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地看向窗外,就见一片黑影自树影中掠过,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水洼中,溅起了涟漪。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接着,窗户就被人敲了三下。
“谁?”
鹤归倏地坐起身,警惕得盯着声音的方向。
只听浮白碎珠般的声音自窗外响起:“楼主说有好戏看,居士去不去?”
他松了口气。
去,为何不去,关不渡这样说,定然是发现了某些人的小动作。他随意套了件外衫,想了想,还是返回拿出了一件轻裘。
一出门,却只有浮白一人,鹤归停在出口,问道:“你真的是浮白?”
“嗤。”怀枝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靠在浮白肩上笑,“居士如此谨慎,当真久未入世?”
怀枝也在,看来浮白应当不假。鹤归把轻裘披上,想,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几个时辰前鹤归刚见识了浮白偷天换日的本事,不得不防。
只是鹤归在雨幕中环视片刻,却没有看到关不渡的身影,便问:“你们楼主呢?”
“哦,楼主不喜欢雨天……”怀枝话刚出口,就被浮白撞得一个趔趄。惊觉自己差点又祸从口出,她连忙呸了两声,看鹤归的眼神顿时也有些不善,“楼主在休息,怎么,居士对楼主片刻不见便如隔三秋?”
浮白扶额,暗道这句话也没好到哪去。她随手拿白练缠住怀枝的嘴,冷静地对鹤归说道:“居士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
一路上,怀枝偶尔“唔”上两声,浮白岿然不动。几人穿过双石峰,从天台峰的侧门进入,最后来到了一片偌大的庭院前。
庭院内,隔着雨帘,犹见室内灯火通明。零散的窗格上,偶有剪影出现,看模样并不像朱弗。
鹤归举着伞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名堂,正打算询问,一扭头,怀枝和浮白早不见了踪影。
“……”鹤归蹙起眉头,一时不知道走还是留。
沧澜的这两位护法,应当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听从关不渡的命令,只将鹤归送至此处后便自行离去。
可是,这里是谁的屋子?关不渡又让他看什么?
他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还是打算去找关不渡问个明白。哪知还未转身,一个人便从身后拍了一下肩。
来人正是不久前与他交锋过的星落风。
他没打伞,发髻被雨水打散,掉落下来,却只拿了一根木簪将它胡乱得挽到脑后。雨水落在脸上,星落风却仿若毫无知觉,一双灼灼的眼盯住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鹤归脸色不变:“我睡不着,出来散散步。”
“散步散到天台峰来了?”星落风显然不信,睨了他一眼,“那你的步子迈得还挺大。”
这人年纪看起来不大,此时仿佛已经忘了两人之前在大厅时的冲突,挤到鹤归的伞下后抹了把脸:“我知道你也觉得王敬书不太对劲,所以想趁着夜色来看看。”
鹤归心念一动:“这里是王敬书的住处?”
“别装了。”星落风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肩,被后者躲开后,翻了个白眼,“王敬书虽是洛生书院的门主,但其实是魔教中人,哪会有什么善意,他来到天台峰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鹤归:“什么目的?”
“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站的位置距离王敬书的住处不算太远,那人偶尔会出现在窗边,任由雨丝飘进屋内,似乎在等什么人。
鹤归站了一会,感觉到星落风似乎有些冷得发抖,正打算开口问他需不需要轻裘,就见人微微抬掌推出,不过瞬眨眼,身上的雨水便被内力蒸发成了白气,没入雨中。
“……”鹤归把伞往自己头顶一偏,开始怀疑自己杵在这里的意义。
不多时,雨幕中传出一声极其微小的动静,鹤归没有内力,捕捉不到,但星落风听见了。
有黑影自林中闪过,屋内的王敬书蓦然推开门,追随那黑影而去。未等鹤归说话,星落风神色一凛,也紧随其后。
几人身影在雨中宛如闪电,瞬息就不见了踪影。
鹤归站在原地,叹着气打算离去。
“别叹气了,劳驾,帮我撑个伞。”
此刻本应在睡觉的关楼主,鬼魅似的,突然出现在鹤归的身后。
他依旧带着那座轮椅,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手撑着把伞。只是那伞面歪斜,毫无遮雨的功能。有几片雨丝捡漏溜进伞下,飘落在关不渡的脸上,被那人嫌弃得抹去。
鹤归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这个天气,走路最方便。”鹤归意有所指,走到关不渡身边,帮他把伞扶正,又轻轻拍了一下椅背,“楼主何必带着这个累赘。”
关不渡:“居士说笑了,我身患腿疾,又如何行走?”
鹤归闻言,腹诽道:难不成那夜真是我产生的幻觉?
只是兴许是天色阴郁,关不渡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过分苍白,轮椅中也多了件裘衣,整块都盖住双腿。
鹤归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望向王敬书二人离开的方向,道:“楼主想让我看什么?”
关不渡不答,只道:“推我过去吧。”
“那二位护法去了何处?”鹤归笑道,“我可没她们的本事,护不了楼主的周全。”
关不渡叹道:“原来居士对我如此挂怀,实在是惭愧。”
“楼主不用惭愧,万一遇到危险记得逃。”
“放心,我一定头也不回。”
“……”鹤归说不过他,只好欲盖弥彰得冷笑一声,“现在过去,恐怕那王敬书早走了。”
关不渡轻笑一声:“走不了。”
后半夜已过,夜色也逐渐被晨光吞没,雨势却并未减小。鹤归记的清楚,王敬书是往东南方向去的,那地方是天台峰的尽头,再往后便是万丈悬崖。
片刻后,关不渡突然出声:“到了。”
到了?鹤归四下望去,连王敬书的半根头发都未见着。
可接下来,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林中不见人烟,只有雨雾。苍翠的芭蕉叶上,有血存在的痕迹。鹤归看过去时,雨水正将最后一滴红色冲刷殆尽,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泥土中。
而地面上的血水更多,从两人的脚边蔓延至几尺开外,好在林中有青石板路,两人衣摆才避免沾染上泥泞与血印。
泥中除了有血水,还有残存的几块白骨,在日升前的夜色中,显得阴森无比。
鹤归垂下眼,心中一叹:“星落风死了?”
“是他自己求死。”关不渡说,“明知王敬书手段狠辣,却还敢追过去。”
鹤归似是觉得不适,皱着眉转了个身,侧对着那对白骨,道:“王敬书杀他做什么?”
关不渡:“自是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
他微微俯身,忽而道:“嗯?”
鹤归:“怎么?”
“血腥味这么重,星落风怕是死无全尸吧。”关不渡说,“又是化尸水?难不成朱夫人真是王敬书杀的?”
可他杀朱夫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那日朱夫人惨死,王敬书正在和段仪交手,在时间上是无法说通的,况且,当朱弗跪在血水边时,王敬书才匆匆赶到。
等等。
鹤归一怔。
关不渡敏锐地察觉到,回头道:“怎么?”
“朱夫人是在朱珠推开门的一瞬间化成血水的,而且,我们当日并没有见到白骨,只有血肉粉碎后留下的液体。”鹤归冷静开口:“可是今日星落风死了,尸体的白骨却还在。”
那么朱夫人和星落风的死法,定然绝不相同。
就听关不渡喃喃道:“竟然有白骨么?”
什么?
关不渡没看见?
鹤归不动声色地回身看去,见关不渡微微向前倾身,白纱下的双目似乎睁着,视线却并没有落到实处。
他若有所思,用手接了一滴雨。
这雨,对关不渡有影响?
“既有白骨,只能说明这两人死法不同,却并不能断定朱夫人不是王敬书所杀。”鹤归说着,缓缓蹲在关不渡身前,伸出手晃了两下。
“啪”,关不渡蓦然捏住了鹤归的手腕,淡淡道:“居士在做什么?”
鹤归有些心虚,轻咳一声,说:“你鼻尖有滴雨水,我打算帮你擦擦。”
关不渡:“那就擦。”
鹤归愣住:“什么?”
“擦。”关不渡沉下声,声音忽然有些冷。
鹤归总算明白怀枝说的喜怒无常是什么意思了。他有些无奈,只好拿自己未湿的半块袖子点上关不渡的鼻尖,轻轻擦了一下。
他只是随口一说,关不渡脸上也并不是真的有雨水。可回想起方才那个有些冒犯的动作,鹤归一时也陷入沉默。
天光逐渐大亮,大雨也渐次止息。雨声一停,不远处的打斗声便清晰得传了过来。
浮白和怀枝合力,与王敬书打得难分难舍,拖住了他离去的脚步。黑衣人已不见,王敬书眼看脱不了身,便使了狠招。
他一抬手,袖中无数黑色的虫子朝二人飞出,浮白于半空中把白练舞成了剑,噼里啪啦挡住了大半的蛊虫。
然而王敬书不退反进,趁着浮白分神的片刻,抬手一掌,往怀枝的方向拍去!
怀枝正背对着他,此刻即便听到了背后的动静,也根本来不及挡下这一掌!
浮白有些焦急,仓促间喊了一声“怀枝”,立刻便有蛊虫如跗骨之蛆缠了上来。
紧接着,只听得凭空一声折扇开合的声音,那纯白的扇面夹杂着浑厚的内力,硬生生挡住了王敬书的攻势。
折扇四分五裂。
王敬书蓦然抬起头。
第9章 再难相见
“门主,别来无恙啊。”
话音未落,掌风已至。
王敬书扔下那两位护法,直冲关不渡面门而来。
风声滔滔,树木仿若漫天碧浪,逼仄的山林被凭空而来的厉风劈成两半,瞬息间,王敬书已近在眼前。
鹤归虽武功全失,眼界却还在,这人掌风中蕴含的内力,江湖中怕是鲜有人与之为敌。
十年沉浮,旧日风光不在,胸中的热血却险些因这股绵厚的内力沸腾起来。
也仅仅是险些。
鹤归见关不渡身处掌风之下,倏地将扶手一拍,那轮椅便自行将他托举至几尺开外,而后缓缓落下。手腕翻转间又现折扇——只是这柄折扇正反皆绘了一副山水画,较之前白色扇面要华丽许多,应当是他最称手的一件兵器。
只是形是折扇,内在却仿佛一个精妙的机关物件,每一根骨节的排列连接都十分规整,随着挥动变换形状。
关不渡转动扇面,手腕一抖,只见那王敬书身形滞于半空,躲开飞射而出的扇骨后,转身再战。两人旁若无人得拆了数十招,关不渡却始终坐在轮椅中未起身。
末了,只听一阵闷响,王敬书狠狠撞在树干之上,关不渡的轮椅也被一股力推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车辙。
王敬书将嘴角的鲜血抹去,道:“数年不见,你功力渐长。”
关不渡气息平稳:“数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激进。”
王敬书:“你今日来此,不会只是想跟我打一架吧。”
关不渡嗤笑:“我没那么无聊。”
“那,放我走如何?”王敬书站起身,“伤你护法是我不对,往后我亲自登门赔礼道歉,今日之事,就当未发生过。”
这两人仿似旧识,又你来我往,寥寥数语让鹤归疑惑万分。
闻言,关不渡只是微微颔首:“请便。”
王敬书点点头,飞掠至半空,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鹤归望向他离去的方向,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他又走不下天台峰。”关不渡挪动轮椅来到怀枝身边。
方才王敬书情急之下放出了蛊虫,浮白接触到了几只,此时整个手臂上大片溃烂的肌肤裸露出来,可见毒性之强。怀枝心疼,又不敢去触碰,只能略带哭腔得求助关不渡。
关不渡看了几眼,从轮椅的暗格里掏出个小盒子,扔了过去:“不是寄生蛊虫,没什么大碍,近几日别碰水就行了。”
浮白点头称是。
“他王敬书离了儒门,就忘掉自己曾经是何恨水的义子了,如今投身魔门,竟真把自己当回事。”怀枝无处发泄,一边背起浮白,一边恨恨得说道,“忘恩负义之辈,早晚死无全尸。”
“怀枝,别说了。”浮白虚弱道。
看浮白的样子,应当分外难受,鹤归迟疑了一瞬,便上前道:“护法,稍等。”
几人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
“我……”鹤归顿了顿,道,“我曾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浸泡在药草中,那些药草都是洞庭的珍贵之物,以至于我现在体质特殊……”
说着,又害怕解释不清,索性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手臂处一划:“蛊虫也作毒虫蛊,我的血也许可以缓解些许。”
他将手臂递过去,见浮白没反对,便将血液喂进她嘴中。片刻后,浮白身上泛红的肌肤渐渐褪去了骇人之色,就连溃烂的地方颜色也浅淡了许多。
怀枝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多谢居士。”
鹤归微微一笑。
回身时,关不渡正在看他,虽然蒙着一层白纱,鹤归却确定这人视线是落在自己身上的。他不自在得“咳”了一声,就听关不渡道:“我刚才跟王敬书打的时候,分神看了眼居士,隐约可见你体内有游走的真气,只不过似乎有另一股力量在抑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