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婢女受了清歌吩咐,很是妥帖,闻言便应了。
一行三人,也没惊动人,悄悄从侧门进了见容阁,上了二楼。
见容阁原本便是琴院用来宴客的地方,构造有三楼。一楼宽广,此刻灯火通明,十几个或长或幼的女孩搬了好几把椅子,聚在一起坐着,学着弹曲。
沐窈和余沙在二楼坐下,那婢女本想拿盏油灯过来,又被沐窈拦下了。
“二楼忽然有灯光,不免惊扰了她们。”她说,“你先去吧。”
那婢女本还有些犹豫,沐窈却十分坚持,想到这里毕竟今日没有外客,只余一些学琴的女孩,倒也不妨事,便依言退下了。
沐窈藏在一片阴暗里,和余沙一同往下面看,正轮到一个年岁小的姑娘奏乐。
“花谢怜君见,蒲柳绕丝弦。”沐窈念了一句,露出个略带嘲讽的笑来:“多大的女孩就唱这个。”
余沙本应该在那接应的婢女走了之后就伺机行动,听了沐窈的话却又留了下来。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坐在沐窈对面,看她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楼下的光景。
琵琶的声音清亮,轮指如同玉珠落满银盘。一连串的音在那小姑娘的手中溜出来,听着还有些俏皮,弹的却是哀幽的曲子,略有些滑稽。
沐窈笑:“屁大点的黄毛丫头,字都识不全,就要弹这些男女幽情,真不知该说什么。”
余沙听出她话里的深意,一时无言。
沐窈又开口:“你瞧见咱们进来的时候,北边那院墙没?”
“那日,那些不三不四的泥腿子,就是从那处闯进来的。带着刀剑和火把,墙都烧黑了。竟也能一刷又白回来,也真是够奇怪的。”
余沙咬了下唇,半晌才近乎悄无声息地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这声音虽然小,沐窈也听见了。
“你对不起什么呢?”沐窈说:“大势所趋,你又做的了什么。”
说完,她看向楼下,缓缓开口:“那些郎君们整日说些什么天下大势,又是兵,又是权。一个个高瞻远瞩的,不知道是姓李还是姓谢。我倒觉得,这天下大势,只要看这些流离失所的女人和孩子便可以了。”
“乱世,她们做两脚羊。盛世,她们做玉瓷花瓶,总归是物件,算不上是人。就算短暂尝过做人的日子,终究也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所以啊。”她看向余沙:“你不必自责,人兴许拗得过天,赢得了地,却唯独扭转不了这天下大势。独善其身易,兼济天下难。自古如此,何必苛求。”
余沙脸色雪白,仿佛被这番话抽空了力气,却又梗着一口气,不肯松。
“沐先生愿意帮我,是为了说这番话吗?”
沐窈回:“有感而发而已。”
余沙看向她,终究是满腔的话说不出来一句。
他缓缓从位子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沐窈,头也不回地往更深地黑暗里去了。
沐窈没再关注他地去向,只打量着一楼地动静,轻轻跟着唱词。
“盼君归来早啊,怨君归来迟。”
“这缠绵相思如慕晚春,碎得这满镜残红败蕊,大梦半生。”
“才知这世上花谢风犹在,春去不复来。”
“只余一缕孤魂守寒夜,相思化苦海。”
“何苦来哉。”
第五十三章
是夜,天降骤雨。
雨下得急,如同砸在地上一般。亦下的密,牡丹书院满园的精致仿佛被这雨隔出了两处人间。
一处在檐下,歌舞升平,仿佛此间喜乐温暖永无止境。
一处在雨下,任是多金贵的花卉枝条,也被打弯了腰,砸碎了蕊。
司恩坐在屋里,透过窗檐看外面滂沱的雨,丝毫没起身的意思,外间的丫鬟便又催了一次。
“姑娘,正宴那边等着呢。”
司恩没回头,只说:“雨这么大呢,叫着陆画又叫着我,我竟不知是那边的贵客,如此有脸面。”
丫鬟不敢妄议,只得说:“那是盼着姑娘,请着姑娘去呢。”
司恩听她这么说,便觉得无趣了,也不愿再与她费什么唇舌,开口:“那便走吧。”说着起身,随手套了件白色绘了水墨的外披,就要往外走。
那丫鬟看她这般,反倒又着急了:“姑娘怎么穿这个?不若换一件再去?”
“恁地啰嗦。”司恩说她,“清歌近日越发不会调教人,那些人哪是真等着见我?”
那丫鬟被呛了一句,也不敢多说,只得小心伺候着司恩往正殿去。
她们这厢走的随意,走到一半撞上了同往正殿去的另一行人。
那队人是在回廊拐角处遇上的。外面雨下的大,回廊那边的情况竟也看不清。到了近前才发现他们。
初时只看见两个穿着绛色外袍的小厮,面貌都不错,头发扎得紧紧的收拢在一顶竹框的黑色纱帽里。略往前伏着身子,一左一右往前开路,手里还提着莲花灯。
司恩看着这两人,就没急着往前,站在原地略微等了片刻。
回廊处,先是出现了一双绣鞋。天青色的缎面,水纹是布料上本就有的,在光线下折射出不同的颜色光泽来,又以金线白线绣了莲花为芯的宝相花,针脚细密,一双鞋得费绣娘两月的功夫,昂贵得端庄大方。
绣鞋的主人慢慢走过来,司恩觉得在这么大的雨中还依稀能听见步摇的声音。
一袭同样青色的褂子,里外套了几层。脖子上挂了金锁,配了珠幡。头发被盘成元宝髻,带了个金缀珍珠的绉纱冠,又点着翠玉,佩着珠翟。两颊边垂着两支帘梳的璎珞,同样是金线托着翠玉珍珠,华贵的无与伦比。
那人走得慢,似是这一身的行头也不是让人好活动的。走过拐角,似是感觉的有人在看她,偏了下头,看向司恩。
司恩看看她,看那一双眼,无悲无喜似的。一张脸小而精致,线条柔和,几乎有种观之如玉般的光润。一双唇点了红,不浓,略带出些血色,这又像是个真人了。
这是陆画。
“你先去吧,雨大,并行怕你那鞋在檐下湿了。”她说。
陆画并未答话,略点了下头。就继续沿着回廊往正殿去了。
她一行确实人多,除了前面引路的小厮,后面光伺候的丫鬟也有四人。每个都神色规矩的很,行头也不似别人。
司恩旁边的丫鬟见状,酸了一句:“姑娘你看看人家,咱们棋院好歹也是齐名的,怎么就没有人家的排场。”
司恩不理她,只说:“我自去正殿,你现在跑趟药廊,问问他们今天要了多少。”
“啊。”那丫鬟不解,“这一应事务不都早安排妥当了,怎还要问。”
“让你去你就去。”司恩开口:“仔细点说话,如果问你说问来做什么。就说今年雨水太丰,药草一直在烂根,怕后面没有这许多了。”
丫鬟应声,自行去了。
司恩又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檐外的大雨,忽然想起了什么。
当年似乎也是下过雨的,只不过是在后半夜。肉雯=日更⑦一零舞八;吧_舞:9%零
那雨下到了清晨,没能浇灭那些狂徒偷袭牡丹书院的火把,倒是藏住了姑娘的哭声,洗去了满地的鲜血。
司恩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这才回过头,往正殿去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
旬二守在客栈里,只有她一个人。
那些北地里来的人走了,余沙跟着出了门,晚些时候,窈娘也走了。
今年的漓江一直在下雨,她有点害怕,总想有人陪着。
之前是余沙一直在,后面余沙不在,窈娘也会来。
可是今天只剩下她一个人。
旬二在自己都小屋里呆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安全,心慌。就冒着雨跑到正堂,重新把所有门窗又检查了一边,上好了栓。
做完了这些她还是怕,拿了平时舍不得点的烛火,偷偷跑去了余沙平时睡的屋子里。
她点了蜡烛,躲在余沙的榻上,用被子裹着自己。也不睡,就窝在那里,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烛光,仿佛眼前这点亮光和棉被是什么无坚不摧的铠甲。
实在是太暗了。
她默默地又想起来,那个夏夜里,牡丹书院火光冲天,屋子外面有武器砍击钝物的声音和男人的笑声。她的姐妹和姨姨们不比一头羊难杀多少,就那么倒在了地上。
然后他们进到屋子里,笑声,哭声,难闻的气味,在炎炎夏夜编织出一场最完美的噩梦。
在那场噩梦里,唯一的出口仿佛就是速死,哪怕死的稍微犹豫一些都会连死的机会都失去。然后受辱,求死不能,或者想要苟活却更加凄惨地死去。
那时就在牡丹书院的人,究竟活下来多少呢?
旬二不敢想,不敢去计算。她觉得自己本该死的,却又活了下来。
因为她多了一根琵琶弦,最细的那一根弦。
旬二恨过这根弦,每个苦练过琵琶的人都知道它割破手指的时候有多疼。
而她用它割破了脸。
第五十四章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牡丹书院的正殿里,奏乐的声音似乎也越来越低,仿佛是被这雨声盖了过去。
不过他们倒也不在意就是了。
陆画在次一级的桌子旁设了席,清清淡淡地坐下了。除了一开始见过礼,并不说什么奉承的话,端的是一派清冷的样子,偏她又并不是清冷的长相,是个乖润玲珑的,就越发惹人怜爱。不多时,就有不少人朝她敬酒,她倒是也都喝了。
主桌这边,叶绾绾是念了一路要见真人的。陆画进屋那刻,她看着这人还羞了脸。本身就没怎么见识过江南水乡里柔顺温婉的女子,何况陡然看见一个这么出挑的,竟看愣了。
这愣了一时,便错过了搭话的时机。眼瞅着人坐了下来,四方的人都关注着这边,轮番攀谈敬酒,也是没机会插句话。
她这厢惦记着陆画,倒是不知道自己这边的人也被别人盯上了。
李达手里转了转酒杯,看那些狂蜂浪蝶忙着讨陆画的好,笑了一声,朝关澜开口:“如何,我漓江的美人,确实是天下难寻的美貌风姿吧。”
关澜心里盘算着余沙的事,没分多少心在这宴席上,更别说注意那美貌的姑娘了,闻言只是随口应付:“确实。”
他如此敷衍,李达怎么看不出来,只是瞧这人容貌心喜,便连落了面子也不在乎,径直攀谈:“若你喜欢,今晚叫着她,我们一道享乐如何?”
他这话实在是太过轻浮,暗示的意味又太重。关澜听完,冷着扫了他一眼,却不知正中李达痒处。他大笑一声,才又压低了些声音,朝关澜说:“世子何必恼怒,玩笑的话罢了。”
关澜不是没见过登徒子,但是少见不能直接打的。
他倒不是想着什么身份地位,李王府之类的。主要还是来漓江之后闯祸没少跟余沙吵架。此刻要是在正宴上把李王府世子打了,影响南北关系事小,又要被骂事大。
大不了这宴席结束,穿个夜行服再去打。
他这番想定了,再看李达就觉得不过也是个等着被教训的畜生,眼神都没那么凶恶了。
可惜李达在做登徒子这行,很少尝到败绩,自我感觉很是良好。见状只说这北境王府的土包子,不仅模样格外周正,还十分识相。
当即大悦,说话更没个遮拦。
“世子可是觉得孤轻慢。”他笑,“是孤不好,世子芝兰玉树,怎能让这样的女子近身。不过这牡丹书院倒也有干净的……那神仙药确是不错,世子一会儿也该尝尝。”
“世子,言过了。”余断江出声打断,他多少还是忌惮关澜的身份。何况这又是写了邀贴的正宴,实在不改如此放浪。
“你个老匹夫。”李达喝了酒,越发不在乎体统颜面,再加上被众人捧场,更加没顾忌,只当是平常的宴席,出言不逊:“我需要你教训?”
余断江神色更差,欲招手叫人带李达去后院休息。
这片刻的功夫,菱云夫人又领着一女子过来了。
她仿佛没看见眼前种种,微微行礼,开口:“李世子,关世子,余老阁主,司恩到了。”
司恩这两个字,仿佛是什么信号,李达醒了下神,开口:“司恩来了?药送来了?”
“下面用着呢。”司恩对李达倒也不算十分恭敬,“世子忙着同人说话,怕是没注意。”
李达此时酒力起来了,眼神也花,眯着往下看,只是见着却有人开始散发敞衣,便知道确实是送来了。
“这般快。”他问一句,“那我们这桌的呢。”
“这。”司恩捧着个酒壶上前,“我亲自调的,配的早春存的露珠酿的竹叶酒。”
李达笑:“你是有心的。”
说罢,他一招手,示意司恩把这酒壶放在关澜面前。
“试试?”他开口,“这可是漓江的仙药。”
关澜看一眼,又垂眸看着酒壶,心里已经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了,开口。
“我不用五石散。”
此话一出,李达又是大笑。
“世子还知道五石散。”他笑的都咳嗽起来:“那算什么,世子要是用过这个,那才知道什么叫神仙境,天宫景。”
他如此说,关澜忽然有些了悟,或许眼前这东西就是极乐方。
他不动声色,也不去碰那酒壶。眼睛却看向司恩,问:“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我在北方倒是没听说。”
李达只道他是做平常说的,回道:“哎呀,雀获那么偏的地方,这,信息不通达也是常有的事。既然来了,怎么也得尝尝,增长下见闻。”
关澜心说,这真当我是傻子了,一会儿揍的时候,腿也得打断。
然后他开口:“ 世子一番好意,只是我今日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开口,李达直接摔袖拂桌,把他台面上的那些碗碟都扫了下去,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一个个的,敢不把我李王府放在眼里?”他嗤笑:“谢景榕不胜酒力,要走。你也不胜酒力,要走?关世子,从你到这开始,可是滴水未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