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他踟蹰不前:“不如我和阿淮还是在前面等着罢。”
林黛玉笑道:“姐姐府里办事的都是女官,你们在前面等着, 招待你们的不还是女子?进来罢, 光天化日,也不是让你进姐姐的卧房, 不过是到书房罢了。”
她看着颜明哲, 问:“你是没去过女医院, 还是姐姐没在军营里住过?连禁卫回事也直接进这院子的。”
在短暂的发怔后, 颜明哲领会了林黛玉的意思, 心中惊喜交加。
他努力收敛喜意,笑道:“妹妹和棠妹妹在朝中各有执事,平日行事自然比别人不同, 是我狭隘了。”
林黛玉低头笑道:“颜表哥请。”
颜明哲也笑:“妹妹请。”
谢淮在旁边等了半天, 早不耐烦了。
跟在颜明哲身后迈入院中, 他嘟囔:“就说几句话,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人都乐傻了。”
颜明哲分明听见谢淮说他, 想回头敲他一下,却正对上林黛玉笑盈盈的一双含情眼。
他立刻把谢淮忘了。
从角门到东厢房只几步远,但就在抄手游廊走了这几步的时间里,颜明哲发现这院子里不论女官还是仆妇丫鬟,甚至于粗使的小丫头和婆子,个个都是落落大方, 精神饱满, 面上眼中的笑意是自内而外的, 丝毫不见勉强和虚假,也无谄媚讨好,就是有人一脸严肃,并不笑,也能看出她的安闲和自在。
颜明哲出身于诗书仕宦之家,在侯门公府长大,从记事起,他不知到过几家做客,见识过多少高门大族的规矩,还是头一次见到连粗使丫头婆子都这样“不像下人”,规矩却丝毫不乱的人家。
以前他来清宁侯府,总觉得要格外注意守礼避嫌,就算与棠妹妹相见也是在外书房,因此从不敢留心这府里的女官丫鬟们。今日得入内院,他放开偏狭,敢放眼一看,才发现清宁侯府这样的气氛太难得了。
一般来说,越是高门,就越注重规矩,下人便越谨慎小心,而越是无礼的人家,对待下人便越苛刻,下人或是畏畏缩缩,或是嚣张跋扈。
颜明哲自认颜家已算宽和待下,承恩公府也从不苛待下人,但他从没在颜家和承恩公府见过这么让人舒心的场景。
黛玉妹妹曾说:“姐姐认为下人也是人,自有廉耻之心,有错就罚,有功就赏,何必动辄打骂。除非犯下大错,不然我们家里是从不打人的,便是打,也只动鞭、杖、竹板,不许打脸折辱。”
他问:“如此宽和,会不会有人不服管,时常生事吵闹?”
黛玉妹妹笑道:“一则姐姐压得住人,虽甚少动怒,却是‘不怒自威’,谁敢造次犯法。家里一总管家的还是凤姐姐,事事精细,她素日的威名儿不浅,也无人敢惹她。二则我们家里凡新进来的小丫头和小厮,都要先去学一年的规矩,读一年的书。既读书识字明理了,自然格外知道好坏羞耻,轻易不肯犯错违例的。”
颜明哲跟在林黛玉身后迈入东厢房们,心想这大概就是清宁侯府气象格外不同的原因罢。
进了门,还未待打量这屋子的摆设装饰,颜明哲先看见林棠站在堂屋里,已穿上官服,拿上了马鞭子,似是要出门了。
他顿觉不大好意思,欲要开口致歉,道一声“打扰”的时候,谢淮已经如炮弹一样从他后面冲出去了。
“棠姐姐!”谢淮在林棠面前险险刹住脚,蹦起来问,“你要带我出门?”
“去,把衣服换上。”林棠示意谢淮看榻上放着的新骑装。
谢淮抱起新衣服,轻车熟路的跑出门去西厢房。
林棠对颜明哲笑道:“多谢你送玉儿回来,请恕我要出去了,每天不亲自把京里走一遍我不放心。阿淮下午跟着我,不用你管了。你又不是生客,左右还有玉儿在家,我也就不招待你了。”
颜明哲忙笑道:“是在下冒昧打扰,请兵部尚书大人不必管在下。”
林棠指着颜明哲笑了几声,又对林黛玉低声叮嘱:“在家里怎样都好,只别闹出大事来。”
林黛玉整张脸都红了,气得锤林棠,又嗔:“姐姐说什么呢!”
林棠笑道:“我不过嘱咐你一句。不然就那么放心让你和他单独在家?还是我把爹请来?”
“姐姐快去罢!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们还等着您呢!”林黛玉直把林棠往外推。
“棠妹妹。”颜明哲行礼不迭。
谢淮的欢呼声和他对林棠接连不断的应答声先是把整间院子塞满,等他出了内院,东厢房里的林黛玉和颜明哲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又一齐移开眼神。
“我下午不去女医院。”林黛玉看着高几上白玉花瓶里插的莲花。
“我……咳,我……”颜明哲也只看着玻璃窗子上的花纹,“我前几日看到一篇好文章,正想和妹妹一同品评……”
“这里是姐姐的内书房,咱们去外书房罢。”林黛玉把眼神移到自己今日戴的青玉镯子上。
“妹妹请。”
“颜表哥请。”
*
今日林棠是先和西城兵马指挥使方鹿一起巡视西城,方鹿早认得谢淮,一见便笑问:“今儿侯爷又带淮哥儿出来了?”
林棠笑道:“他在家也是淘气,带出来吃吃苦,也好少惹他爹娘烦心。”
谢淮坐在马上,对方鹿等弯腰问好:“方指挥好,各位将军大哥们好。”
“淮小哥儿客气了。”方鹿笑回一句,问林棠,“侯爷,咱们这就出发?”
“走!”林棠勒马转身。
正是盛夏,午后的太阳毒辣得很,要在外面一下午,林棠怕被晒黑晒伤,早在脸上和肌肤裸露的部分都涂了厚厚的防晒霜,幸而这副身体先天底子也好,晒了这几年,竟一点儿没黑。
而她身旁的方鹿、杨树,还有身后的谢淮和禁卫、五城兵马司将士们,无不早就把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有色浅些的,也有和黑猴儿似的。
从西城绕到南城,又至东城和北城,最后将大明宫和王公府邸附近也巡查一遍,已经过了晚饭时分,甚至将要到宵禁了。
林棠问谢淮:“你今晚住我那儿还是回家?”
谢淮累得只能伏在马上:“这里离我家近,回我家。”
“那我先送你回去。”林棠示意杨树,杨树便把谢淮从马上拎起来,拎到他身前一起坐。
“淮哥儿这天分真是绝了!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竟撑完了这一下午!”杨树啧啧感叹着,一巴掌拍在谢淮背上,拍得谢淮“嘶”了一声,龇牙咧嘴。
不过几分钟,林棠就带人把谢淮送到了承恩公府门口。
承恩公府门前早有管家等着,忙上来问好,笑道:“老爷、太太和二老爷、二太太都让小的跟姑娘说,今日又辛苦您了。”
林棠看杨树先下马,又把谢淮稳稳抱下马,笑道:“他省事儿得很,我带他出去也带惯了,不算什么。你送他进去罢,天晚了,我不进去了。”
她和谢淮说:“替我向老爷太太和你爹娘问好。”
管家便要带谢淮回府,可谢淮跑到林棠马前,抬手拽着缰绳不放。
“你要说什么?”林棠俯身问。
“我……”谢淮看看天,看看地,最后把眼神停到林棠面上。
“棠姐姐,我错了。”他直视林棠,低声说,“对不起。”
第122章 使团
得到谢淮这小子的一声道歉, 林棠一路回家,竟然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
她本来以为她并不在意他的几句孩子话。
可能虽然帮谢家照顾他是小事,但教一个知道好歹的孩子,总比教一个不明事理的孩子更让人高兴。
其实林棠很喜欢谢淮, 他虽然淘气, 但这份淘气并不让人讨厌,而且在外人面前, 他是懂事得不能再懂事。
在谢家所有和她平辈的人里, 谢淮是最鲜活的一个, 他甚至比颜明哲还要鲜活, 他们表兄弟都是身在方寸内, 心在框架外的人。
和贾宝玉从前的消极、得过且过不一样,他们也知道这世上有诸多污秽,但他们最终一定会选择正视和直面。
林棠……只可惜谢沁。
但是她确实无能为力。
“我知道棠姐姐也很不容易……”
夏蝉声声吱鸣, 谢淮洗过澡又吃了三大碗饭, 和颜明哲一起躺在院子里乘凉的榻上, 看着星星嘟囔, “可我就是觉得她什么都能做到……”
“你这臭小子!”颜明哲拍了一下谢淮的头顶, 惹得谢淮瞪眼, 他笑了,“从小是谁和你玩,谁教你认字、读书、习武?和你‘棠姐姐’才好了几天呐,就把我排到后头去了?”
颜明哲说着,不断揉谢淮的头发,气得谢淮站起来打掉他的手, 说:“你还说我?不是你一见着黛玉姐姐就走不动道儿?若不是我和棠姐姐好, 你哪儿来那么多机会见黛玉姐姐?”
“嘿!”颜明哲也坐起来, 揪着谢淮的耳朵让他坐下,笑道,“你棠姐姐日理万机忙得很,你黛玉姐姐也不是十岁小孩儿,她本来就不大细管我和你黛玉姐姐的事,你真以为你帮了我多少?”
谢淮疼得呲牙咧嘴,用手去掰颜明哲的手,颜明哲又立刻把他制住,他便抬脚连踹了颜明哲好几下。
颜明哲“嘶”了几声,站起来把谢淮也拎起来,笑道:“皮痒了是不是?咱们练练!”
表兄弟两个才洗完澡,又在院子里滚了一身土。
前院的打斗声传到后院,谢江放下书,揉着太阳穴说:“颜表哥和阿淮又闹起来了。”
谢泽摇头道:“他两个就和亲兄弟似的。”
谢江笑:“二哥以前总嫌阿淮吵闹,现在是想要他这亲弟弟,又嫌弃我这堂弟了?”
被谢江提起小时候的事,谢泽大感不好意思,一本书拍在谢江头上:“看你的书罢,过两个月去国子监考试,若拿不到一等,你觉得大伯和我爹……”
谢鸿是翰林院庶吉士,两年考核皆是优等,等明年散馆便会授职,至少也是翰林院七品编修,颜明哲更是上一科得中探花,已经做了两年翰林院编修了,明年还不知会升调至何职。
父亲叔叔和兄长们都太过出众,下头最小的弟弟谢淮,家里又默认他将来从武,不从科举一道走,谢家就剩谢泽和谢江两个没功名的人,自然身上压力不小。
谢云正和谢云儒皆有荫监名额,不需谢江谢泽回祖籍考童生试。八月初一是今年国子监考核第一场,各省都有优秀的生员前来考试入学。谢江和谢泽虽可免试,但若不参加考核,便只能被分到国子监荫监班中去,进度要比正经的生员班要慢很多。
以谢泽谢江的水准,自然不能去荫监班,便仍要参加考核。而若成绩不大如意,丢了谢家的人……
想到各自父亲的脾气,谢泽谢江不约而同忽视了前院的声音,又开始埋头苦学。
此时,林棠也已梳洗完毕,准备入睡,她正趴在床上,享受林黛玉才和刘司药学来的推拿手法。
骑马是极其考验体力的一项运动,连着十来日下来,林棠腰上腿上的肌肉又紧实不少。今日下午又是没吃饭,直接巡遍整个京城,回家之前,谢淮累得只能趴在马上,她也浑身都在疼了。
被林黛玉按得浑身舒泰极了,林棠偏头笑问:“刘司药没收你做个关门弟子什么的?”
林黛玉手上不停,笑道:“我看刘司药其实这么想过,只是没敢和我提呢。”
林棠笑道:“刘司药能忍一年两年,还能忍住五年八年?过不了两年,我就得叫你‘林大供奉’了。”
将林棠全身按了一遍,林黛玉甩甩手,下地吹灯之前,先问:“姐姐要喝水吗?”
林棠躺好,笑道:“我不喝了,你快上来,咱们睡觉罢。”
她可以在空间里喝嘛。
越是累极,反越不容易入睡。
林棠闭着眼睛问:“你觉得他能不能做林家的女婿?”
林黛玉反问:“姐姐问谁?”
林棠一伸手就抓住了林黛玉的手,笑道:“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这一年我在家还没少看你们眉眼传情,前年我不在家,他在翰林院又不忙,怕不是隔上几天就寻个借口来罢?”
林黛玉无法,只好说:“左右我以后不少见外人,也不可能在家里只管相夫教子,他愿意就罢,他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林棠睁眼翻身,捏着林黛玉的脸笑道:“你还嘴硬!你这不是心里已经认准他了?”
她又笑说:“不过咱们也不急,没准儿还能有比他更好的呢,是不是?”
林黛玉把林棠推回枕上,把她的手也塞回薄被里,嗔道:“姐姐都跑一天了还不累?再不睡,看你明儿怎么上朝。”
第二日朝会,各部都汇报准备迎接渤海国使臣之事,皇上也特别叮嘱林棠和赵珂,一定要做好京城防卫。
下了朝,林棠自去兵部特别重申皇上的意思,并与众人商讨京中巡查还能怎么更严密些。
辽源早已递来消息,渤海国今次来使,使团共三百余人,正史一员,为渤海国王之亲子,宠妃张夫人所出的三王子,副使两员,分别是渤海国文武高官,携张夫人所出的四公主前来,意在与大周两国联姻,修百世之好。
而皇上的意思是,大周各部依礼接待渤海国使团,渤海国公主可以嫁到大周勋贵之家,不可嫁入皇室,而大周不会将任何公主或宗室女嫁至渤海国。
渤海国只能对大周称臣纳贡,不能和大周平起平坐。