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收回目光,随手把东西放在柜台。
余少淼身死,停灵就停了一个月,这金盏阁的人早不登门晚不登门,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
除非有些要紧的人要到了。
不是西北的关家,就是定州朝廷。
如今天下局势乱得很,主要是草寇横行,通路的地方不多。许多离得远的地方来漓江一趟,夏天出门都要备冬衣。唯一路还通的,也就往中原庐阳郡的茶岩商道和西北的永嘉古道。
这两条道,茶岩商道通着朝廷,永嘉古道连着关家,都是举足轻重的地方。算上他们收到消息的时间,一个月,也差不多该到了。
不知先来的是哪里的人。
“是……金盏阁?”
耳边突然传来声音,余沙瞳孔一缩,回过头去看,却是关澜。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了,还是穿着他那一身仿佛泥里捞出来的衣服,站在柜台旁边看他。
余沙被吓了一小跳,这人走路也太过悄无声息了。不过他没把这惊讶带到脸皮上,只是摆了摆手上的册子,开口:“客官听到了?既然客官也是为了余阁主的事来的,就再登一次姓名吧。虽然不多,倒也能省下一些。”
关澜静静地看了那册子几秒,久到余沙都要以为这册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了,他才开口:“不用。也请你不要把我的名字登在上面。”
余沙拿着手册的手一顿,注视关澜,了然:“……既如此,那客官就烦请结清您的房费了。”
关澜微微点头,开口:“多谢。”
余沙又说:“客官既然醒了,不如去客房歇歇?小店亦有一些浆洗的服务,我姓余,单一个沙字。客官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不过收些跑腿的钱。倒是比客官自行去找要便利一些。”
关澜想起自己之前遍寻客栈不得的事,想了想就应下来,道:“有劳了。”
余沙领关澜去了客房,关澜把身上的衣服换下,并不避着人。通身并没有什么行李,随身带着一把窄剑,一个似乎是装钱的锦囊,此外并无更多的东西了。
余沙状似无心的问:“客官昨日说抓不到客栈,莫不是从西门进的漓江?”
关澜正在理自己的东西,听到余沙的话,迟疑一刹,开口:“怎么说?”
余沙解释:“漓江也是实行宵禁制的,各间坊市入夜后并不相通。客官既然在凭春坊处说找了一夜的客栈未果,定是入夜前由西门入城。不然便该在东城找到住宿的地方。”
关澜先是不说话,又突然转过身来看向余沙:“西门进来的又如何?”
余沙回答:“西北两门之间隔着漓江,不便通行。客官既是从西门入城,自然是西边来的。”
关澜定定得看着余沙,余沙见他不说话,本以为该提醒的对方已经知晓,正欲离去,刚一走到门口,却听关澜开口。
“你是在提醒我如何隐藏行迹吗?”
余沙惊了一刹,有些无语地转身去看关澜。这人什么情况,既然知道了在提醒他,合该暗自记下,就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是几个意思,也太没心眼了。
心里腹诽了不少,面上余沙也不敢明着接他的茬,只说:“客人说笑了,不过是些揣测,我们开客栈的,走南闯北的人见多了,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见识罢了。”
关澜看了他片刻,并不配合他装样,只是说:“承情,若你愿意,我确实还有个隐秘之事需要帮忙。”
余沙愣了一下,继而觉得好笑起来,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既然是隐秘之事,那便不该说。既然是说了,又何必特地点出来。
见余沙不答,关澜倒也无所谓,只是把话继续说了下去:“……我没带什么东西。原先在城外倒是无妨,在漓江城里行动却有些不便。”
余沙抢答:“客官可是想要些换洗的衣物?先前也说了,小店略收些跑腿的钱便可以帮客官找店铺置办,不打紧。”
关澜踟蹰,犹豫了一下,开口:“我是说……有没有夜行服?”
余沙:………………
关澜显露出一些懊恼的神色:“……不太好弄吗?”
余沙也很犹豫着开口:“………这个先放在一边,客官与我萍水相逢,为何如此没有戒心。”
关澜没想到被反问了这么一句,有些奇怪:“……可是我并未透露我要做的事?”
还用怎么透露?!
余沙简直这么个人折腾得有几分傻眼,开口:“虽然客官透露的这些都是小节,但若有心人往细里推敲拼凑,便能猜到一二。岂不是会惹出不必要的乱子。又或是日后有人追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客官?”
他这话实在是交浅言深,本不该说的。只是看关澜一副懵懵懂懂却还要闯龙潭虎穴的样子有些真被气着了。
谁知关澜在他这般的询问下神色却为有什么变化,只是问:“所以你现在猜到,我要做什么了吗?”
余沙被他问的一噎,竟不知如何作答。
关澜又说:“……虽然怎样做是你的自由,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说出去。”
余沙一腔好心嘱咐对方,没想到这人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火气逐渐上头:“我若是说出去呢?”
关澜语塞,比刚才犹豫了至少十分,半晌开口:“……最好还是不要,若无必要我不想伤人。”
“哈。”
余沙被货真价实地气笑了,这人瞧着一张脸人模人样的,说话办事跟个傻子一样,偏偏口气又这么大,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那客官便自便吧。小本生意,我还有许多活要做,就不奉陪了。”
关澜似乎是没想到余沙忽然就生气了,伸手想要留人,可这回余沙确实是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关澜有些难办地抓了抓了头发:“怎么就生气了?”
复而他又记挂起重要的事来,皱紧了一双眉毛:“那衣服要怎么办。”
余沙若是知道这一番争论后,此人心里记挂的还是衣服,必然是要被气死的。
他匆匆下楼,去后院找旬二拿钱。
后院正中是旬二的屋子,她正在屋里做针线。听闻余沙要拿钱,眉毛皱得紧紧的,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却还是数了给他。
“是要做什么吗?食材采买的话也用不到这许多啊。”她小声抱怨。
“……有点事。”余沙不欲多说:“我上街顺便想办法弄点钱回来。”
旬二挑眉看他,又叹了口气:“你记得买点菜回来就好了。”
第四章
余沙拿着旬二给的银钱出门了。
旬二虽然钱给的痛快,但前脚瞧着她哥出了门,后脚就在心里犯嘀咕。
她虽然的的确确是从心里相信她哥,但是眼下看着这家徒四壁的客栈,也的的确确是从心里担心家里的银子。
“怎么就要用钱了……”旬二琢磨着着,原先余沙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最多不过是嘴馋。那也不过十来日馋一回。这不年不节又语焉不详的,实在是让人担心。
大约与今早他扶着的那个人有什么关联。
她想到这里,觉得怎么也得见这人一面。此人能影响余沙的选择,不可小觑。
旬二收了手里的活,出了后院进大厅去柜台翻登记的册子。
这客栈妥实许久没开张,那发潮的册子第一页就是关澜的名字。旬二记下登记的房间。想了个由头出来,去厨房烧了盆热水,又备上干净的帕子,去了二楼。
关澜正躺在床上小睡,他原先虽然睡了会儿,但远没有休息够。如今衣物又脏成这样,想来还是入夜之后再出门才不引人注目。
他睡得浅,门被敲响的时候他瞬间惊醒了。感觉到门外有人,身形却似乎是个姑娘,略有些奇怪,便起身下地去开门。
门一打开,只有一盆热水,和干净的帕子。
关澜扫了走廊尽头一眼,想起来今早自己是顺着一个极其有辨识度的噪音找来这里的,那似乎是某种弦乐器,因太过难听而实在辨认不出究竟是什么。扣扣.群;⑵>30+6}九⑵.3?九6/日'更
那乐声消失之后,他马上就碰见了余沙,想来不是他弹的。那应该就是这个人。
既然是店里的人,大约真的只是送盆水过来。
关澜没想太多,只道是对方害羞避着不见人。直接抱着水盆和帕子又进屋。
他这边没当回事,那一边,旬二躲在墙角处,心跳得像是要炸开。
这人怎么能长的这么好看?!
一时间,旬二闲暇时看过的那些话本争先恐后地在她脑子里跳出来。左一篇才子佳人,又一篇狐仙良缘,纷纷乱乱地搞得她只见了人一面就闹了个大红脸。
怪说不得余沙忽然有了用钱的地方,这不就是,这不就是,要给她找小嫂子了吗?!
这厢旬二闹了好大的误会,余沙却又顺着漓江窄窄的巷道去了别的地方。
漓江多水,有一大一小两条河流穿城而过。大的那条又延伸出许多的水道,有天成的,也有后来的人挖的。
这些水道的旁边就修成了一条条曲折百转的巷子,大多的坊市也都是依着这些水路巷子建成。又因修建的年代和居民形成不同的建筑。
凭春坊是老坊市,也是贫民扎堆的地方。除了主路上的屋舍开阔。其余水岸两侧楼普遍有两层高,楼房拥挤,巷道狭窄,楼上开窗或是晾晒东西的时候,就把这一条条巷道恰到好处地遮掩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发生这些阴暗狭窄的巷道中。
余沙的路越走越着,等鼻尖桃花的香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味掩盖后,才算是走到了地方。
这是一条非常肮脏的小巷,狭窄,却非常长,巷道两侧还有数不尽的其他巷口,若有心想躲,随时随地可以从这里消失去凭春坊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里是暗巷,凭春坊最见不得光的地方。
暗巷比凭春坊的别的地方热闹的多。店家也大多开门不见歇业。
见不得光的其中一个好处,就是也鲜少有人来找麻烦。金盏阁知道此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如今外面天天有人巡街,倒是这里一如往常。
巷口守着的是个年老的相家。人精瘦,皮肤晒的黝黑,眼中暗含精光。本来在坐着吃棒子粥。看见余沙,放下碗,沉声道:“小子,这不是你来玩的地方,去别处吧。”
余沙回道:“我是窈娘隔壁的,她屋里的汉壶用完了,今儿犯懒,使唤我来取。”
那老人听了,狐疑起来,仔细打量:“隔壁?你是那催命客栈的?”
余沙倒是没想到自己那个小地方在外界有这么个诨名,错愕道:“怎么就催命了,我那客栈还未挂名呢。”
“说的是琵琶催命。”那老人说,“要不是那个玩嫖客串子的护着,早给你们砸了。”
玩嫖客串子不是什么好话,这是在骂窈娘。
余沙心头不快,却也不想在此与他多费唇舌,只说:“甭管什么催命,什么嫖客的,今儿我取了东西就走,若有问题,窈娘自会来找我麻烦。”
那老人又看看他,倒也没再纠缠,说:“进去之后放聪明些,蓝蝎子的窑在左手边壬字牌第三间。若是进去别的地方丢了性命,莫说我没提醒过。”
这倒真的是好心,这巷子水深,有些地方见着不该见的,确实是要丢性命。
余沙谢过,那老人给他让了位置,余沙便走到了巷道里。
一进巷子,异味越发清晰。倒也不是单纯的恶臭,是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之后的味道。
廉价的胭脂水粉,泔水,汗味,属于排泄物的味道,还有更多的,诡异而让人觉得不祥的气味都散落在此处的空气里,仿佛天生如此。
没人会喜欢这味道,余沙也不例外。
但他好似早已习惯了。
他只是皱着眉头,未曾遮口鼻,直接踱步进了巷子。
巷口都是挂着甲字牌和乙字牌的店面,有售卖正经货品的,不过是些吃食衣服。也有妓馆。这里的妓女比暗娼馆的还要下贱。暗娼至少还有个固定的住所。这里的妓女不但接的是最下流的客人,办事的地方也都脏污狭窄,拥挤不堪。
也有那种一个通铺都不避着人的店家,比起野合只不过多了个顶。
而这种地方,挂的也只是甲字牌。
小巷并不是完全笔直的,依着水脉而建,曲曲折折,倒也遮蔽了不少东西。
余沙一路走过丁字牌,越后面,巷道就越拥挤,虽然路边一直有此处的居民。但挂牌的店却越发的少,而且也越发隐蔽,从外面几乎都看不出究竟是做什么的。
余沙找到戊字牌第十号,门口挂着快沾着不明污渍的碎布。柜面和百宝格都是空的。
余沙走进去,敲了敲里屋的门,敲三下,停,再敲一下,再停,又继续敲六下。
这一串敲完,门内并未有动静。
余沙耐心等了一刻,门内才响起一个细微的男声,得贴着门板才能听见。
“做道服还是袈裟。”
余沙缓缓出口气:“袈裟,要干净的。”
门开了,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
他开口:“进来说。”
余沙跟着他进屋,屋内倒也不狭窄,左右两边开窗,光线很好,满地都是碎布,墙边立着脏兮兮的架子,陈列着不少衣物。屋子正中放着一张大桌,上面有裁缝用到的各色用具。
裁缝仔细落好锁,走回大桌旁。看向余沙:“要什么。”
余沙答得快,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旧的夜行服,要人穿过的,金盏阁或者李王府出的最好。”
裁缝看看余沙:“不要死人的?那要贵些。”
余沙说:“死人的到时候一查就知道是暗巷流出去的,你也麻烦。”
裁缝笑:“芽儿,挺懂行啊。不是第一次来吧?”
余沙没理他,继续说自己的要求:“也不要受过伤沾过血的,要干净的。”
那裁缝挑眉:“你究竟是要做什么事,恁的事多。”
余沙说:“你就说有没有吧,今日便要。”
裁缝说:“你等着。”
说罢扭头去货架上翻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