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椅背上,冷静得阐述这件近乎残酷的事,语调中甚至还带着点可惜的笑意。仿佛在此刻又回到那个高高在上的沧澜楼主,救下朱珠只是因为一时兴起。
鹤归的视线落在朱珠身上,像是想起什么,略有动容之色。
他并不接话,只道:“杀害朱夫人之人,要么跟朱弗有恩怨,要么就跟整个佛门有利益冲突。”
“天台峰位于九华山,著名的佛门之地,朱弗一脉当属正佛,唯一可能有跟他有冲突的,就是妖佛了。”关不渡点点头,随手掐了一下朱珠的脸,“可是居士,你漏了一件事。”
鹤归抬眼:“请讲。”
“朱弗宠妻之名盛传已久,为了能得到那生肌养颜的芙蓉枝,朱弗曾西出中原,去到黄土满天的沙漠寻找。而且,据沧澜所知,此事并不虚假,朱弗的确深爱着他的妻子。”
这事鹤归的确不知——他久居洞庭,十年不曾入世。江湖中的动荡,也只是从师弟口中得知过寥寥数语而已。鹤归思索片刻,回想之前那一幕:“是,朱弗方才跪在朱夫人……”
说着,忽而脚步一顿,“不对。”
关不渡轻笑一声:“如何?”
忽逢变故,又是自己重要之人惨死,如果换做自己,定会悲痛欲绝,甚至可能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可方才朱弗只是跪在血水边,任由他人议论,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十分冷静。仿佛丧妻之痛已沉淀许久,到如今仅剩麻木。
鹤归蹙眉道:“难道朱夫人之死和朱弗有关?”
“这我就不知了,不过至亲之人相互残杀的例子还少么。”关不渡说,“夫妻因爱生恨、兄弟因利相杀,诸如此类热闹有趣得很。”
鹤归没管关不渡说什么。
他想,这样一来,朱弗召集众人赴宴之事,就更加疑点重重了。他当时听到消息才匆匆赶来,没来得及顾及其他。若此地真有什么东西能造成挚爱反目,他留在这里,会不会危及洞庭?
“居士,你来这里,也是找东西吗?”
关不渡突然问道。
他端坐在轮椅中,声音却仿若凝成实质,擦过鹤归的鬓角。又如一滴水落在湖面,在鹤归耳畔溅起一圈涟漪。
外人都说,沧澜的楼主一团和气,礼仪周全。可近距离接触后,鹤归才发现,那些浮于表面的笑意,总是会在人毫无察觉的时候,以绵软之力化作一柄利刃,几乎让人无所遁形。
鹤归缓缓吐出一口气,侧身笑道:“怎么?楼主想帮这个忙?”
关不渡:“沧澜乐意之至。”
可鹤归并不买账,顷刻间便换上一张冷脸:“关楼主,我师父曾说,江湖人当自扫门前雪,若不小心沾上别家的荤腥,当心甩不掉。”
说完,鹤归放开了关不渡的轮椅,独自往双石峰走去。
晌午的双石峰温度适中,鹤归穿着洞庭的群青色道袍,仍觉些单薄。秋意愈盛,想来不久后此地便要迎来第一场雪。
鹤归搓手想驱赶凉意,掌心却全是冷汗。
——关不渡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来找东西的。
归元派灭门后,他得洞庭和光掌门霍元洲相救,在和光派苟活下来。可那也仅仅是活,解梦丢失,师门湮灭,恩师身死道销。鹤归终日如死魂一般,沉默地坐在洞庭湖边。
不知到了哪一日,洞庭的某个小师弟突然找上门来。
这个师弟喜爱外界繁华,常穿梭在九华与洞庭之间,那日突然推门而入,光便洒了满整间屋子。
“师兄师兄,我昨日在九华买糖人,听到一个消息,有人说,曾在天台峰附近见到过您的师父的身形。”
他的师父,他的亲人,鹤酒星。
师弟又说:“可是师兄……你的师父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场灭门案中,魔教将归元派屠戮殆尽,鹤归被人群冲散,落入湖中。他艰难得回头看去,就看见鹤酒星嘴角渗血靠坐在一边,爱抚般得擦拭着解梦。
那是他看到师父的最后一眼。
而如今,鹤归站在双石峰前,看向另一边高耸入云的主峰——天台峰,眼圈泛红。
他并没有找到鹤酒星,那就直到找到为止。
作者有话说:
鹤归:烦死了,关不渡怎么又知道我要干嘛了,举报这人有透视挂。
第7章 爱画不画
天台峰,藏书阁。
朱弗换了身宽松的长袍,发髻未束,长发披散,鬓角的斑白落在额前,杂乱似草。
青天白日,藏书阁却昏暗无比。室内只点了一盏豆大的灯,光晕罩在朱弗的五官上,像镀了张金色假面。
“吱呀”,有人推开了门。
光晕忽闪片刻,朱弗垂下眼,将手中的书卷藏进袖中,缓缓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侍女,看面相很熟,不过朱弗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低着头,托盘端在手中,光影交织下,依稀能看见托盘上的点心冒着丝丝热气。
朱弗松了口气,沉声问:“何事?”
侍女并不答话,小步走上前来,将点心放置案上。细看去,这人略施粉黛,面色含羞,满眼倾慕地望着朱弗,说:“峰主,奴婢涟漪。”
朱弗觉得古怪,却并未多想,挥手道:“下去吧。”
然而只见涟漪忽然一委身,不退反进。少女身上的甜腻香味,顿时扑面而来。她贴着朱弗的身体,暧昧得上下磨蹭着,在朱弗耳边娇声道:“峰主。”
若到此时还不知道涟漪想做什么,朱弗便是真的傻子。他擒住涟漪的手腕,猛得向后一推:“没记错的话,你是常跟在夫人身边的丫鬟。眼下夫人刚死,你就迫不及待得贴上来,真当我朱弗枕边是想来就来的?”
涟漪被推倒在地,捂住通红的手腕,颤声道:“涟漪仰慕峰主已久,如今夫人已死,涟漪怎么就不能伺候峰主了?”
朱弗:“你想当天台峰的女主人?”
涟漪鼓起勇气从地上爬起,眼中含泪:“什么天台峰不天台峰的?涟漪只知道我比夫人更爱峰主,也比夫人更年轻,峰主……啊!”
话未说完,朱弗便将案上的点心盘砸了过去。
“就凭你也配跟夫人比?”他面若寒冰,眼中似藏了一团火焰,“滚!再让我在天台峰看见你,就别想有命在!”
额头上有血渗出,涟漪捂住伤口,泪却止不住。她跌跌撞撞得推开门,一路哽咽着出了主峰。
四下因朱夫人之死而了无人迹,涟漪低着头走了许久,泪痕与血液干涸在一起,结了一块难看的痂。而她脚下生风,一步不停,片刻之后竟然飞跃起来,最后缓缓落在了双石峰的主院门前。
她推开门,看见关不渡躺坐在廊下,怀枝正拿着一把扇子谄媚得伺候着。而正对大门的位置,还站着一个青年。
听见动静,怀枝抬头惊喜道:“浮白姐姐!”
“涟漪”点点头,撕下人皮面具,看了眼门口的青年。
关不渡打了个哈欠:“如何?”
浮白回头道:“朱弗爱妻之事的确不假,楼主可以放心。”
“这么说来,那便不是朱弗自己杀的了。”关不渡刚坐起身,怀枝便立刻推来轮椅,将关不渡扶了上去,“你是在哪找到他的?”
浮白:“藏书阁。”
“藏书阁?”关不渡动作一顿,复而笑道:“正佛门派的藏书阁里,难道会记载化尸水的来源吗?”
不远处,鹤归看关不渡的腿疾不似作假,一时又怀疑起自己那夜的记忆。正想着,那人似乎才察觉到鹤归的存在,奇道:“咦?居士是什么时候来的?”
“……”鹤归按住额头暴跳的青筋,咬牙道:“半个时辰前。”
“哦。”关不渡轻笑一声,“关某双目不视,居士来了怎么也不晓得说一声。”
半个时辰前,鹤归来找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关“姑娘”,却被怀枝拒之门外。那人像是知道自己要来似的,推拒忸怩了许久才开了门。
现在又来装腔作势,真是好不要脸。
关不渡又问:“居士此来所为何事?”
虽然本能得觉得此人很危险,可为了找到鹤酒星,鹤归必须要来求助关不渡。
他手掌在袖中握紧又松开,再抬眼时,眼中只剩坚定。
“我想跟楼主做个交易。”
关不渡:“说来听听。”
“楼主聪慧,既对我来天台峰的目的略知一二,便也应当知晓我想要从朱弗口中得到一些消息。但适逢变故,朱弗无心管其他事,我也不能在天台峰久留。所以,我想请楼主帮我一起,查明朱夫人的死因。”
关不渡说:“你想帮朱弗了结此事?”
帮朱弗解决完这件事,他才能好好得跟朱弗谈一场,说不定会从他口中套出师父的下落,尽早离开此地。
鹤归点点头。
关不渡觉得好笑:“可是居士,你既然想找东西,为何不直接求助于我?沧澜知道的可要比朱弗多得多。”
鹤归不言。
诚然,关不渡的话无可反驳。但他不知关不渡究竟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归元派与他有何恩怨。若他如今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偏偏背后还有一个洞庭。
绝不能在此时节外生枝。
“我不信关楼主对其中蹊跷不感兴趣。”鹤归以退为进,缓缓说道,“若真没有,今日你便不会出现在天台峰了。”
“你猜的不错。”关不渡大方承认,“不过,就算我答应你了,你又拿什么来交换?”
此言一出,鹤归却有些发愣。他看了那两位侍女一眼,最后迟疑着问关不渡:“跟你们沧澜做交易,除了银两难道还有其他的方式?”
怀枝“噗嗤”笑出声,却被浮白瞪了一眼。她强忍住笑意,脆声道:“居士,我们沧澜是不缺钱的~”
鹤归蹙眉:“那你们要什么?”
他站的地方,木芙蓉开得正好,大片绯色的花瓣被山中的风吹落,有几瓣还落在了他的肩上。
关不渡蒙着眼,却仿佛看得分明。忽而叫他:“居士,别动。”
鹤归不明所以:“?”
却见他转头对怀枝说道:“我那扇面想好画什么了吗?”
怀枝沮丧得垂下头:“楼主,太难了,你饶了我罢。”
关不渡置若罔闻,朝着鹤归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说:“画吧。”
许久之前,怀枝立下豪言壮志,说终有一日要做一个熟识琴棋书画的大家之女。可她说是如此说,做却不一定。故而每每怀枝嘴上把不住门时,关不渡便让她画一幅画。
可这楼主折扇虽多,却每柄都很宝贝。是故每当怀枝画坏一柄,就要回沧澜扫半个月的茅厕。
怀枝从屋内翻出笔墨丹青,还未下笔,心中便已经预料到半个月之后的惨状。
她自小顽劣,时常闲不下来,让她打打杀杀还行,可若是让她做这些文人墨客的文章,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关不渡让鹤归不动,鹤归便真的乖巧得站在原地——如果忽略掉他那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的话。
怀枝深吸一口气,想先画出鹤归的脑袋,刚提笔,一大坨墨汁便滴在了宣纸上。
怀枝:“…………”
她把笔一摔,却不敢摔得太过用力,回身委委屈屈地朝关不渡道:“出师未捷身先死,楼主,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诗背得不错。”关不渡淡淡地说,兀自拿起了笔。
他兴致来得快,盖因双石峰风景秀丽,而鹤归的白衣与木芙蓉的绯色又相得益彰,便随手扯下遮目的白纱,在扇面上勾勒起来。
阳光下,关不渡双眼的异瞳之色显得很淡。
画毁的墨点涂抹几笔,便成了山石。木芙蓉的枝叶向上攀爬至整个扇面,线条灵动,粗细有致。继而用绯色点上芙蓉花瓣,另一侧只须留白。随后寥寥几笔,于留白处勾出了鹤归的身形。
鹤归站得虽远,但也知关不渡画到了尾声,忍不住出声刺道:“关楼主的眼睛可真是好得恰到好处。”
关不渡头也不抬:“我想让它好,它便好,你有意见?”
鹤归忍了忍,再次咬牙:“不敢。”
谁让他有求于人呢?
关不渡手腕翻动,将人物外袍勾勒好后,笔尖停在了空白的脸上。
继而他指尖一弹,将笔扔得老远,道:“不画了,你这张脸有点煞风景。”
鹤归:“……”
我求你画了吗?我让你画我了吗?爱画不画!
关不渡又道:“不如你把面具摘了?”
鹤归冷笑:“没有面具,我就长这样。”
关不渡嗤笑一声,一面回头让浮白给自己重新系上白纱,懒懒得靠回了椅背上;一面吩咐怀枝:“把那扇子扔了吧,本楼主从来不画人。”
鹤归:“楼主既已收取了费用,便别忘了履行承诺。”
“过几日再说吧。”关不渡闭着眼,仿佛方才的作画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等天台峰再热闹些,戏才好看。”
鹤归拢着袖,沉默着目送关不渡进了屋。
又一阵风吹来,身后大片的木芙蓉纷纷扬扬得落了一地。秋意之下的双石峰愈发寒冷,连云层仿佛都冻结成了冰。
乌云压山,有雨将来。
鹤归叹了口气,将肩上的破碎花瓣尽数抖下。心想,关不渡这人,着实让人难以看透。
第8章 真假残废
雨幕萧萧,鹤归被惊醒时,已到了后半夜。
窗外凉风过处,雨水穿林打叶,仿若冗长的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