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翟谡少年时,在这正明堂的一角问答先生的的作业,其中有一篇,是问对董卓曹操的评价。
这是多少朝以前的事,不过是日常考较的功课,除了隐约隐射了当今朝堂,没什么特别的。其他的小孩都只是捡了些较为中性或是溢美之言回答,都下意识地避开触及当今的神经。
只有翟谡,张口就引用了刘玄德的话,答,“董卓首难,荡覆京畿,曹操阶祸,窃执天衡”。
荡覆京畿,窃执天衡。
翟骞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不知翟谡这到底是在评价古人,还是暗讽今朝。
他当然让那日讲学的先生和翟谡都为自己的课题和答案付出了代价。
先生被处死,翟谡被半发配式地送往漓江给太子伴读。
当然,翟谡临走前,翟骞没忘记让他知道,就是因为他的回答,才害死了他先生的性命。
把翟谡送走后,翟骞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他有很多孩子,除了正妻生的两子,其他妾室和外室生的孩子也有许多。他不像子息凋零的谢氏,他有很多继承人可以选择。
而且他已经从翟谡身上学习到了如何教养一个听话的,不会忤逆他父亲的孩子。不要着急给予他们智慧和品格。要先给予他们安逸的享乐,和权力的妄为。让他们习惯于自己的特殊,让他们深刻的,从骨子里享受依附于他们的父亲所能得到的一切,再成长成和他一样的人。
至于翟谡,这个他已经放弃了的孩子,如果就这么在漓江庸碌下去,亦或是沉溺在那东宫太子的情爱上,说不得,也是个很好的结局。
问题就在于,翟谡实在是太争气了。
争气到让他忌惮,也让他害怕。
正明堂内的光影变换了几分,窗外的阴云依旧没有散去。这时,门口又有人来报,说是有客来访。
那客人进了屋,一身白袍,朝翟骞一拜。
“漓江余望陵,拜见翟相。”
翟骞此时见他,不由有几分佩服他的胆量,哼笑一声,说:“稻城兵败,你还敢来见我。”
“正是因为兵败,所以才要来。”余望陵似乎丝毫未被翟骞话里的杀意影响,依旧把他的话说了下去,“我军以替翟相试探过北境关净月的战力,结果可见一斑。想来翟相既然也看过战报,应该明白,即使是铁甲军未被架空削弱的翟谡将军,也难与关净月一战吧。”
见他轻描淡写,就把稻城兵败,平北卫全军覆没的败仗说成是为他测试关净月兵力。简直要为此人的厚颜鼓掌。
翟骞此刻被勾起一点真正的兴趣,他开口:“所以呢?因为关净月铁骑强悍,所以我等就要在这定州城引颈受戮?”
“自然不是。”余望陵笑着摇头,“翟相,我小时读史,曾有一疑问,迟迟未能有解,今日倒想知道翟相有何高见。”
他再开口,话头一起,就直刺翟骞的神经。
“昔日曹操,旷世枭雄,曾有言,时将乱矣,天下英雄无过曹操。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为何一定要挟天子而令诸侯。”
此问浅薄,三岁小儿亦可答出。余望陵此刻问这句话,意在他处。
翟骞看着他,半晌,缓缓道:“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余望陵笑的意味深长,他开口:“翟相以为,如今入主中原的大义名分,究竟是在谁家呢?”
窗外忽然狂风呼号,天上不知道蓄积了多久的雨终于落到了地上,暴雨冲刷过泾阳宫的每一寸地面,仿佛是上天感知到了什么,要洗净这一宫的污秽血腥。
翟骞在漫长的沉默当中,最终点了头。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定州的消息再次传到北方的时候,终于不再是催促翟谡回京领罪的文书。
“和谈再启?”
司恩和余沙看着北面截获的消息,面面相觑。
司恩皱眉:“这个时候,谈什么。朝廷不想打了?”
余沙看着那封消息,神色复杂,这乍一看,像是定州因为稻城一事向关净月认怂,要说合理也算合理,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事十分古怪。
余沙仔细分析了下,说:“是不是因为翟谡迟迟没有回京,翟家认定他已经谋反,所以才行此举?”
“不可能。”林思在一旁言之凿凿,“铁甲军中很多人的亲眷都在定州。他们要是造反,家人都会没命。将军不会做这种事。”
“但是翟将军放北境军南下,这事没法转圜了。”叶绾绾说,“如果说是他想一个人担下这份罪责。就应该交回手上的军权,让朝廷安排新的将领去丰城。他现在既不谋反也不肯前往京城,究竟是为什么。”
余沙闻言沉思,把定州乃至丰城的局势串联了一下做了联想。半晌,开口:“郭老先生曾说,谢舒快不行了。”
众人之中有些人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都有些震惊,只有司恩若有所思。
“谢景榕。”司恩回答,“他现在不肯回京,是为了保谢景榕的皇位。”
——
不远处,关净月的营帐中,叶芹芹把近日定州北境各处的消息整理成折子递给关净月。关净月看完,把折子往营寨的桌上一摔,开口。
“翟谡挺聪明啊,态度如此暧昧含糊不清,才能让翟骞忌惮,不敢轻易对谢太子动手。”
叶芹芹颔首,说:“那,丰城和谈,我们要去吗?”
“当然去。”关净月笑:“我也好久没见翟骞那老匹夫了,是时候叙叙旧。”
她转向叶芹芹,吩咐:“你带着一半人马留在稻城,和绾绾她们守在这里,严防流民军流窜偷袭。丰城会谈,我带关澜和他相好去。”
说完她又是灿然一笑,说:“说起来我儿媳那个该死的亲家弟弟是不是也来,我瞅那老头的意思,这和谈里面,还有一方是他娘的那个平北卫。”
叶芹芹看关净月又开始满嘴的胡言,也是习惯了,只当是没听见,说:“这不清楚,只是东南传来线报,说沐窈似乎带了一队人马到了定州。”
说起沐窈,关净月才有点兴致,评价道:“人才,可惜了,眼瞎。”
叶芹芹有点担心,说:“丰城不管如何,都还有翟谡的军队,贸然前往,是不是不太稳妥。”
“无妨。”关净月摆摆手,“翟骞那老头发号施令惯了,以为我驻守辽定关是怕了他呢。如今确认关澜与绾绾无事,行军不必再如此谨慎小心。”
说罢,她正色对叶芹芹道:“北上发令,让逢香和丁熙各带一支队人马突破辽定关,注意,不要和丰城人马起冲突,也不可惊扰沿途百姓。从西,北两面,驻扎在丰城外十里处。再让伍修带人占领丰城北面的白水,九江,两处城池,作为后方。”
叶芹芹抱拳行礼,领命而去。
——
建安七年的秋末,叶子已经开始簌簌落下的时候,稻城这里,有一队人马开始沿永嘉古道北上,前往丰城。
同月,北境铁骑,正式南下,占据辽西走廊大片土地,朝廷朝丰城频发书文,皆石沉大海,十月下旬,铁骑已至丰城境内。
同日,定州有正式派出队伍北上,翟三公子为使臣,随行有军队护送,仪仗盛大引人侧目,天子亲往。日更耽美'7一'零'5^八吧5九?零^
丰城之中,会盟在即。
丰城的酒肆之中,关净月听着各处谈论着此地即将迎来的三方会盟,摇了摇手边的酒杯,对着余沙谈笑道:“他让谢舒亲自来,肯定没安好心,儿媳妇你说是不是。”
余沙正坐在她下首给自己斟茶,北上这段时日,他总算是习惯了关净月说话的风格,问言回到:“情报若不错,余望陵已经到了泾阳宫。稻城事败,翟骞无法控制翟谡,双方以军权皇位博弈,现在已经完全僵持。此时让谢舒北上,是为了寻求破局之法。”
关净月嗯嗯两声,又调转目光去看她对面的亲儿子,说:“儿子,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关澜吃糕点有些噎着了,此时正在伸手去偷余沙的茶水来喝,听到关净月叫他,不知该说是毫不关心还是根本没听似地抬头看他妈,说:“你们说的都对。”
余沙:“…………”
关净月:“…………嗨呀。”
余沙真觉得关净月一定心很累。她特地带关澜来丰城,说不得就是想在三方会盟上让他露露脸,定个名分地位什么的。结果原先关澜在稻城和他们一块的时候还时不时发表一些意见,此刻在关净月面前,那真的是能有多废物就有多废物。
他百分之八百是故意的,余沙十分肯定,而且这么做的理由非常的离谱。
他觉得他娘在这,所以他不想干活。
临来丰城的前一晚,他俩的在屋里,关澜难得十分严肃地跟他耳提面命,大意就是他娘这个人用人向来是,能力有多少就压榨多少,让他千万收住了别太聪明,不然一定会被差遣的没完没了。
有那么夸张吗?余沙一边斟茶一边想。
半晌,街面上忽然有些嘈杂,似乎有人进城。
关净月往街面上打量,突然开口:“丰城如今入夜之后的布防是如何安排的?”
余沙下意识回复:“宵禁制,守军和铁甲军混编,分二十队,各自巡察分配的坊市,巡察路线每二日一变。子时后,人数减半,只在主街往来。”
说完,他抬头看了眼关净月,见她正言笑晏晏地看着他。
余沙瞬间就悟了,说:“今晚若要出门……我先去安排。”
说罢,他茶也没喝,就起身下了茶楼。
关净月和关澜一同看着余沙离开忙碌的身影,一个十分欣慰,一个十分怒其不争。
“太好用了。”关净月感慨道,“你在找对象这事上,是有点我的样子。”
关澜对他妈十分无语:“你不要差遣他,北境那么多人,芹芹姐不在你让别人来。”
关净月一听就十分抗拒,反驳道:“那怎么行,你不要离间我和小淼之间的感情。”
关澜实在是不知道他们才见面半个月到底有什么感情好离间的,一时无话可说。沉默片刻,三两口把面前的糕点吃完,又把余沙的茶水喝了,也不理他妈,直接下了楼去找余沙。
余沙正在和北境的人确认一些晚上出行的细节,正说到一半,就看见关澜臭着一张脸,跑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在余沙旁边。
余沙一看就知道他在气不顺什么,说:“我可以安排好的,你不用来。”
关澜气得话都不想多说,只是拿过那人递给余沙的一叠信息,分了一半过去帮余沙查看。
余沙看他这样,不知怎么还有些想笑。
他笑意勾了一点在唇角,微微抬起头,迎着太阳往楼上看。他们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刚才的雅座。
关净月正含着笑看他们。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丰城已入夜。
这些日子,北境诸人抵达丰城后就住进了翟谡在丰城的临时宅邸,未住在府衙。用翟谡的话说,虽然他已经控制了丰城,但是日前定州和余望陵的眼线都颇多,暗杀事件时有发生。在他这里可能安全一些。
不过这安全很可能也有限,毕竟郭恒之和徐子源就是在他的宅邸上丢了性命。
这消息余沙等人还是到了丰城才知晓。本来经由徐善阵前的行为,众人还猜测是否他们是在丰城被保护了起来,结果却是早已经牺牲了。
时局紧张,不可能按照礼仪规制安葬,也不可能把遗体送回定州。通知家人来安置,郭恒之为朝廷奔劳一生,膝下半个子嗣也没有。徐子源也只有一个哥哥,现已经葬在丰城了。无奈之下,只能尽力寻了两口好的棺木,安葬在丰城的郊外。
翟谡为此事颇为自责,斩杀了害死他们的胡玉禄之后,将其头颅悬于丰城东门外,正对着定州的方向。
余沙找机会去特意看过那颗人头,对那面目全无印象,知道郭恒之和徐子源都是葬于他手,甚至觉得有些不可能。
然而这就是现如今的朝廷。
权阉当道,残害忠良。
余沙知道这人杀害郭恒之必定是受到定州的授意,不光是因为当时稻城的战事,也是因为和谈告吹,朝中两股势力短暂的失去平衡,翟相开始清洗对方的势力。
至于如今朝堂中又是何种景象,暂且不得而知。
关净月对今晚要漏夜出门这件事显得十分兴奋,又因为此行要在翟谡府中逃出,更加跃跃欲试。
关澜见不得她妈这样,直接戳破了关净月想和翟谡比较一二的心思,说:“你别想了,他肯定知道,装没看见罢了。”
关净月不服,又去问余沙,说:“怎会如此!小淼,你怎么说。”
余沙:“。”
余沙:“我觉得他多半还是会知道的。”
毕竟他去探查丰城城防布局的时候,就发现翟谡已经放了一份到他屋的案台上了。
就,盛情难却。
不管翟谡到底知不知道这事,几人换好了夜行服,就漏夜出门了。
他们在城中沿着关家的一些暗记而行,最终走到一间客栈的后门。
关净月像是丝毫不怕对方有诈一样,直接敲门。半晌,客栈内有一些响动,有人来开了门。
这个开门之人是余沙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看着对方,想起上次见他还是在牢里,一派纨绔公子的做派,后来府衙爆炸,他以为他就这么死在那了。
结果没有。
秦开廉露出一个笑容,脸上再无其平日示于人前的嚣张无礼,朝余沙等人点头致意,说:“等了许久了,快进来吧。”
秦慎是关家的人。
余沙坐下之前,这是他唯一一个确定了的念头。
所以秦慎,郭恒之主张和谈,的确是关净月的授意。此外,他们原本在稻城遇上秦开廉,又被郭恒之劝说去定州刺杀谢舒,原先只是猜测这是北境王府的谋算,现在基本可以做实了。
这只是他们眼前的,看不到的地方,应该还有许多。
余沙沉默地坐在关净月侧对面的椅子上,只见她脸上笑容不改,不禁开始心生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