些尴尬。
紧接着,他看见自己蹲下身,抚摸了一下小孩的头顶,说:“那我给你舞剑吧。”
忽而画面一转,狂风席卷而来,剑上有霜花绽放。鹤归身处其中,被风迷得睁不开眼,漫天大雪中,他听见了鹤酒星的声音。
“你这剑招叫什么?”
“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九,你好大的口气。”
“师父,是您教导过我的,有剑在手,便应当纵横天地。”
“是,小九说的不错。”
这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仿若相隔千里。
半空中,无数虚假或真实的面孔一一闪过。鹤归仰起头,想极力去辨认那些人的样子,却见一把剑劈头而来。
握剑的是魔门中人。
他表情狰狞,却又忽而狂喜,剑身刺进鹤酒星的身体,抽出一片猩红。
有人在鹤归耳边说:“不是叫你收敛锋芒吗!你自己是天才,可归元派上下一百多个弟子不是!”
鹤酒星在看着他笑,随后直挺挺得倒了下去。
“师父——”
鹤归凌空一抓,只拽下来一片月白的衣角。四周的景物如同玻璃一样破碎开来,他站在其中,随着碎片一起坠入深渊。
于是他便醒了过来。
房间里很黑,噩梦中的失重感回归现实,让鹤归额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很快,他就发现出汗的原因不是噩梦。
丹田处仿佛有一团火焰,在腹中横冲直撞,彻骨的痛迅速向每一根筋脉扩散开来,灵魂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脱离了躯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体痛不欲生。
鹤归知道,每半年一次的经脉重塑,提前了。
兴许是因为服了回春的缘故,体内的真气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便冲着经脉下了手。
他蜷缩在床角,即便咬紧牙关也没能止住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顽劣的真气才缓缓安分下来,那些重塑的经脉没了真气傍身,仿佛找不到主心骨,惊慌失措得四处逃窜。
鹤归早已脱力,闭着眼喘息着听见自己经脉再次断裂。
直至重归平静。
冷汗已淌了一身,鹤归撑着身体坐起来,却发现屋内有人。
那人似乎来了很久,高大的身形隐在黑暗里也格外显眼,鹤归将额角的汗擦去,迟疑道:“关楼主?”
他的声音因剧烈的痛苦而格外沙哑,仿佛刚大病一场。
黑暗中的人影走了出来,是关不渡。
他没有坐轮椅,也没有绑遮目的白纱,就那样站在月光下,不知来了多久。
鹤归抿了抿嘴:“楼主有何事?”
“你这样多久了?”关不渡缓缓开口。
还是那样温和却调笑般的声线,仿佛被月色镀了一层霜,冰冰凉凉的不带任何感情。
鹤归装傻:“什么这样多久了?”
关不渡:“我从你喊师父开始就在了。”
鹤归身形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